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飯在七點準時送到,看守所裏的時間要求非常嚴格,每天早上六點起床、七點開早飯、八點靜坐反省(裏麵叫做開排頭)到十一點休息半小時,十一點半開中飯,十二點午睡到一點,一點半再開排頭,到下午四點半,五點鍾開晚飯,晚上自由活動,九點睡覺。

早飯是白麵饅頭和稀飯鹹菜,我和阿力兩個對麵蹲在鐵門前,其他人在我倆的身旁依次向對麵鐵柵欄的方向蹲成兩排,最前麵就是排頭宋奇、二號位老海和三號位孫飛,四號位是個小孩,他看上去也就十七八歲的樣子,怎麽就混到前麵去了呐?

鐵門的下麵的鐵欄間距稍寬一點,飯菜就從這裏傳遞進來。外麵走廊裏傳來了推車的聲音,聽說話的聲音,送飯的是從前麵的房間向後麵按順序推送的,我們的十一號監房比較靠後了,整條走廊一共十六個監房,算是一個監區,因為在二樓,簡稱“二區”。

“媽ma的,今天又是徽巴送飯!”阿力聽了一會兒前麵的聲音抱怨道。

徽巴,是海港人對安徽人的蔑稱,海港人對海港以外其他地方的人都叫“巴子”,就是鄉巴佬的意思,就像廣州人把廣州以外的地方都稱作北方一樣,但是海港的“巴子”就有了一些貶低和罵人的味道了。

記得北京的一哥們兒到了海港市,海港人背後叫他巴子被他聽見了,就分辨說,我是北京的,是北京市裏人,海港人就說,啊,那是京巴了!北京人叫京巴,台灣來的就叫台巴子,安徽人當然就是徽巴了。

看守所裏麵送飯的和在外麵走廊和院子裏打掃衛生的都是已決犯,已決犯的意思就是已經判決了的犯人,海港看守所規定,法院判決刑期在一年半以下的可以在看守所服刑,一年半以上的一般必須送監獄執行了。像送飯的兩個“徽巴”就是已決犯,而且刑期都在一年半之內的,就留在看守所幹點零活就算服刑改造了,總比去監獄服刑要舒服一些。

我們這個海港市第二看守所的四樓就是已決犯監區,隻要法院判決書一下來,就馬上從二樓和三樓轉到上麵去,刑期在一年半以上的就要等待分批轉到監獄去,一年半以下刑期,或者餘刑不滿一年半的就都可以留在四樓,平時在管教幹警的帶領下參加一些簡單的勞動,比如到二樓、三樓送飯和打掃衛生。

(別嫌我囉嗦啊,這裏麵好多人多沒進來過,我必須把有些東西在前麵就交代清楚,不然後麵就沒法寫下去了哈!)

在裏麵每人都得買兩個塑料的圓飯盒,剛一進來的時候蓋子會聯係嫌疑犯的家裏人往看守所給存些錢,裏麵叫做“大帳”,然後所有的生活日常用品就都從個人的大帳裏麵扣除相應的金額。

我被抓的時候身上有好多錢,當然不是受害人的,受害人的錢我們當時一分錢都沒來得及拿。身上的幾千塊現金,還有幾張卡,卡裏大概還有十幾萬,所以我的大帳一直都不缺錢。

從牢獄裏走了一回才知道,裏麵更需要錢!有錢的就叫“大戶”,別的犯人就高看你一眼,沒錢的就叫“三無”,就是“扶貧”的對象,也是最底層的犯人,這個世界原來躲到哪裏都一樣,到什麽時候都離不開鈔票!

現在我和阿力的任務就是把房間裏十六個人的塑料飯盒全部集中到鐵門口,準備接飯。

兩個徽巴終於把飯車推倒我們監房的門口了。

“呦喝!來了新戶頭了!動作快點!”接著就是“當當”兩聲鐵飯勺敲在鐵門欄杆上的聲音,冷不丁嚇了我一大跳。

阿力連忙陪上笑臉,笑嘻嘻地說:“兩位阿爹,辛苦辛苦!”說著示意我快點遞飯盒,於是我就像機器人一樣把一摞飯盒一個一個遞到下麵的柵欄空裏,遞一個外麵就丟一個饅頭進來,我接過來就得馬上往後傳,然後緊著再遞一個,周而複始,很快十六個饅頭傳了進來,與此同時,阿力那邊在傳稀飯,也是一個一個的飯盒傳遞,外麵一個犯人拿一個大勺子在大桶裏一勺一勺地往裏麵的飯盒裏倒,一勺一飯盒,誰也不多誰也不少。

