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五章學步失步

回去的路上,兩人都沉默得可怕,唐僅看看駕駛座上的姐夫又看看身側的唐棠,抱住了她的胳膊。

田欣欣忍受不了這樣詭異的氣氛,一到商業街就借口臨時有事從副駕駛座下去了。車上便隻剩下他們三個人,唐僅給唐嘉寧發了消息,惴惴不安地挨在姐姐身邊。

出乎他的意料,到了家門口,任非桐竟然沒有下車,等他們姐弟倆下了車,徑直開車走了。

唐僅攢了一路的鬥氣登時就癟了,見唐棠還看著車子消失的方向失神,忍不住拉了她一把:“姐姐,你還疼嗎?”

唐棠低頭看向他,額頭的創口貼突兀而明顯,扯了扯嘴角,勉強笑道:“回家吧。”

唐僅點頭,心裏的憂慮卻更大了。

進了家門,唐僅便熱情地把自己剛完成的作業拿來給唐棠欣賞。唐棠隨手翻了翻,摸摸他腦袋:“真厲害,我有點累了,去睡一覺,你自己回房間玩,行不?”

唐僅抿著嘴唇點了點頭。

唐棠看看時間,又洗了米倒入電飯煲裏,同高蘭通了電話,這才回房關上門。門鎖“哢擦”一聲合上的瞬間,她整個人便脫力一般靠著房門坐了下來。

地板很涼,壓迫到了肚子,她什麽都明白,卻怎麽也提不起力氣站起來。實在是,太累了。

房間裏昏暗陰冷,一點夕陽的餘暉從沒拉緊從窗簾縫隙裏漏進來,落在地板上,又慢慢褪色、散去。

她近來嗜睡的厲害,明明心裏裝滿了事情,眼皮卻開始沉重,迷迷糊糊想起母親帶她去琴行挑琴的那個下午,滿目都是深深淺淺的棕色與黑色琴板,耳畔飄**著小步舞曲的旋律。

那時青春年少,那時一切都未曾發生。

夏日的午後,她自覺琴技驚人,似模似樣地站到陽台上拉琴,父親嗬嗬直笑,母親卻迅速把她拉回專門做了隔音的琴房,“樓上樓下鄰居在睡覺呢,別吵到人家……”

後來上了高中,與崔明舒熟悉起來,便經常借他的琴房練琴。不但能開著窗戶,甚至能帶著小提琴到他家花園的噴泉邊即興拉著玩。

崔明舒看得又嫉妒又羨慕,他力氣再大,也不能一個人把鋼琴扛出來耍帥。

填報誌願時,兩人難得沒起任何分歧,報了同一所音樂學院,隻是選擇了不同的專業。

大學與高中不同,有了更多自由時間的少男少女們紛紛像含苞的唐菖蒲一樣豔麗開放,配著水明草綠的大學城,滿枝都是俏麗的顏色。

崔明舒家世好,長得又帥,她雖然不算最漂亮的,但是畢竟年輕,專業課成績又是拔尖的,走到哪兒都是惹眼的一對。

傍晚的女生宿舍園區外最多歪膩的情侶,他們不愛不湊這樣的熱鬧,往往在琴房一待就是一下午,練琴,練配合,休息時談未來,談理想,談哪個樂團的指揮最有個性,哪個國家的古典樂底蘊最深……聊著聊著,崔明舒就會湊過來,眼睛眉毛蹙成一團,嘴唇卻灼熱滾燙。

她閉上眼睛接納了這個熟悉的吻,突然又想到了任非桐——那段歲月裏,是不該有他的,可那雙沉默的眼睛卻又出現得那樣清晰。她陡然又記起自己已經跟崔明舒分手了,下意識偏了偏頭,他卻緊跟了過來,認真地吻舔她眉邊的傷口,甚至連手都從下擺裏伸了進去,隆起的肚子也被輕輕撫過……

孩子!

唐棠驀然驚醒,眼前卻沒了崔明舒和任非桐,隻有天花板上有些陳舊的圓形吸頂燈發著月白色的光。

原來是在做夢。

她鬆了口氣,微微一側頭,卻見唐嘉寧拄著腦袋伏在床邊,正一動不動地看著她。他挨得這樣近,唐棠這一側頭,差點撞到他額頭,忍不住往後退了退:“嚇我呢,什麽時候回來的?”

