鯊魚時代(二)

爭吵愈益激化,各自申述理由,你來我往,像扔出一隻隻臭雞蛋,劈啪作響。

“耳語者”環顧四周,然後點頭。魯迪見淡黃頭發男子那張慘白而呆滯的臉迎著他過來,旋即對他猛然一推,出乎他的意料。

魯迪的雙手在空中胡亂揮舞,試圖重新平衡身體,但接著便是“咚”的一聲,沉悶地落入海港的鹹水裏。

淡黃頭發的男子和“耳語者”慌忙回到吉普車上。阿爾貝特·希爾歇氣喘籲籲地向他們奔去。

“哎!你們沒看見?魯迪落水了。你們幹的好事,他會淹死的!”

吉普車突然啟動,對著希爾歇衝過去。

魯迪盡管極力浮在水麵,卻根本不能靠近老碼頭生鏽的梯子。他氣喘籲籲,上氣不接下氣,想抓住某個東西,但全是徒勞。一個浮標也沒有支撐住他。他被易北河的潮水一次次卷到水下。

他咳嗽著,呼哧呼哧地喘氣,絕望中使出九牛二虎之力使頭部保持在油膩的髒水上麵。這時,他突然聽見老友高聲呼喚救命,同時還聽見一輛開動的汽車輪胎胡亂轉動的聲響。

阿爾貝特·希爾歇出於本能盡快地後退,上了自己的汽車。當他轉動點火開關的鑰匙時,啟動裝置隻是發出微弱的沙啞聲響,可那吉普車已朝他衝過來了。一個幾乎感覺不到的抖動震顫老福特車的車身。阿爾貝特·希爾歇發覺,他的車被推動著慢慢後退。他用力死死地蹬住製動裝置。吉普車的司機開足油門。空氣裏滿是輪胎橡膠的糊味,老福特車慢慢從河沿上翻到河裏去了。

魯迪·克朗佐夫溺水,喘氣,嗆咳,感到力氣越來越小,但還是不放棄求生的希望。克朗佐夫可不像在河邊長大的那一類人啊。河水把他衝到航道裏,漸離漸遠,又把他拋到波峰浪尖。他竭力想讓人發現他,但仍是白費勁兒。幾隻覓食的海鷗尖叫著,懸浮在他的頭頂;幾隻小汽艇和駁船突突突地駛過,對他一無所知。在這洶湧的潮水裏,一個人這樣不明不白地死了,連鬼都不知道,難道這就是結局嗎?

在一條疏於管理的濱河大街上,有幾個小男孩在踢足球,其中一個聽到了半窒息的叫喊聲,便衝到岸邊。小孩看見一個人頭咕嚕咕嚕地在水裏時沉時浮,口吐河水,竭力使自己浮在水麵上,大叫:“救命啊!我要淹死啦!救命!救命啊!”

小男孩這時也叫,目的是把人們的注意力引過來:“那兒,一個人快要淹死啦,一個人快要淹死啦!”

他緊盯著魯迪漂浮的身體,沿河岸奔跑。

魯迪已無力呼救,一會兒沉,一會兒浮,接著又咕嗜咕嚕地沉到水下。水力越來越大,把他推到一個冒白色泡沫的旋渦裏。上空,海鷗尖叫,盤旋。

夜幕降臨,霓虹燈亮起來了。海倫大街充滿了活力。羅莎麗是個身材高大的妓女,獨自在街上來回溜達,滿懷困惑與氣惱,活像籠子裏的一隻野獸。生意越來越不好做了,特別是因為從東邊來了一大批“野雞”,她們的年紀越來越小。如果繼續這樣發展下去,過不了多久,海倫大街上就隻有雛妓大行其道了。像她羅莎麗這樣的人,就隻好開一爿古董店賣自己戴過的乳罩了。她黯然神傷,一麵用惡毒的目光注視著那些激動地圍著一輛嶄新轎車的同行們。靠妓女“金短褂”為生的男人這回表現得慷慨大方,贈給了她這輛轎車。她為此感到自豪,把汽車收音機開得山響,其他的妓女立即就合著樂曲節拍搖擺起來,全都輕鬆愉快。米琦與卡琳一道跳舞。身體肥胖的米琦不管在哪張**都富有經驗。她毫不講客氣,精明,在兩人戰鬥中能死死控製對手,不但嘴巴厲害,而且能夠持久。卡琳本名叫卡爾-海因茲,由於他的無知讓一名庸醫做了一對假**,數月後,**變得硬如石頭,而且出現疼痛。一個粗壯如牛的年輕人懶洋洋地抓住米琦的胳膊,把她拉到旁邊。

“你們掙了多少?”塔讚要知道。

塔讚屬於騙子一類,靠不怕死和出租房屋而發跡。當維也納那一幫靠妓女為生的人企圖接管紅燈區而搞夜間大霧行動時,他是摩托巡邏隊頭頭之一,結果那一幫人被揍得鼻子淌血,下巴破裂。現在,塔讚靠米琦為生,活得還挺瀟灑。他想長此以往過舒心日子,所以當米琦回答“今天生意清淡,很遺憾,塔讚”時,他就狠狠地抽她耳光。圍觀者都是一副事不關己的樣子。隻有卡琳氣惱地罵了一句“粗野的家夥”,想趕過去幫助女友。

拉雅娜這時從禿頂房管員的汽車裏出來了。他們兩人下午在公證員那裏辦理完海港大廈餐廳租約延長十年的手續,現在她有點忐忑不安,這個店又叫她背上了十年的包袱。房管員和公證員似乎對計劃中要拆除這幢石棉汙染的海港大廈一無所知。菲舍爾博士的信息要是不確切會怎麽樣呢?他要是弄錯了那會怎麽樣呢?於是她決定立即給菲舍爾打電話。

這時,有一個矮墩墩的壯漢阻止塔讚。

“喂!你這根老黃瓜,怪家夥,別打攪女孩,否則我抽你的嘴巴。”

塔讚慢慢地轉過身來:“這與你有什麽相幹,蘇加爾?”