饅頭和稀飯都傳好了,最後阿力從身後遞了一個笑塑料盆頂在門口的空隙處,外麵的人就往裏麵倒了一些蘿卜條鹹菜。至此,早飯算是全部傳了進來。

我好不容易直了一下腰,整個過程我幾乎都是蹶在那裏,一抬頭,卻看到了一個大個的蓋子,背著手跟在兩個徽巴的後麵,嘩啦嘩啦,飯車推到下一個監房去了。

阿力端著那個鹹菜盆跑到前麵,前麵的四個老大對麵坐好,我現隻有他們四個是坐在地板上的,而其他人都是蹲著,包括那個帶腳鐐的小孩。

老海拿塑料小勺(裏麵的餐具和洗漱用品都是塑料的,防止用其他材料的被當作凶器。)撿了些大塊的鹹菜放到他們四人麵前的一個塑料飯盒裏,剩下的從前麵開始往後傳,每人兩條,不許多拿,到我這裏是最後麵了,我也用小勺扒了兩根到稀飯的飯盒裏,看看小盆裏還剩下五六條的樣子,阿力就把剩下的又拿到前麵老大那裏去了,老海就賞了一條給阿力,阿力就千恩萬謝地點頭哈腰退了回來,坐回到我的對麵。

在裏麵,吃是一件頭等重要的事情。我進去的時候已經是新千年了,海港市的各獄所開始了文明管理和人性化管理,據說吃的情況已經好很多,聽一些老官司(就是指在裏麵時間長的犯人或者經常出入獄所的犯人)講,以前吃官司(海港話,蹲獄所就叫吃官司)講究個三清六半:三清就是新戶頭剛剛進來的前三天,是不給你一口飯吃的;六半就是接下六天隻允許吃半塊飯(看守所和監獄裏麵的米飯是用鋁製的飯板燒製的,分的時候先把整版飯切成大小相同的若幹塊,像豆腐塊那樣,但是很薄,每人每頓飯隻能分到那樣薄薄的一塊,半塊就是一塊薄飯的一半,很少的一點)。這也是眾多路子的一種,我進去的時候,這一樣已經不再流行,因為看守所開展文明管理的關係,各個監房已經不再敢明目張膽地克扣新戶頭的飯食了。

我低頭看著手裏的兩個塑料飯盒,卻沒有半點食yu。

對麵的阿力大口吃著,邊吃邊看著我,小聲說:“想開點,剛進來都這樣,過幾天就好了!吃不下是吧,給我好了。”說著也不管我答沒答應伸手就把我的一個饅頭抓過去。

“嗬嗬,都給你吧!”我索性把眼前的兩個飯盒都推給他。

“你們兩個在後麵不要說話!快吃!”前麵的三號位孫飛叫了一聲。

阿力伸了下she頭,低下頭大口大口地吃著饅頭和鹹菜。

我感到很無奈,心底一下子湧出一股莫名的酸楚,我這個人其實有些時候會很感傷,自從那天在侯德彪的別墅被抓,我就非常地不開心!想想自己處處小心行事,夾著尾巴做人,不成想陰溝裏翻了船!

監房裏十六個人,除了我蹲在那裏一動不動之外,十五個人都在狼吞虎咽,仿佛吃了這頓就是世界的末日了一樣。

在裏麵時間長了就會明白,吃飯、吃東西在裏麵是多麽的重要!在裏麵呆了八年,我明了好多小菜的製作方法,在監獄裏,有幾年我像著魔一樣地天天除了勞役之外就是研究怎樣製作泡菜、鹹菜,因為除了吃可以帶給你口舌的快gan之外,幾乎沒有什麽可以讓人感到興奮的事情。

很快,大家都吃完了,我看到,每個人都吃得很幹淨,包括坐在我身邊的那個戴著腳鐐的俊氣少年。

阿力站起來,對我說:“王輝!快點收飯盒,我們還得刷碗呐!”

我看到所有人都站了起來看著我,每個人的飯盒都放在自己的腳下的地板上。

我心裏那個恨呀!yao牙切齒地!媽ma的!我想大聲地叫喊,可是我卻不出一點聲音,我在外麵可是大哥級的人物!怎麽剛一進來就成了三孫子了!

我站在那裏沒動,小聲但是堅定地對阿力說:“你他ma的別想指使我!你怎麽不去收飯盒!我的早飯也是給你吃了!我的活就得你去幹!”我越說聲音越大,阿力一臉驚愕地望著我。

“你ma逼的非得吃生活不可了!”孫飛已經衝了過來!說到底,監房裏的秩序和權威多半還是靠拳頭樹立起來的,想要在房間裏麵揚名立萬就得付出代價!沒想到,我進監房的第一天,就生了一場血腥!

我沒有忘記自己是個流氓,而且還是個大流氓!就這樣叫他們這群癟三、赤佬給踩在腳底下還不如讓我去死!

整個監房突然死一般的寂靜,我看到二號位三號位四號位和幾個麵目猙獰的家夥一起圍了上來,ma的,他們人太多了,自己勢單力薄,但是這一仗必須要打,打得過打不過是一回事,打不打就是原則問題了。記得我們老大說過一句話:出來混,寧可被人打趴下也不能被人嚇趴下!隻要敢動手、敢下死手別人才會怕,不然誰都可以才在頭上拉屎,在一定的環境中,這就是生存的法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