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晚上,警局門口,向陽在瓢潑大雨中漸行漸遠,沈君雖然自信滿滿的說,隻要她知道了真相她就一定會重新回到他身邊的,但是隻要一天看不到她的人,他就寢食難安的。

已經快一周了,他一頓飽飯都沒有吃過,一個好覺都沒有睡過。

猛然灌了這麽多烈酒,腸胃受不了吐了一地也是正常的,胃裏的疼痛持續了兩個多小時。

向陽跟著沈君出了花街的大門,剛剛上車,如他這般能忍疼的人都忍不了了,癱軟在後座上彎著腰捂著胃,臉色煞白,額頭上還都是冷汗,在女孩焦急的催促下,開車的江海已經飆到了最大速度了。

還好,古醫生來看過了,說隻是急性胃**,輸點液,好好睡一覺就沒事了。

房間裏還是什麽都沒有變,和她離開的時候一模一樣。

床頭掛著他們在泰國拍的婚紗照,衣帽間裏都是她最喜歡的裙子,貝殼做的風鈴在秋風的搖晃下叮叮作響,海浪夾雜著海豚的咿呀一陣一陣的往耳朵裏飄,這棟房子裏的樂章總是如此的安靜和諧。

液輸了一半,胃裏的疼痛才總算緩和了下來,可靠在床頭的男人,臉還是白的。

向陽皺著眉頭心疼得捏了捏他冰涼的手,“哥哥,你為什麽總是這樣呢?在金三角的時候,自己的身體都沒好全,就跑出來找我,現在明明知道自己可能受不了,還硬著頭皮喝那麽多酒”

“那不然呢……讓刑明把你搶走嗎?”他憔悴像是一張紙,說話也都有氣無力的,“我把我妹妹弄丟了,總得花點心思哄回來的,我早就說過的啊,小陽,你就是我的紅嘴藍鵲”

她還記得他第一次見到他的時候,在公海上,在那艘遊輪上,他戴著墨鏡,穿著花寸衫,沙灘褲,人字拖,明明生得斯文瘦小,但是驕傲自負,霸道無理,誰都不放在眼裏。

那時候的沈君和現在躺在**的這個人,實在相差太遠太遠了。

捏著他冰冷的手,向陽心裏有點發酸了,但是她哽咽了一下,將這種情緒硬生生吞了進去,換了一種還在生氣的語調,哼了一聲,“哼,你不要以為你使苦肉計我就會原諒你了”

“刑明告訴我了,你真的是我哥哥,是你救了我的命,也是你把我養大的,我選擇你,是因為無論怎麽樣我們都是兄妹,我們兄妹倆吵架用不著他們外人插手,我隻是想把你引到花街讓你給我道歉,現在我雖然和你回家了,但是你以前拋棄我,不要我,讓我一個人流落濱城,我還是沒有原諒你”

沈君將她的手捏得更緊了,緊到她都有點疼了,“不是我,我從來沒有拋棄你,也沒有不要你,都是他,都是他們,刑明,山武,都是他們的錯,要不然我們怎麽會分開這麽多年”

刑明?刑明不是說他不知道我和向夜是怎麽分開的嗎?怎麽還會和他有關係?

他到現在都還記得他在易雲山撿到她的那一天,那個晚上下著瓢潑大雨,黎明將至了,雨一直都沒有停,他跟著山武等人躲在易雲山的山洞裏,猛然聽見外麵響起了槍聲。

那時候他還隻有七八歲,年紀小,不容易引人注意,山武就讓他去看看外麵的情況。

他尋著槍聲的方向,在泥濘的雨地裏發現了一個繈褓,裏麵躺著一個小小的嬰兒。

“那時候你還特別小,躺在我的懷裏就像一團軟軟的肉,我撿到你的那一刻,天亮了,雨停了,太陽也出來了,所以,我給你取了個名字,叫做向陽”

“我想把你帶回去,可是他們都不許,因為我們是毒販,要在團隊裏養一個什麽都不會的小嬰兒,是很拖後腿的,我求他們,跪在地上拚命的求他們,說隻要讓我把你帶回去,什麽都不用他們管,我會供你吃,供你喝,一個人慢慢的把你養大,後來,他讓我趴在地上舔他的鞋子才肯答應”

他記得,永遠都記得,那些刻在骨子裏的羞辱,他一刻都不曾忘記。

膝蓋磨在堅硬的石頭上,很疼,很疼,泡在冰涼的泥水裏,很冷,很冷……

耳邊滿是嬰兒的弱小的啼哭,與無數惡劣的辱罵與嘲笑。

他跪在地上一寸一寸的往前爬,剛剛俯下身子,一隻腳就毫不留情的將他的臉踩在了地上,把沾滿了泥水與腳臭味的鞋子往他嘴裏塞,“舔啊,給老子舔啊,你不是要養她嗎?你不是有這個本事嗎?我告訴你,你小子是我花了三千塊買來的,就是老子養的一條狗,老子讓你幹什麽你就得幹什麽!”

