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飯過後,新收犯們都出去cao場繼續隊列訓練了,我卻被留了下來,大組長李唐帶我到隊部後麵的一條走廊抬了一塊兩米長的大黑板,一直抬到我們監房的走廊裏麵,蘇隊長當班,他也跟了過來,站在旁邊看著。

李唐從自己的一號監房裏麵搬出來一個方便麵紙板箱子,裏麵各色宣傳色應有盡有,還有各種型號的毛筆和油畫筆。

李唐遞給我一塊抹布說道:“何生,你先把黑板仔細擦一遍,去你們監房拎一桶水來,擦洗幹淨。”

我連忙去拎了一塑料桶水,蘇隊長看著我說道:“何生,你小子看上去文質彬彬的嗎,還是大學生,哪能一來就動手打了監組長呐?”

我低頭擦洗黑板,笑著說道:“我錯了,以後不會了。”

蘇隊長說道:“在這裏麵打人,無所謂對錯,你們都是瓦寧,瓦寧打瓦寧還有個啥對錯?關鍵是你的擺正自己的位置,你比如現在你們兩個,李唐可以隨便打你,但是你卻不能打他一下,你打他就是不服從管理,抗拒改造,我們就還得懲罰你,你明白為什麽嗎?”

我說:“就因為我是新犯人?”

蘇隊長笑了,說道:“因為你不是組長!好好幹,以後到了正常改造單位,爭取當上個組長,改造的日子就好混多了,嗬嗬。記住,不管到了什麽時候,都要拎得清,擺正自己的位置,不然就會吃虧。”

我連連點頭道:“多謝警官教育!”

李唐拎了一瓶墨汁過來,說道:“用一塊黑抹布把黑板擦幹,然後再用這個墨汁把黑板整個刷一遍!”

我說:“好的,知道了。”

我蹲下來仔細地刷著黑板,用新墨汁塗上之後,整塊黑板黝黑光亮。李唐看了很滿意地說:“嗯,不錯,看來你幹活還是很仔細的。”

我說:“也不行,還得大組長多多指點。”

刷好之後,李唐拉著我說道:“走,到你們監房去上廁所。”這時蘇隊長早就出去了,整個樓道裏麵除了一號監有兩個夜值班犯在睡覺之外,隻有我們兩個犯人了,走廊的鐵門也已經鎖死了。

我非常清楚,大組長所說的上廁所是什麽意思,我竟然有些受寵若驚的感覺,我知道這對於我倆將是絕不應該有的感覺,但是它卻是實實在在的,突然之間一切都改變了,變得那樣的沒有痕跡,在看守所的一年多時間裏,我改變了許多,現在到了監獄,這一切可怕地繼續著。

“來來!快點,過來蹲下,這裏是探頭的死角!”李唐打斷了我遐想。

我趕緊蹲下了,李唐點了一支煙,說道:“兄弟,新收犯監獄,不同於下麵的生產監獄,搞香煙很困難,我們兩打一,來。”說著他把抽了一口的煙遞給我,我接過來抽了一口,再給他,他再抽一口,再遞給我,這種感覺,在以後的好長時間裏,我都無法忘記。

兩打一,還有巴頭,這些都是外麵的沒有進來過的人無法想象的。

很快,一支煙抽完了,我們起來,洗了洗手,若無其事地走回到走廊裏,李唐說道:“看看幹了沒有,很好,天熱幹得快,好了,現在我們開始幹活!”說著把一堆水粉廣告色堆了一地,大開兩瓶。

我心裏想,我靠,現在才開始幹活,那我前麵有事擦黑板又是刷墨汁都不算“幹活”。

他拿出一支鉛筆,一把很長的尺子,讓我幫他將黑板放到在地上,他開始在黑板上用鉛筆拉上一些條條框框,他的動作很快,接著又換了一把小一些的塑料格尺,在上麵快地用鉛筆橫豎左右地劃著,很快就弄好了,然後用紅色填塗著,慢慢地,一排大字出現在黑板的上方:認罪服法,深入交揭,改造思想,悔罪贖罪。

接下來他用黃顏色勾了字邊,一行嚴整的黑體字出現在黑板上,看上去是那樣的嚴肅與莊重。“好了,”他說道:“下麵你來寫小字,你不是會寫隸書嗎,就寫隸書好了,要寫得整齊漂亮,大小均勻。”說完遞給我一份稿子,看來他早有準備。

我按照他的吩咐,在他用鉛筆畫好的格子裏麵,用一支小毛筆蘸著白色的廣告色寫了起來。他在旁邊看著,我開始有些緊張,慢慢的覺得自己真的寫得很好,就越有了信心,我多少年沒有寫過毛筆字了,可是現在寫起來居然還是那樣得心應手。

李唐在邊上說道:“不錯,不錯!除了這個隸書你還能寫什麽字體?”

