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新歡舊愛

崔明舒的視線牢牢地定在任非桐的胳膊上,上麵的那隻手掌早已不如六年前那樣白皙、美麗,但畢竟還熟悉,仿佛一直掛在窗台上的陳舊風鈴,無風不動,平時也不會想要去取下來。

要是壞了,丟掉也就丟掉了,偏偏它又煥然一新地出現在別人的房間,那種領地被侵犯的感覺尤其讓他不爽。

葛芊芊也‘挺’意外的,任家大少爺的緋聞她是聽到過一點的,這樣長得好、家世好的‘精’英男,即使因為不明原因在任家有點邊緣化,但還是很討‘女’人喜歡的,維揚千金追他那個事情就成天被自家媽媽拿來當做模板教育她。

唐棠不過一個賣包子的個體戶,何德何能競爭得過維揚的大小姐呀!

這個世界真是越來越讓人看不懂了。

她下意識想去挽崔明舒的胳膊,崔明舒竟然完全沒覺察,一直走到唐棠邊上才停下腳步:“維揚的任總監?幸會。”

任非桐伸手握住鋼琴家漂亮的右手:“幸會。”

葛芊芊尷尬地抬高被晾在半空的手,輕撫了下頭發。任非梓熱情地要把人介紹給自家哥哥,“哥,這就是咱們T城樂團的首席小提琴手,葛芊芊小姐。葛小姐,這是我哥哥,在維揚工作,任非桐。”

任非桐笑了笑,‘挺’紳士的向著葛芊芊伸出了手,禮節‘性’的一握,很快放開。

葛芊芊忍不住向唐棠道:“唐棠,你也太不厚道了,都有了這麽出‘色’的男友了,也不肯告訴我們幾個老同學——是吧,明舒。”

崔明舒沒接話,任非桐作出意外的表情:“噯,原來你們都認識呀。”側頭低聲向唐棠道,“怎麽都沒聽你提起?”

唐棠算是見識到他的演技了,簡直爐火純青,不愧是‘混’娛樂圈的,有些心虛地小聲嘀咕:“……沒時間啊。”

葛芊芊趁機‘插’話道:“就是,唐棠的包子鋪那麽忙,要約出來都好難啊。任總監也太舍得了,讓‘女’朋友這樣辛苦。”

唐棠張口想要說話,任非桐先一步開口了:“我當然希望她安心做個家庭主‘婦’,可她又不是擺家裏裝飾用的玩偶,人總是要順著心,過得才開心。”

唐棠吃了一驚,有些訝異地抬頭看他,對方回了他一個堪稱溫柔的眼神,帥氣的眉峰被燈光照得柔和平緩,像是融化了積雪‘露’出黑‘色’土地的向陽山坡。

真是太有契約‘精’神,太敬業了。

到底會扣回去多少錢呀?!

唐棠忐忑不已,但心裏某塊角落卻也暖暖的,哪怕是買來的溫柔,畢竟繾綣體貼,畢竟不必受寒忍饑。

唐棠挽著他的胳膊力道有些大,任非桐伸手在她手背上拍了拍:“你臉‘色’不大好,是不是不舒服?不然我先送你回去吧——你弟弟他們,我一會兒讓司機來接。”

“不用,”一直冷淡地站在一邊的唐嘉寧終於找到了‘插’嘴的機會,“我們自己回去就好。”唐棠這才發現,唐僅和田欣欣不知什麽時候也回來了,正不遠不近地站那等著。

任非桐看了他們一眼,然後笑道:“那就一起走吧,我也累了。”說完,還真就拉著唐棠往外走。唐嘉寧咬咬牙,狠瞪了崔明舒一眼,也一瘸一拐地轉過身,田欣欣動作更快,一邊把小唐僅‘交’到了唐棠手裏,一邊還‘抽’空遙遙地跟葛芊芊揮了下手算是道別。

完美的詮釋了什麽叫做敷衍的禮數。

任非梓訕訕地向葛芊芊解釋道:“我哥他比較忙啦,其他那些人都沒啥音樂細胞,不懂欣賞的。”

葛芊芊客氣地笑笑,崔明舒臉上的神‘色’難看極了,連基本禮節都懶得維係了,轉身就走。葛芊芊趕緊跟上去:“明舒,你走那麽急幹什麽?”

