第九章 彩雲易散

9點15分,來店裏吃飯的客人開始逐漸稀少,唐棠也坐到了收銀台邊上。唐僅挨挨蹭蹭地擠在她身邊,拿著幾個塑料小人給她講解小人之間的愛恨情仇。

唐棠聽得心不在焉,看著他頭頂的發旋有些發愣——一轉眼,連唐僅都這麽大了呢。她忍不住伸手‘揉’了‘揉’唐僅的小腦袋,輕聲說:“小僅,等會一起去看看媽媽好不好?”

唐僅抬頭看了她一眼,又把頭低了下去,然後才肯定地點了點。

唐棠便拿下巴蹭了蹭他腦袋,起身走到前麵幫陳大姐一起收拾起來。

不速之客便在這個時候不請自來了——高跟鞋、斑斕裙子、長卷發,張籽芸跟隻驕傲的長尾公孔雀似的扭了過來,一見唐嘉寧便猛地站住了腳。

這是怎麽回事?

房東怎麽會在她店裏,欠錢太多,店也抵押掉了?

張籽芸看看唐棠又瞥瞥唐嘉寧,在店‘門’口踟躕不前。任非桐簡直就是麵銅牆鐵壁,從他那兒正麵進攻是討不到什麽便宜的,但唐棠這姑娘也太不靠譜,窮就算了,還負債這麽多……她想起自己的過往,越想越覺得不能把寶壓在她身上。

但不壓她身上,自己兒子又不是樂意聽人擺布的主,更沒希望了。

唐嘉寧自打她出現就一直牢牢盯著她,見她站著不動,他便幹幹脆脆地敲了敲手邊的蒸屜:“什麽事?”

張籽芸衝他笑了笑,走向唐棠:“兒媳‘婦’,昨天你的手機……”

唐棠被那一聲“兒媳‘婦’”喊得渾身汗‘毛’都豎起來了,連連擺手:“我可不是你兒媳‘婦’,我跟你兒子是雇傭關係,別‘亂’攀親戚啊。”

“真的也好,假的也好,總之是掛了‘‘女’朋友’三個字的。”張籽芸拉了把塑料凳坐到她身邊,“阿姨呢,昨天也是氣壞了,現在想想,你們倆也蠻般配的,要是能真成了,也是一樁美談啊。”

般配?

哪裏般配?!

唐棠看看馬路,見唐僅隻打哈欠,起身打算提早關‘門’。張籽芸卻緊跟著不放:“別不好意思呀,你老實跟阿姨說,覺得我們家桐桐怎麽樣?”

“不怎麽樣!”唐嘉寧擋到兩人中間,“我們要關‘門’了,你快走吧。”

張籽芸豎起眉‘毛’:“這不是你屋吧,房東還管人家店裏關不關‘門’啊?你誰呀?!”

唐棠還沒說話呢,唐僅先開口了:“他是我哥哥,你才是壞人!”

張籽芸眨眨眼睛,哥哥?!那……那昨天那個房子,不就是“兒媳‘婦’”家的,她不就可以住了?她看唐嘉寧的眼神立刻不屑起來了:“這麽小年紀就會撒謊,一點兒家教都沒有,爸媽都管生不管養的?!”

唐嘉寧臉‘色’瞬間鐵青,握著拳頭就要衝她過來,唐棠一把抱住:“你幹什麽?”唐嘉寧用力抓著她手掰開,隨手往邊上一推,抓起麵前的一隻塑料凳就朝著張籽芸扔了過去。

張籽芸見勢不對,轉身就跑,走得急了,還摔斷了一隻鞋跟,一瘸一瘸的往外跑去。唐嘉寧還要追,身後唐僅喊了聲:“姐姐,你流血了。”

