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陽這一覺睡了好長好長的時間,刑明傍晚的時候回來,她都沒有醒。

冬日裏天本來就黑得早一些,傍晚時分就已經現了朦朧的顏色,臥室裏昏黃的燈光,伴著清清雅雅的梧桐香,靜靜的浮動著,唯有那缸花鯉魚的顏色明亮一些,像是房間裏鑲嵌的明珠。

他坐在床邊看了她很久,捏著手心裏的那枚向日葵寶石,安安靜靜的,沒有說話,也沒有動。

直到牆上的掛鍾指向七點整,他才起身去了廚房。

擰開天然氣,燒開了水,刑明拆開了新買的掛麵。

麵條下水,他看著灶台上的調味料,不管是什麽都胡亂的放了一通。

煮得差不多了,自己撈出來先嚐了一口,呸的一聲,吐掉了。

麵太硬了,應該是煮的時間短了。

他將鍋裏的東西倒進了垃圾桶,又重複了一遍剛才的步驟,隻是特意把煮麵的時間延長了一點。

可惜的是這次出鍋又煮得太軟了一些。

第三次嚐試,麵確實是軟硬適中了,但是鹽放多了一點,太鹹了。

他又把食物倒進了垃圾桶,不厭其煩的從頭開始……

第四次,第五次,第六次……

廚房門口突然傳來了哼的一聲,“刑警官,你再倒下去,就要重新去買麵了”

刑明回頭看了她一眼,還沒說什麽話,她就眼神示意他出去了,接下了他手裏的廚具。

向陽原本也是不會做飯的,她住的小公寓不讓開火,從前一個人的時候,都是叫外賣比較多,後來和沈君在一起,幾乎每一頓飯都是他親手做的,時間長了,耳濡目染,她也會了一些。

片刻之後,兩碗香噴噴的蔥油麵,就出現了在梧桐樹下的桌子上。

她一句多餘的話都沒有,坐下就開始吃麵,就像是真的餓了。

她不說話,刑明也不好先開口,拿著筷子也跟上了她吃飯的節奏。

沉默著,沉默著,就像這兩人平日裏相處的狀態一樣。

她也做飯給他吃過的,那一次,她為了騙他去醫院,裝作不小心切到手的樣子,慌亂之下拿水果刀劃傷了他的臉,他立刻丟下了手裏的遊戲跑過來。

手傷到哪兒了?還疼不疼啊?我都讓你別逞能做飯了,要吃什麽我來做就好了,以後不允許碰這些東西了,不許做飯了聽見了嗎?刀子會傷到,熱水也會燙到的,多疼啊……

刑明是先吃完的,放下了筷子,就靜靜的看著她。

她在吃麵,一口接著一口根本停不下來,連喘氣的機會都沒有給自己留。

撈完了碗裏的麵,捧起碗喝湯,整張臉幾乎都要埋到碗裏去了,咕嘟咕嘟的大口吞咽著。

砰的一聲,她將喝一幹二淨的碗拍在了桌上。

可是她沒有抬起頭,隻是看著碗底,看著,看著,看了許久都不說話。

男人從衣兜裏掏出了一個印著國徽的小本,慢慢的移到了她視線範圍之內。

她看了一眼,哽咽著避開了,“我想洗個澡”

刑明指了指院子角落的浴室,向陽站起來,頭也不回的離開了。

不一會兒,浴室裏的燈亮了,水聲簌簌而下。

刑明坐了片刻,拿出手機打了個電話,“阿凜,幫我個忙”

電話剛剛掛斷,浴室那邊就傳來了女孩的呼喊,“刑明,我沒有換的衣服”

他起身在衣櫃裏找了一件自己的寸衫給他,敲了敲浴室的門。

青蔥的手還沾著蒸騰的水霧,連衣服帶人的將他拽了進去。

高大的黑影愣了一下,連忙轉過了身,“你幹什麽!”

瘦小的影子繞到他身前,攀上了他的脖子,“刑警官,我心情不好,饞你身子”

水汽氤氳,將皮膚浸潤軟軟綿綿的,似乎衝淡了所有苦澀的味道。

是這樣的,就是這樣的,愛情這種東西毫無緣由。

有些人做的飯很好吃,送了房子,珠寶,卻遍體鱗傷什麽都得不到。

而有些人什麽都沒有做,連麵都煮不好,甚至愛這個字都沒有說出口,就得到了所有。

汗水順著臉龐的輪廓從下巴尖尖滴下來,男人碩大的喉結上下滾動了一下,“無論如何,他救過你的命,撫養你長大,你想要記起來,我們明天去趟易雲山,看看你和他開始的地方,就當給他一點補償了”

易雲山的黑巷,向陽在這裏長大,刑明也來過一次,他略微有點印象,可她卻陌生極了。

這一整片從前都是三不管地帶,活躍著數不清的雇傭兵、毒販和殺人犯,直到十年前,還沒有從警校畢業的刑明來到這裏尋找父親的死因,聯合當地警方,裏裏外外來了個大肅清。

黑巷裏一共被抓捕了九百多人,沒有被抓的也都死得死,逃得逃,四散而去了。

不知道是不是被冬季的溫度凝固了,還是太久沒有人來了,這裏還保留著原來的樣子。

青石路麵,走起路來都不太平穩,木頭搭的棚區,開間一間連著一間,風吹日曬,又年久失修,有的早就塌了,有的耷拉著悶爛臉,還有的像是遭遇了大火泛著焦黑的顏色。

巷子裏四處都是破舊腐爛的家具,生鏽泛黃的刀具,腳下時不時的還能踩到一兩枚彈殼。

所有的痕跡都在向她描繪著地獄的模樣。

她有點發抖了,恐懼甚至掩蓋過了前來祭奠的心。

刑明在一個開間麵前停了下來,“我找人查過,就是這裏”