泥巴與皮革混在一起的味道,他這輩子都記得。

山武的辱罵與所有人的嘲笑,都隨著他的成長融進了他的骨血。

“但是還好,他並沒有食言,我可以把你帶回去了,那時候我沒有錢,和他們都住在一起,分給我的隻有一床破破爛爛的棉被,你小時候夜晚老是哭,他們嫌吵,把我們趕到了屋外,我們就靠著那床棉被和僅有的食物與水生活了很久,直到你漸漸大了,我才意識到我不能這樣下去了”

“因為你是一個女孩子,和他們那些人混在一起,肯定會吃虧的。我得掙錢,我得變強,我得能保護你,所以,漸漸的,我長了心眼,他們讓我運毒,他們讓我收賬,我都會自己留一點,有時候也會幫人去打架掙一點外快,後來,我終於在黑巷那邊租了一個房子”

“說是房子,其實也隻是個遮風避雨的地方,哪裏夏天很熱,蚊子很多,你晚上老是睡不著覺,我需要拿著大蒲扇整晚整晚的給你扇風,趕蚊子,冬天很冷,我要裹著僅有的一條舊棉被把你緊緊的摟在懷裏你才不會咳嗽,後來,我掙得錢越來越多,漸漸換了一些家具回來”

“一台老舊的電風扇,插上電還會發出呼嚕呼嚕的噪音,還有破舊的二手沙發,上麵連皮都掉了,還有一個二手電視,那台電視能看的頻道隻有那麽幾個,但是你卻特別喜歡,整日窩在沙發上盯著電視機發呆,我還記得你最喜歡看動物世界裏的海豚,我答應過你,等你長大了,要帶你到海裏看海豚的”

他記得的何止這些啊,在買來這台電視的那一天,他的小丫頭興奮極了。

圍在他跟前一直哥哥,哥哥的亂叫,“哥哥,你好厲害啊,我們家裏又添東西了,我哥哥是世界上最棒的哥哥,以後我們一定可以換大房子住的!”

“我們以後住的地方一定要能看得見大海,最好還能養十隻八隻海豚,他們每天都會跳起來親親我的臉,我還想要一個很大的壁爐,就像童話書裏寫的那樣,等冬天的時候,外麵下雪了,哥哥就能在壁爐邊講故事給我聽,我還想要一個巨大的水晶吊燈,一個螺旋式的樓梯,一個很大的衣帽間”

“衣帽間裏麵都是我喜歡的裙子,有公主穿的那種大裙子,還有粉粉嫩嫩的小裙子,窗戶上還要掛著風鈴,有的是用貝殼做的,有的是用石頭做的,每次海風吹過來的時候,就能聽到他們的聲音,就像我在和哥哥說悄悄話一樣”

她想要的房子,她想要的生活,他一刻都沒有忘記過,現在更是一字一句的都實現了。

他們去大海裏看過海豚了,他也給她買了一棟這樣的房子。

沈君不緊不慢的講述著過去的故事,向陽垂著眼眸,腦子裏像是缺了點什麽,他彎著嘴角輕輕的笑了笑,捏了捏她的手,“小陽,你還記得我跟你說過我曾經想過收手的嗎?”

她記得,就在金三角的時候,她問過他。

他明明知道毒品不是好東西,他自己也吃過毒品的苦,為什麽還要來幹這種事情。

他也回答過他,他曾經想過收手的,兩次,一次差點被打斷了腿,一次被注射了可-卡-因。

“其實都是為了你,你大概四五歲的時候,老喜歡趴在幼兒園的欄杆外看著裏麵的小朋友玩,有時候能看一整天,然後仰著頭可憐巴巴的問我,為什麽你不能和他們一樣。那時候我就在想,你遲早都是要長大的,你得念書啊,而我幹的事情不是什麽好事”

“我可以不幹了,可以去找個正常一點的工作,去工地上搬磚,去飯店當服務員,去當清潔工掃大馬路,無論是什麽工作,隻要正常一點,隻要能掙到錢,我就可以供你讀書,讓你和其他的女孩一樣。我跟山武說我不幹了,他們差點打斷了我的腿,你就在我的床邊一直哭一直哭,哭到嗓子都啞了”

她還是沒有忍住,即便她的腦子裏沒有那段記憶,做不到什麽感同身受,可單單是聽到他說的這些故事,她拚命的想忍都沒有忍住,還是慢慢的掉下了眼淚。

沈君,向夜,是個多驕傲多自負的人,居然為了收養她,舔過別人的鞋子。

他想過收手的,那麽早就想過,可還是為了她,隻是為了她能像正常人一樣念書學習。

這到底是一個什麽樣的人啊,明明卑劣如此,可卻讓人這樣心疼。

“小陽,我知道那些你都不記得了,但我所說的全部都是真的,我從有記憶開始,就在遭受身邊所有人的打罵與侮辱,這個世界於我來講,就是個血腥恐怖的地獄,唯有你,唯有你是最幹淨的,也是我最想要的,我從來都是為了你,把我的全部都給了你,我怎麽會丟下你,不要你呢,你要相信我”

這略帶哭腔的祈求就像一隻大手,揪得人心髒生疼生疼的。

向陽抹了一把臉上的淚,聳了聳紅彤彤的鼻子,“那你說,當年到底發生了什麽,我胸口的槍傷是怎麽來的?這件事和刑明又有什麽關係,我們到底為什麽會分開!”

我們到底為什麽會分開,如果我們沒有分開,如果能一直當他的妹妹,如果……

提到她胸口的槍傷,男人也哽咽了一下,“那是我這一輩子最無力最絕望的時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