唐嘉寧悚然一驚,回過頭,唐棠果然正捂著額頭,指縫裏滲出不少血,想來是剛才那一推之下撞到了什麽地方。

唐嘉寧伸手要去拉她捂傷口的手,唐棠反握住他手,拿完好的那隻眼睛看他:“你怎麽能打人呢?”她說的沒頭沒尾,不知是說他剛才衝張籽芸扔的凳子,還是說推自己的那一下。

一隻手被握住,他便用另一隻手去掰,唐棠給他的固執折服,小心翼翼地鬆開了手。額頭靠近右邊太陽‘穴’的地方磕破了很大一塊皮,鮮血滲得極快,唐嘉寧起身去翻了紗布,熟練地給她貼上。

唐棠任由他動作,心裏想的卻是少年臉上那稍縱即逝的凶悍表情。兒大不由娘,弟弟養大了,也完全和她預想中的模樣背道而馳了。

張籽芸說唐嘉寧沒家教,這話罵的其實是她才對,她沒有教好,才讓他這樣易怒而衝動。

唐僅吧嗒吧嗒跟著唐嘉寧跑前跑後收拾東西,唐棠撫了撫額頭上的紗布,也跟著站起來,起身走到櫃台邊,正拿起鐵鉤夠推拉‘門’,一個熟悉的聲音卻響了起來。

“唐棠?”

唐棠循著聲音看去,就見葛芊芊穿著條灰白紋的斜襟旗袍,打著遮陽傘,帶點不置信地神情,怔怔地看著自己。

她的目光卻很快轉到了她身邊站著的人身上,6年不見,崔明舒也徹底長大了,身高竹節一樣拔高了一節,臉上的線條也變得堅毅冷峻。

今天到底是什麽日子,不請自來的客人多得簡直要踏破她這小店的‘門’檻。

唐棠愣了半晌才放下手裏的鉤子,笑著打招呼:“你們怎麽來了,進來坐!吃過早飯了嗎?”葛芊芊望了望一張張油膩的桌麵,猶豫著搖了搖頭:“不用了,我們吃過了。”

她這句“我們”一出口,唐棠臉上的笑容差點沒維持著,裝著低頭放東西,掩下了那一絲僵硬。垂頭的一瞬間,她看到了自己腳上沾滿了麵粉的布鞋,挽得一邊高一邊低的‘褲’管,倒褂上幼稚的圖案和沾了油腥、麵粉的一塊塊明顯的汙漬。

原來,崔明舒也已經回來了。

她拉開收銀台邊上的兩張椅子,向他們道:“你們先坐一坐,我很快就收拾好了。”葛芊芊還要拒絕,倒是崔明舒直接走了進來,看也不看椅子,一屁股坐了下來。

葛芊芊這才跟著進‘門’,從小包裏掏了手絹,細心的將椅子上的那點油漬擦掉,終於坐了下去。見唐棠盯著自己手上的手絹,葛芊芊便有些不好意思地解釋:“一會兒約了崔大哥吃飯,唐棠你不要介意呀。”

是不要介意她嫌棄自己的地方髒,還是不要介意她去見崔明舒的家人,唐棠一時也分辨不出,隨手拉下脖子上的‘毛’巾,擦了擦手:“你不嫌棄我這兒地方小就好。”見崔明舒一直不說話,也主動道,“明舒什麽時候回來的呀,是要回國發展了嗎?”

崔明舒的視線還停留在她額頭的紗布上,大約剛才也看到了唐嘉寧要打人的那一幕,動了下嘴‘唇’,最後說:“應該吧。”

葛芊芊輕笑出聲:“我們團長一直力邀他留下,不過大鋼琴家看不上T市這麽小的地方,到現在都沒鬆口。他呀,崔大哥的麵子都不給喲。”言談間滿是親昵,連一直在忙碌著收拾桌子的陳大姐都不經多看了他們兩眼。

唐嘉寧和唐僅也從後廚回來了,唐嘉寧看看葛芊芊又看看崔明舒,直接轉頭去看唐棠:“要不要去醫院?”

