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雖然隻有蒙蒙亮,但是可以看得出來,今天的天氣不是很好,雖然沒有下雨,但是也沒有太陽,烏蒙蒙的,空氣中都像是裹著一層灰,像是沉浸著什麽深入骨髓的哀傷。

這樣的天氣不明不暗,不驕不躁,與長嶺墓園整整齊齊,方方正正的墓碑出了奇的搭配。

這裏日常有人看守,不過在夜間也偶有鬆懈的時候。

小時候向陽沒有地方可以去,有時候運氣好,就能偷偷溜進來,偷祭祀用的果子來吃。

那時候她總是在想,同樣都是墓園,為什麽別處看起來陰森恐怖,這裏卻總是能感覺到正氣凜然,能鎮住世界上所有的邪祟,後來長大了,她漸漸的就想明白了。

能在這裏長眠的人活著的時候都是守衛世界的戰士,即便是離開了又怎會生得出害人之心呢?

這還是她第一次在青天白日在墓園門口光明正大的走進這裏。

方方正正的墓碑像持劍的衛士牢牢的駐守著這片土地,一行一行,一列一列,即便是已經離開了的戰士也時時刻刻散發著來自於軍隊的莊嚴與威武。

墓碑上貼著他們的黑白照片,刻著他們生平的功績,也流傳著他們離開人間的原因。

唯有一片,在最不起眼的那個角落,墓碑上什麽都沒有,沒有名字,沒有照片,也沒有文字。

向陽跟著刑明,慢行於此,看著他,靜靜的停在了一個冰冷的石碑前。

伸出手,摸了摸石碑的一角,“知道這是誰嗎?這是阿廷他睡的地方”

緝毒警察,尤其是當過臥底的緝毒警察,生前隱姓埋名,在黑白邊緣流血賣命,身後多立衣冠塚,無字碑,並非讓烈士英魂永不見天日,而是為了保護他們還活著的家人,不受到毒販的肆意報複。

男人的腳往那邊移了兩格,“他叫陳民生,比我年長三歲,緝毒警察,臥底八年,失去了右腿,高位截癱,去年因公殉職,他的妻子在他葬禮的那一天選擇了殉情”

刑明的語氣不疾不徐,像是在講述著什麽平凡的故事。

“他和阿廷的下場,都還算是好的,他叫黃忠全”刑明將目光移到了另外一塊墓碑上,“在執行臥底任務時,被家族式犯罪集團發現,十幾個人對他進行了嚴刑拷打,逼問他誰是上線,他們用鐵絲穿過他的鎖骨,用辣椒水灌進他的眼睛,肋骨全部斷裂,整個折磨過程長達六天,逼迫他保持清醒”

“還有他,他叫陳維,他的屍體是在緬甸的一個村落找到的,五根肋骨被敲斷,膝蓋以下被剝皮,削肉,鼻子被刀切掉,兩隻眼睛被搗碎,八根手指被砍,下巴被搗碎”

男人仰頭看了看灰蒙蒙的天,將手插進了褲兜裏,繼續說道,“他們警校出身,青春正好,個個都是前途大好的熱血男兒,卻以這樣殘忍的方式,將性命留在了異國他鄉,但他們都還是幸運的”

“他們能葬在這裏,他們的故事有人知曉,他們的名字還能留在警隊的功勳簿上,還有很多很多和他們一樣初心不改,滿腔熱血的緝毒警察,隻可惜有的沒能扛過毒販的嚴刑拷打,有的沒能扛過臥底任務結束之後的戰場後遺症”

“我就認識一個做了二十年臥底的緝毒警察,按照輩分,我還得叫他一聲叔叔,他在金三角當了二十多年的臥底,搗毀了很多毒販武裝勢力,也很順利的退休了,隻可惜染上了毒癮,退休後戒不掉,在一次購買毒品的過程中被我們自己的同事抓了,法庭宣判終身□□,現在還在監獄裏”

刑明回過頭,看著麵前一言不發的女孩,“你曾經問過我,當英雄的感覺怎麽樣?我回答過你,活下來的都不算是什麽英雄,他們……在這裏的,不在這裏的,曾經流過血的,才能叫英雄”

“包括,我的父親……”男人的目光移到了最角落的那一塊墓碑,“父親走的時候我還很小,隻能從警隊的檔案裏找到他離開的隻言片語,很多年前,父親去易雲山執行任務,然後就再也沒有回來過,後來為了查清楚父親死亡的原因,我也去過易雲山,再後來……”

他哽咽了一下,像是想到了什麽,不再繼續說什麽了,就靜靜的站著,站著。

許是他今日太過反常,話比平日裏多了很多,又或許是他那些個看似平平淡淡卻又波瀾壯闊的故事太攝人心魄了,還有可能,是他第一次和她提到了他的父親,提到了他的家庭……

向陽一直都默默的站在他身後,靜靜的聆聽著。

這世上哪有什麽從天而降的英雄啊,有的隻是挺身而出的凡人,這世上哪有什麽金剛不壞的鋼鐵之軀啊,有的隻是心甘情願流血流汗的骨肉,這世上哪有歲月靜好啊,都是他們用生命築起的防線。

我們能做的,有一分熱,發一分光,就算是像螢火蟲一般,也能照亮一點點黯。

秋風瑟瑟,吹起了男人的衣角,與冰涼的墓碑的共鳴,像是奏響了什麽衝鋒的號角。

兩人立在這裏約摸大半個小時了,向陽才向前邁了一步,說出了第一句話,“你,你家裏還有其他的什麽人嗎?”