崔明舒沒吭聲,走廊的燈光照得他的臉‘色’晦暗不明,像是斑斑點點的熱帶魚。

明明是自己決定放棄的,為什麽有種被拋棄的錯覺?

她果然過著自己預料中的生活,果然與音樂再無關聯……隻是,為什麽還能笑得那麽開心?

因為那個站在她身邊的男人?

當年她有這樣笑過嗎?當年的自己,站在她身邊時,又是怎樣的一副光景?

如果沒有那場車禍,如果沒有……

他越走越快,腳步仿佛疾行的小狗爪子,Minute WaltzOp.64/1,肖邦琴聲裏描述的小狗為了追逐自己的尾巴而忙的不亦樂乎,而他卻不知這腳步是要逃離還是要去追逐。

葛芊芊的聲音他已經聽不到了,耳朵裏全是小狗爪子踩出的急速旋律,快得人瞠目結舌,快得人無暇他顧,一直走到休息室,他才猛然站住,背上出了一身的冷汗。

就在剛剛,他居然……嫉妒了!

出了音樂廳,他們才發現外麵居然已經雨聲淅瀝了。唐棠一上車就跟駕駛座上的任非桐道歉:“任老板,今天真是太謝謝你了!你真是太仗義,太哥們了!”

任非桐看了她一眼,不可置否的樣子,一邊發動車子一邊說:“不用謝,說了要扣錢的。”

唐棠果然警惕起來:“怎麽扣?”

任非桐抿了下嘴‘唇’,說道:“照抵吧,看我在合約期得找你應付幾次,按次數算百分比,抵完就各不相欠,要是你倒欠到我頭上……”他意味深長地看了她一眼,沒繼續說下去,隻是腳下加力給油,車速蹭蹭蹭往上飆。

唐棠剛才的那點感動瞬間就消散了,心裏怒罵了好幾聲“‘奸’商”,忍不住有點後悔剛才的衝動。

錢財事大,麵子算個什麽東西!

果然一談戀愛就容易腦子進水啊,田欣欣是這樣,她自己也是——下次再看到崔明舒,管他到底跟誰在一起,就是嫖(和諧)娼被抓,那也跟自己沒有一‘毛’錢關係了!

田欣欣在後麵聽得清清楚楚,默默計算了一會兒,也有點替唐棠不值。人家任非桐年薪多少,你唐棠一賣包子的何必打腫臉充胖子,雇這麽貴的“臨時男友”哇。

不過話又說回來,剛才葛芊芊那表情可有夠‘精’彩的,就跟當年鬥琴輸了一樣的好玩。崔明舒也是,這麽多年沒個長進,一點不體諒人家姑娘,橫著進來橫著出去,彈琴彈多了臉都跟黑白琴鍵似的沒血‘色’了。

她身邊坐著的唐嘉寧比她還複雜,他看崔明舒當然是不爽的,但看這位人模狗樣的任先生也十分的不爽。任非桐跟唐棠親昵貼近,他不高興;現在坦白了直接算錢,他還是不高興。

他的姐姐,站起來還沒有他高,卻已經像父母一樣照顧了他和唐僅六年了。帕斯卡爾說人是會思想的蘆葦,而在他的眼裏,唐棠也跟脆弱的蘆葦沒什麽兩樣。

越是長大,就越是憂心,這憂心又夾雜了某些不能言喻的情愫,讓他難以啟齒,隻是這樣在背後默默地注視著,就覺得全身的骨骼都在發疼。

所有人都認為這種疼痛來自於成長,來自於人體在青澀發育期的蓬勃到要溢出的生命力。而置身其間的少年,卻始終不肯妥協承認。

唐嘉寧和大部分早慧少年一樣,早早地明白了世界不是非黑即白的,但在這一點上,偏偏也固執得像是唐僅玩具盒裏那盒怎麽也砸不壞的玻璃彈珠。

他們隨著時光的流逝而一顆顆遺失散落,卻始終不曾出現裂縫。他也篤定地認為,自己的感情與別人是不同的,堅硬、易碎,卻不會變質。

唐嘉寧想象不出姐姐離開這個隻有他們三人的家庭後的生活,一麵希望永遠不要有人向她示好求愛;一麵又覺得,他的姐姐這樣好,配任何人都是綽綽有餘的。

雨漸漸下大起來,雨滴打在車窗上,劈啪作響。

車子在樓道‘門’口停下,小唐僅聽了半天叫人昏昏‘欲’睡的曲子,在半路上就已經睡著了,田欣欣小心翼翼地把人抱下了車,唐嘉寧等唐棠也下車了,才拉開車‘門’下車。

雨夜裏,車燈也‘蒙’上了一層絨‘毛’一樣的柔光。

四人已經快到二樓了,唐棠卻又轉身小跑下去,唐嘉寧停下腳步,清晰地聽到了她的聲音:“雨那麽大,先到我家坐坐吧。”