我說:“行書吧,嗬嗬,其實就是連筆字。”

“好好,那等這一篇文章寫完,下一篇用行。

很快,我分別用行書和隸書把他給我的兩篇稿子都寫好了,李唐讓我歇會兒,蹲下來用幾種彩色顏料勾畫了黑板的邊緣,看上去一塊黑板報算是大功告成了。

蘇隊長這時又進來了,他看了看,說道:“這些小字都是何生寫的?比你的小字寫的好!”蘇隊長對李唐說道。

李唐對蘇隊長說:“這小子不錯,有兩下子。”

蘇隊長說道:“弄好了收拾收拾,把黑板抬出去吧,立在一樓樓門口去,樓上的二中隊、三中隊的還沒弄好,我們中隊第一個抬出去,大隊看到了會表揚我們中隊!快點!”

我和李唐趕緊把黑板報抬了出去,立好。蘇隊長就代我們兩個去了cao場,cao場上,我看到同犯們正在進行著正步走的分解動作訓練。

蘇隊長對我說道:“向孫中喊報告歸隊!”

我跑步過去,所有的犯人都看著我,我竟然有些緊張,我討厭這樣,這是可怕的變化,也許,這就是改造?記得大課教育的時候,薑指導說過這樣的話:改造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改造四個潛移默化的過程,是個量的積累促成質的變化的過程,監獄是個大熔爐,監獄是個大染缸,無論你是怎樣想的,隻要你進來了,你就會生意想不到的變化。

我變了,真的,這才剛剛開始,剛剛入獄還不到一個月,我就變了,變得我自己都有些不認識自己了。

“報告警官!罪犯何生請求歸隊!”我跑到孫中麵前三米遠的距離大聲喊道。

“歸隊!”孫中看都沒看我一眼。

我正好趕上了正步走分解動作的結尾,我歸隊以後,他們便結束了痛苦的分解動作,原地休息。常力在隊列中挨著我,他小聲說道:“生子,你算是混上洋差(意思就是好差事)了,俺們這一上午遭老罪了!”

我笑笑說道:“我也不輕鬆,一上午也沒閑著。”

李唐在隊伍的外邊衝我們喊道:“啥寧講話?查那勿要講話!”我看了他一眼,心裏想,何必呐?剛剛還在和我一起“兩打一”,一轉身就換了副麵孔。

接著就整隊帶回了監房,在隊列走到我一大隊大樓門前的時候,我看到三個中隊的黑板報排列在一起,我參與製作的一中隊的黑板報顯得最漂亮。同犯們都看著,他們都知道我參與的這塊黑板報的製作,都用很羨慕的目光看向我,我覺得我一下子成了這個中隊的名人。

我是第一個吃電警棍的新犯人,同時我又是第一個幹“洋差”的新犯人。

當時我還不知道,從那塊黑板報開始,我就與監獄裏麵的黑板報結下了不解之緣。下午是大課教育,我們都去大室上課,沒有隊列訓練,這一次的大課教育是有關計分考核。

海港市監獄局當時實行的是每月十分考核製,也就是說,如果一個月之內沒有任何扣分,就得滿分十分,一年十二個月,就可以得到滿分一百二十分,就有資格被評為監獄勞動改造積極分子,簡稱為監獄勞積,在十二個月期間被扣掉一分,就失去了監獄勞積的資格。顯然這很難,比如我剛來的那天打架,按照計分考核辦法,我將被扣掉三分,因為打架是比較嚴重的違紀行為。

扣分的項目很具體也很嚴格,行為規範中的任何一條違反了都有零點五到三分的扣分,比如內務衛生不合格,扣一分,吸煙,扣三分,私藏違jin品未造成危害的扣三分,造成危害就直接關jin閉,隻要關了jin閉,這一年的分就全都沒有了。

有扣分就有加分。額完成生產勞動指標的加一到三分,監組長每月加一分,有突出改造表現的加一到三分,積極與違反行為規範行為做鬥爭的加一到三分,投稿被采納的每篇加零點五分,最高可加到三篇一點五分,監獄裏麵有報紙和廣播站,幫助有困難的同犯的加一分……

全年過一百二十分達到一百三十五分以上的可以參評市級勞動改造積極分子,簡稱市勞積。

四十五分監獄表揚一次,九十分監獄記功一次。這些都直接與減刑掛鉤。監獄勞積與市勞積的差別很大,監獄勞積最高可獲得一年的減刑,市勞積則可以獲得最多一年半的減刑,記功可以獲得十個月以下減刑。每年評比一次,像我們今年就隻能打基礎了,五月份分配到正規改造監獄開始計分,是無論如何也無法拿到一百二十分的。

大課教育結束後,回到監房,大家議論紛紛,都在盤算著自己可以拿多少分減多少刑。趙啟說道:“沒那麽容易的,每個月的各項檢查誰能保證一點分不扣?生產任務完不成,出現生產事故都是扣分的,那些加分,你們想都別想,現在減刑的比例是百分之三十,比如你們十一個人隻有三個指標!”

聽他一說,大夥都癟茄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