唐棠按了下額頭:“不用了,擦破點兒皮而已。”

唐僅黏到她身邊,葛芊芊看著小胖墩笑:“這個是唐僅吧,都長這麽大了。”唐棠在唐僅臉頰上輕捏了一下:“喊哥哥姐姐。”

唐僅便乖乖地衝著葛芊芊喊了一聲“姐姐”,又向崔明舒叫了聲“哥哥”,然後邀功一樣仰頭去看唐棠。

唐棠給他逗笑:“真乖,今天可以多吃三顆巧克力豆,但一定要刷牙啊。”唐僅扭了扭身體,高興地轉而纏著又去收拾店麵的唐嘉寧去了。

葛芊芊的目光跟著唐嘉寧一瘸一瘸的‘腿’走了好遠,才帶著憐憫轉了回來:“他的‘腿’……也是那次車禍‘弄’的?”

唐棠點頭,葛芊芊接著又說:“真可惜,這麽好的男孩子,還這麽年輕呢。”她的聲音不高不低,傳達到屋子裏的每一個角落卻是足夠了,唐嘉寧重重地把一隻蒸屜放在桌麵上,回頭狠瞪了葛芊芊一眼。

唐棠皺眉,又不好讓葛芊芊閉嘴,隻好向唐嘉寧道:“你帶小僅先回去吧,這邊我來收拾——陳大姐,您也回去吧,等會我自己收拾好了。”

陳大姐應聲答應了,唐嘉寧也摔了抹布拉著小唐僅走了,店裏便空‘**’‘**’的隻剩下他們這三名昔日同窗。

葛芊芊見唐嘉寧走了,說話就更不忌諱了:“他一直跟你住一起呀?我覺得這孩子,是不是有點……唐棠你不要生氣,我是覺得他……好像不是很喜歡我。剛才也是,看著好凶,你頭上的傷真的不要緊嗎?”

“不要緊不要緊,青‘春’期嘛,總是特別容易衝動。”唐棠擺擺手,“男孩子就是氣‘性’大,他平時還是很懂事的,在學校成績也很好,他的‘腿’我已經谘詢過醫生了,還是可以通過手術恢複的。現在小僅也大了一些了,要是順利,我想讓他下半年或者明年初就把手術做了。”說到兩個弟弟,唐棠的話不由自主多了起來,臉上的笑容也愈加燦爛。

葛芊芊還要再說,被崔明舒打斷:“你老打聽別人家裏事幹嗎?人家的弟弟聽不聽話跟你有什麽關係?”

葛芊芊的笑容僵硬起來:“我也是關心唐棠。”

崔明舒低頭看了看手表:“走吧,我哥最討厭別人遲到了。”葛芊芊“嗯”了一聲,走到了‘門’口,又向唐棠說:“今晚有明舒和我們團的演出,要是有空的話,一起來吧。”說著,從包裏掏了四張票出來,送到她手邊,“我知道欣欣不愛聽這些,你幫我代‘交’一下,她願意就來,不願意就算了。”

唐棠接過來,葛芊芊又說:“我之前提過的那個夜班的工作,你要是還有興趣,打我電話哦。”

崔明舒已經不耐煩地轉身往外走了,葛芊芊這才加快腳步追過去。

唐棠看著那兩個影子越走越遠,互相之間卻越靠越近,仿佛離去的是她整個青‘春’年少時光。

他們都已經長大了,因著不同的際遇,走向了完全不同的人生。

琴房裏互相側頭微笑的少男少‘女’,如今已經不再開口閉口都是音樂理論、考試、暑假。葛芊芊說,大演奏家看不上T市的樂團,葛芊芊說《新鮮娛樂》的崔明浩都留不住他。

她偏了偏頭,崔明舒果然還是那個崔明舒,什麽都要最好的,什麽都不肯妥協,漂亮的手指按在黑白鍵上,滿室的空氣都隨著音符顫抖舞蹈。

一如當年提分手的時候:唐棠,我崔明舒不需要一個滿身包子味的‘女’友,你非要退學,非要放棄拉琴,你注定就要跟不上我。

唐棠低頭去看手掌,手指上因為練琴而留下的老繭早已經模糊了,取而代之的是生活帶給她的各種細小刀痕、燙傷和細碎紋理。

飛鳥出林,各奔天地,燕雀入人家,鴻鵠上青天。

心氣高遠的崔明舒是有先見之明的,六年後再見,她果然已經跟不上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