“有啊”刑明一聲長歎,轉過了身,“我母親,在父親走後不就因病去世了,父親還算是幸運了,能結婚,還有了我,我還有兩個小叔叔,二十多歲的時候就在金三角因公殉職了,家裏現在就剩下爺爺和我了,我平日裏工作忙,爺爺都在養老院裏,想來我也很久沒有去看他了”

她扯了扯他的衣角,下意識的提議道,“我們去看看爺爺吧”

要去養老院裏看長輩,向陽先去換了一身乖乖女一樣的衣服,買了束鮮花,買了點水果。

刑家一門忠烈,三位警察都因公殉職死在了戰場之上,刑明本人現在也是警隊裏響當當的人物,就連刑老爺子本人也是從總督察這個位置上退休下來的。

所以,刑爺爺待的養老院並不是什麽普通的養老院,而是隸屬於警方的養老院,刑爺爺這個級別的老人日常起居除了有專人照顧之外,出行都是配備了警衛員的。

這裏位置很大,環境很好,他們到的時候,老爺子正坐在湖邊釣魚。

見他們過來,旁邊的兩個護工很自覺的離開了,給了這一家人單獨相處的時間。

刑明笑了笑走過去,蹲在了爺爺的膝蓋前,“爺爺,我來看你了,今天釣幾條魚了?”

老人緩緩的低頭看了他一眼,“你……你是誰啊?”

“我是明明啊……”

“哦,明明啊,長這麽大了啊,你爸爸說回來就給你改名字的,回來了沒有啊?”

向陽啞然了一下,刑明笑了笑,捏了捏爺爺的手,“快了,很快就回來了,我今天帶了另一個人來看您……”他站起身,將向陽領到了他麵前,“給您介紹一下,她叫向陽……”

“爺爺,這是送給您的花,向日葵,好看吧……”

“向日葵,向日葵好啊,好啊,你們什麽時候結婚啊?”老人這樣一問,兩個人都愣了愣,見他們不說話了,老人又自顧自的將目光移到自己的釣魚竿上,絮絮叨叨的自言自語了起來。

“都見家長了,就是快要結婚了,明明啊,你的名字還是爺爺給你起的,阿重說等他回來就給你換一個名字,這都多久了,要結婚了,還不回來……要不派人去找找他,結婚的時候父親不在總是不好的”

“爺爺,我……”向陽正想說些什麽,刑明拉住了她的手,攔住了。

片刻之後,老人又緩緩的將目光從湖麵移到了他們身上,“你們……你們是誰啊?”

刑明還是笑了笑,“爺爺,我是明明啊……她叫向陽,是我特地帶來看您的”

同樣的話又不厭其煩的重複了兩三次,刑明與照顧爺爺的護工了解一下爺爺最近的身體情況,又簡單的囑咐的幾句,就帶著向陽離開了。

“自從我父親走了以後,我爺爺他就腦筋有點不清不楚了”兩人繞著人工湖散了散步,沒等向陽開口問,刑明就先解釋了,“生活等其他方麵都非常好,就是不認人了,尤其是不認識我,醫生說,連續走了三個兒子對他打擊太大,精神上一直都接受不了”

“你是因為這些才當警察的?”

“這隻是一種傳承……”刑明揚了揚頭,看了看天,“我爺爺,我父親,我母親,我叔叔,他們都是警察,就像是一種家教,就像是一種信仰,我原本以為我這一輩子也就這樣了,也就隻能做成這一件事情了,直到,直到……”

“直到什麽?”

“沒什麽……”他還是下意識回避了這個話題。

“如果我沒有記錯的話,我想知道的,隻是這次行動的前因後果,你為什麽要告訴我我的身世,帶我去烈士墓園,甚至還帶我來見你爺爺,這不是你,刑明”

“你想知道的我都會告訴你,但是在告訴你之前,我希望你能明白,警察是一種信仰,在黑暗裏堅持光明沒有幾個是容易的,從心理到生理都是要付出代價的,不管那個人是誰,不管他與你有著什麽樣的關係,毒販就是毒販,隻要犯了法,就得接受法律的製裁”

“嗬嗬嗬嗬……怕我投靠沈君?對我這麽沒有信心啊?”

“我是對我自己沒有信心”

“那還真是難得啊,能聽到戰無不勝的刑警官說出對自己沒有信心的這種話”

“我……”

“那……帶我去你家看看吧……”他話還沒有說完,向陽就接了上來。

“什麽?”刑明皺了皺眉頭。

“你不是對你自己沒有信心嗎?”向陽挑了挑眉毛,“帶我去你家裏看看,你們刑家滿門忠烈,烈士的家庭啊,在這樣的氛圍裏給我解釋,不是更有機會說服我嗎?”

“我怎麽感覺你是在占我便宜?”

“你欺騙了我,我就算占你點便宜怎麽了?去不去?”

“去!走吧……”

“等等,天要黑了,先吃飯,我可不想再吃你煮的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