哥哥說的,他很努力,很努力的賺了很多錢,才能租到這裏,帶著我搬出來住。

這裏已經塌了,到處都是蜘蛛網與灰塵。

中間的大橫梁砸下來,一頭壓在了床腳,一頭壓在了電視機上。

他說夏天的時候他要拿著大蒲扇給我趕一整夜的蚊子,冬天的時候我們隻能躲在一條被子裏取暖,大蒲扇還在**,就剩下幾根光禿禿的杆了,那條棉被也還在**,已經悶爛發黴變黑了。

他說小時候我吃的每一頓飯都是他做的,鍋在這裏,碗也在這裏,零零碎碎的都碎了。

他說我小時候沒事的時候就喜歡躺在沙發上看電視,最喜歡看動物世界裏的海豚,沙發早就已經悶爛了,隻剩下幾根結實的木頭支撐著,電視機被那根大橫梁砸壞了,主板電線亂七八糟的。

這個地方不到二十平米,向陽卻走了一遍一遍又一遍。

她的手觸摸著這裏的物件,回憶著沈君對她的話,努力的在腦海裏找出一些相印的畫麵。

哪怕,哪怕是影子也行……

可是沒有,沒有,無論她怎麽努力的想,就是沒有半點印象。

她的人生最早隻能追溯到那個躺在病**,腹部纏著繃帶的少年朗,她的一輩子好像真真的就是從哪裏開始的,而那個叫向夜,叫哥哥的人,從來就沒有出現過。

快一個多小時了,刑明長舒了一口氣,“我帶你去別出看看吧”

初冬的易雲山與盛夏時節完全不同,樹葉都快掉光了,隻是偶有幾根略微粗壯些的,樹梢上還停留著些許枯黃的葉子,風也比那時候凜冽多了,雖然缺了幾分溫婉,但這種幹冷的感覺讓人異常清醒。

沒有了植被的覆蓋,光禿禿的岩石**了出來,看著略顯蕭條了。

約摸二十分鍾後,向陽爬山爬得有點不耐煩了,正準備打退堂鼓,刑明硬拉著她攀上了一塊岩石,上了最後一個高度,她雙手叉腰,氣喘籲籲的,“刑……”

“低頭看看”她順著他低沉的嗓音遠眺而去,驚訝得微微張開了嘴。

目光所到之處,皆是燦爛的金黃色,成片成片的向日葵漫山遍野,碧綠的花莖,寬大的綠野,捧著燦爛的笑臉,在這四處蕭條的深山之處,照耀著那方隱匿著黑暗與血腥的小巷子。

“現在是冬天,向日葵還有在冬天開的?”

“向日葵喜陽,花期在夏季,自然環境下長的向日葵當然不會在冬天開花了,不過,如果是在秋季播種,保證溫度條件與光照條件,是可以正常開花的”

自然條件下的向日葵不會在冬天開花,可這裏是易雲山啊,明明白白的野外,難道是……

女孩抿著笑意看著旁邊的男人,輕輕的往那邊挪了幾步,“你……玩浪漫,哄我開心啊?”

“嗯哼?”男人聳了聳肩膀,“你說是就是吧”

“送花,漫山遍野的花,你咋不找個熱氣球飛上去看啊?哈哈哈哈哈哈……”她不明就裏的發出了嘲笑,“刑警官,你年紀也不小了,抓賊那麽厲害,平日裏又那麽嚴肅陰沉,一副生人勿近的樣子,沒想到在這方麵就是隻沒有開化的猴子,這反差,你還別說,還挺可愛的”

“我隻是希望你的心情能稍微好一點,不管怎麽樣,目的像是達到了”

“還是因為,我想著哥哥,你又吃醋了,想在我這裏刷一點存在感啊?”

“丫頭”刑明轉過了身,長長的風衣被山上的風吹著像是長了翅膀,“你小時候,我同你說過,人生最重要的不是從哪裏來,而是要到哪裏去,現在我再告訴你,人最可貴的就是看透了生活的本質卻依舊熱愛生活,這世界晝夜交替,黑白相依,但總是需要人在黑暗裏尋找光明的”

“向夜於你,可能並不是愛情,隻是他自己不知道,你去過金三角,又來到了黑巷,看到了他從小生活的地方,他連活下去都要拚命,生命裏滿是殺戮與血腥,沒有溫暖,沒有愛,亦沒有光明,是你的出現讓他的人生有了新的希望,他追尋你的腳步實際上是在給自己的人生追求光明”

“老天爺讓你在該離開的時候離開,該回來的時候回來,還不讓你記起從前,是為了讓你從救贖他的圈子裏跳出來,救贖更多的人,你不必愧疚,也不必難過,至少,我們能保證在濱城範圍之內再也不會出現第二個向夜了,這裏的孩子都會像這些向日葵一樣,永遠金黃燦爛”

哥哥追求我,是在給自己的人生追求光明……

他好像是說過的,撿到我的那一天,傾盆大雨的天立刻就放晴了。

所以才給我取了這個名字,向陽,向陽,向著太陽。

向陽低著頭哽咽了一下,抬頭看著他的臉,“刑明,我知道,是他殺了你父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