唐棠這一開口才發現自己嗓子竟然有點啞了,唐嘉寧含糊地說了句“不久”,俯身扶著她靠坐起來,人卻沒離開,大狗一樣鬆鬆地摟著她。

唐嘉寧的年紀畢竟不小了,身量又高,靠得這麽近,壓迫感還是有一些的。唐棠輕咳了一聲,想要把他推開,他卻抱得更緊,把她的臉壓在他溫熱的胸膛裏。

唐棠無端生出些不安,小心翼翼地摸了摸被子蓋住的肚子,問:“我睡了多久,你把我搬上-床的?”

唐嘉寧這才轉頭來看她,還撇了撇嘴,“重得要命。”

唐棠沒反駁,借機往後退開了一些:“晚上不夜自習了嗎?”

“我請假了。”唐嘉寧幹脆地說道。

“又請假,你都高三了,”唐棠忍不住又要念叨,“怎麽還這麽隨心所欲,不想考大學了嗎?”

“那你呢,”唐嘉寧緊盯著她,“你剛才又夢到了誰?”

唐棠想到夢裏那個熱情得過分的吻,臉上不由有些燥熱,猶豫著問:“我說了什麽?”

唐嘉寧瞪了她一會,說:“你一直在哭。”

唐棠茫然,伸手在臉上摸了一把,果然摸到了一點眼淚的殘痕。她有些晃神,半天自言自語似的說,“我哭了嗎?”

夢裏明明花好月好,連前任情-人都這樣體貼的溫柔。

“不知道!”唐嘉寧突然又不高興起來,身體繃得直直的,拉開椅子就往外走,“我去洗澡!”

沒多久,外麵就傳來唐僅狗腿的聲音:“哥哥,姐姐醒了嗎?你要去洗澡呀?可我剛剛洗完呢,熱水器還沒燒好……”

衛生間的門被關上了,嘩嘩的水聲很快響起。

唐棠無奈地搖搖頭,下床去了主臥附帶的衛生間,不經意抬頭,正好看到臉頰上的創口貼——這還是任非桐給她貼上的,很大的一塊三角形,斜貼在眉毛上麵,右側的一角全濕了。

唐棠低頭打量自己還幹燥的雙手,水龍頭也幹的,是自己……剛才哭的?

她伸手摩挲了兩下,確實濕透了,不知為什麽,就想起了夢裏那個怎麽也擺脫不了的吻。

夢裏的崔明舒,吻的正好是這個位置。

她皺了皺眉,擰開水龍頭,認認真真洗幹淨手,又漱了口,最後才瀝幹毛巾仔仔細細把臉擦了一遍。

毛巾的水分沒有完全被擰幹,自然也就沾濕了剩餘的創口貼,又濕又悶,像是裹了層不透風的濕布。

她動作不快,唐嘉寧的戰鬥澡卻洗得很迅速,等她坐到沙發上開始抽背唐僅的課文,他也頂著一頭濕漉漉的頭發出來了。

唐僅趁機轉移唐棠的注意力:“姐姐,哥哥又不吹頭發。”

唐嘉寧的臉有些潮紅,一屁股坐到他身邊,寬大的長袖t恤隨著他的動作舒展又褶皺,“小壞蛋,又在那告小狀,我有說不吹頭發嗎?”

唐僅對他是不敢放肆的,鼓著眼睛不吭氣。

唐棠敲敲茶幾:“唐僅你別轉移話題,繼續背,不然晚飯就別吃了。”

唐嘉寧幸災樂禍地看著他,正要說話呢,唐棠卻又把炮口對準了自己:“你也一樣,不把頭發吹幹不許吃飯。”

唐嘉寧歎氣,把搭在肩膀上的毛巾蓋到頭上,起身挨到她身邊坐下。唐棠驀然感受到一股寒氣逼近,整個人都哆嗦了一下:“這個天氣洗冷水澡呀你!”