他沒聽到回答,隔了好半天,也不見有人上來。唐嘉寧加快腳步走到樓梯轉角處的窗戶邊,往下看去。

正好看到車燈熄滅,一個黑影從車上下來,不急不緩地走進了還透著昏黃燈光的樓道。沒過多久,樓道裏就想起了輕重不一的腳步聲,唐棠歡快的聲音也飄了上來:“哎呀,你衣服都濕了呢,要是不介意,就換我們嘉寧的衣服吧,感冒了可不好。”

唐嘉寧下意識地就往上推了幾步,剛剛熄滅的聲控燈又一次亮起,把通往他家的樓梯照得通亮。

他進來了!他還要進到自己的家裏!

男未婚,‘女’未嫁,書上形容的*大約就是這樣的情況吧。

他加快了腳步往上走,關上‘門’時下意識扣上了反鎖的扣子,經過自己屋‘門’口時,正好看到田欣欣在裏麵安頓唐僅,他隻猶豫了幾秒鍾,就飛快地合上‘門’,哢噠兩聲將‘門’反鎖了。

田欣欣詫異地在裏麵問:“嘉寧你幹嘛鎖‘門’?”

玄關外的大‘門’也被敲響,鑰匙‘插’入‘門’鎖的聲音,鑰匙轉動的聲音,唐棠嘀嘀咕咕抱怨‘門’為什麽打不開的聲音……

唐嘉寧有些木然地站在客廳中央,聽著來自兩個方向的同一指責,緊緊地握住了拳頭。

又過了幾分鍾,他口袋裏的手機響了起來,唐嘉寧不用看也知道是誰打來的——唐棠的破手機被摔壞了,還沒買新的,用的恐怕還是‘門’外那位入侵者的。

他的手抖了一下,然後將手機掏出,扔在沙發上,脫了襯衣扔到衛生間‘門’口,裝作剛從浴室出來的樣子,一邊將自己房間反鎖的扣子打開,一邊走到玄關,打開了‘門’。

唐棠高抬的手掌差點拍到他臉上,呆了一下才問:“怎麽把‘門’反鎖了?”

唐嘉寧不敢看她眼睛,轉身找沙發上的手機,含糊地說:“我也不知道。”

唐棠也懶得深究,一邊把任非桐讓進來,一邊嘮叨:“髒衣服不要‘亂’扔啊,嘉寧,你給任老板找個能換的衣服——任老板,我去給你拿‘毛’巾啊!”

任非桐道了聲謝,把濕漉漉的西服脫下來搭在手臂上,瞥了一眼跟逃跑一樣往衛生間逃竄的唐嘉寧,眉頭緊蹙。

唐棠急匆匆跟著進去了,半天也沒拿‘毛’巾出來。

房‘門’沒關,僅管唐棠壓低了聲音,任非桐還是清晰地聽到了他們的對話。

“剛才是你把‘門’鎖了吧?你躲什麽呀,我給你擦頭發呢——你自己擦就自己擦,又生什麽氣了……你就給隨便找幾件麽……你們那個校服不是很大,他應該能穿得下呀……”

任非桐聽得嘴角‘抽’搐,都有奪‘門’而逃的衝動了,但那細細碎碎的話語卻溫馨甜膩,讓他不由自主生出些想往和羨慕來。

他像唐嘉寧這麽大的時候,和親生母親的關係隻能用冷淡如賓來形容,就是再小一些,小到隻有唐僅這麽大,也不曾得過母親這樣溫柔的對待。

他曾經以為母親是天‘性’不喜歡與人親近,直到非梓出生,他才知道,自己那個總是板著臉的母親,也是可以喁喁細語,也是會為了送一件外套而冒雪驅車幾十公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