唐嘉寧“唔”了一聲,唐棠放下課本,抓著毛巾給他擦頭發。唐嘉寧這時就乖巧了起來,像是把爪子都收起來的小虎,就連餘光看到唐僅偷瞄課文,也睜隻眼閉隻眼當沒看到。

唐棠的體溫有些偏高,就連擦過他耳朵的手指都熱熱的。唐嘉寧不由自主想起以前被她催著吹頭發擦藥油的時光,身體往她那邊斜了斜。

唐棠迅速地就往後退了一點,不知是怕壓到肚子,還是忌憚他本人。

頭發和毛巾遮蓋了少年的眼睛,他飛快地瞪了一眼那個據說孕育著生命的肚子,甕聲甕氣地問:“我能摸摸他嗎?”

唐棠的手停下了,茫然地問:“摸什麽?”

唐嘉寧沒說話,直接伸手輕按在了她肚子上。唐僅在一邊尖叫:“我也要摸弟弟!”

“你該叫他外甥,或者外甥女。”唐棠糾正,然後就覺得肚子裏的小生命明顯動了一下。

唐嘉寧也有些動容,半天才道:“他踢我……是不是不喜歡我?”

唐棠也不知怎麽解釋,要是以往,她肯定要說“喜歡你才踢你,每天都踢我好多回呢”,可現在都不想留著這個孩子了,就連這麽一句話都覺得有些傷感。

一個月有了胎心,五個月學會踢人——再以後,就什麽都沒有了。

任非桐走的時候,連句“再見”都沒說。

可又怎麽能怪他呢,從陌生到熟悉,他已經做得夠好了,不夠好的是她。當年麵對崔明舒難以放下的自尊和依仗,又一次回到了她身上。

微寒之時遇貴人,多好的運氣!

偏偏她不信命,心氣又太高,總疑心自己回報不起,要像古時的那個學步邯鄲的燕國少年一樣,不但沒效仿成功,連本源的自己都要遺失了,匍匐著才能回家。

誰不想做一棵蔥翠挺拔的喬木,與愛人並肩而立呢?

唐僅擠過來,拿小手在她肚子上貼了貼,很快就被胎兒明顯的踢動震驚得縮回了手,小聲地安慰道:“寶寶乖,寶寶乖,不要害怕,我是你小僅爸爸呀。”說著,還踮腳在唐棠臉頰上親了一下。

唐棠這才回神,捏了捏他胖鼓鼓的臉蛋:“和你說過多少次了,應該說舅舅。”

唐僅嘟嘴:“我就要當他的爸爸,我要跟哥哥一起當寶寶的爸爸!咱們不要那個野男人,他都跟別的女人在一起了,姐姐你不要再理他了!”

唐棠被他這一句話戳中心事,臉登時就垮了下來。

真正是哪壺不開提哪壺,天真到殘忍。

田欣欣下車後就喊了男友來接她,歪膩到十點多才回來。回到家,既不見唐棠,也沒看到任非桐和高蘭,她正奇怪呢,就見唐僅躡手躡腳地從唐棠房間裏出來。

“小僅啊……”

“噓——”唐僅做了個噤聲的動作,使勁揮動著小胖胳膊,“小聲點!”“怎麽來,”田欣欣茫然看他,“你姐姐和姐夫呢?”

唐僅嘟囔:“我沒有姐夫,我姐姐睡著了。”

田欣欣“嗯”了一聲,探頭往唐棠房間看了過去。她的房間僅開著盞小夜燈,唐棠果然已經睡著了,唐嘉寧站坐在床邊,正小心翼翼地往她身上蓋被子。

那畫麵本來是很溫馨,十分姐弟情深的,田欣欣正要開口喚他,唐嘉寧卻突然低下頭,飛快地在自己姐姐的嘴唇了輕蹭了一下。

田欣欣僵住,手腳都不知怎麽擺了,渾渾噩噩在沙發上坐下來,等了好半天才見唐小房東出來。

田欣欣還在消化剛才那衝擊的一幕,唐嘉寧看到她也有些意外,難得主動問她:“吃飯了嗎?”

田欣欣搖頭,又很快點了點頭,結結巴巴地問:“高、高蘭沒回來?”

唐嘉寧說了句“不知道”,一瘸一拐進了衛生間。

裏麵很快傳來清洗衣物的聲音,甚至還伴著少年輕快的口哨聲。田欣欣張了張嘴,最終也沒把那句“你剛才做了什麽”問出口。

明明都已經看到了,何必再問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