蘇加爾原是拳擊手,現在是“藍香蕉”地下室拳擊俱樂部的老板。他鄙夷地瞅著塔讚。

“我們這裏沒有一個小夥子打女人,更不會在大庭廣眾之下打。”

米琦倚牆而立,暗自哭泣。一絲鼻血流了出來,於是她從包裏拿出手巾擦拭。

“塔讚根本不是這個意思。”她抽泣道。

“一個真正靠妓女過活的人不應如此下作。我可不願糟踏自己的錢。你說的什麽呀。”

“算了吧,蘇加爾,”米琦乞求道,“過後他又要揍我了!”

蘇加爾並不回避塔讚的目光。他料到塔讚的腦袋瓜在劇烈活動,因為蘇加爾保持著良好的拳擊狀態。他當年積極鍛煉和參賽練就的肌肉現在仍未鬆弛,仍保持著拳擊手出眾的快速反應能力。這在紅燈區無人不知,無人不曉。凡是稍為有點理智的人都不願做“雞蛋碰石頭”的蠢舉。塔讚於是打了退堂鼓。

“行,行,”他說,“咱們以後見。”

他伸手指了指蘇加爾,鼻子哼了哼,惡狠狠地瞪米琦一眼,吐口唾沫,頭也不回地從“金短褂”和羅莎麗身邊擦過,向馬路那頭走去。他的“奧倍爾”藍色轎車就停在那裏。

一輛摩托車全速拐進海倫大街,接著發出噠噠的聲響停住,騎車人上氣不接下氣。

“他們把‘色子魯迪’幹掉啦。阿爾貝特·希爾歇老頭也完啦。”

“死了?”蘇加爾被嚇得有些迷糊。

“希爾歇淹死了。”騎車人報告。

“魯迪呢?魯迪·克朗佐夫呢?”蘇加爾扯住那人領口。

“在醫院裏,已經奄奄一息。”

“在哪裏?什麽醫院?”蘇加爾失去耐性,使勁兒搖晃那人,潸然淚下。

“海港醫院。”那個騎車人受到驚嚇,脫口而出。

蘇加爾丟下這人,又不顧一切地推開周圍的人們,奔至“藍香蕉”。米琦和卡琳心慌意亂地跟著他。卡琳是個喜歡穿異性服裝的男士,細高個兒。

在半明半暗、空氣不新鮮的娛樂場內,拉雅娜正坐在電話機旁的吧台邊小酌。小小的舞台上,一個胖女孩在脫衣表演,了無興致。拉雅娜剛剛打電話告訴菲舍爾,租約已經辦妥,後者顯得信心十足。正當他要對拉雅娜講解今後如何行動時,蘇加爾衝了進來,一把搶過她手中的電話聽筒,掛上並重新撥號。拉雅娜愕然,瞅著他的臉也不敢說什麽。

菲舍爾馬上掛上電話,對通話中斷並不介意。他今晚還有一次重要談話呢。

客人們在沙龍裏看女孩表演消遣,喝各種飲料,吃各種小吃,不知從何處還飄來鋼琴曲。其中一位客人半身不遂,行走不便,倚在陽台的欄杆上。他就是銀行家施密特·韋貝爾博士。此人心性冷漠,同菲舍爾一家有金融業務方麵的關係。

菲舍爾出來見他,並且直奔主題。

“您的銀行要是能擴大對我們貸款就好了。隻是短期貸款。”

“又要搞新的投資項目?”

“我們在聖保利要搞個大手筆,您等著瞧吧!它將對每個訪問漢堡的人極具魅力。”

菲舍爾博士繼續大吹大擂:“IEG公司是最具創造力的公司,百分之百的健全。”

施密特·韋貝爾博士根本沒有興趣:“我手下的人都說貸款的難處,清償貸款常常遇到障礙。”

“這是暫時性的問題!”菲舍爾回答,心中有點慌亂。這位銀行家怎麽知道得這樣清楚呢?

施密特·韋貝爾接著說:“辦公樓麵租不出去,我心裏明白著哪!租金流向地下室,到處都是這樣。”

他若有所思,打量著菲舍爾,接著又把他拉到旁邊,對他耳語:“也許我該向閣下再介紹幾位朋友。都是資金雄厚的貸款人,想盡量多而快地投資,當然,也想獲得盡量豐厚的利潤。”

因為菲舍爾遲疑、不悅,施密特·韋貝爾更加湊近他耳邊:“前景無限美好,我的銀行可以辦好任何事情,您盡管放心大幹。”

菲舍爾身邊響起了警鍾。聽話聽聲,有點行騙的味道。他凝視著施密特·韋貝爾,竟一時亂了方寸。然而,施密特的銀行在漢堡信譽卓著,曆史悠久。這樣的銀行機構“洗錢”,可能嗎?

這時,蕾吉娜請他們品嚐美味的飯後甜食,她的插話對於他來得真是時候。

“是您的嫩手做的嗎?”銀行家語氣風流,“我急於品嚐,渾身都哆嗦了,夫人。”

他向她跛行過去。蕾吉娜笑了,笑裏含有討好的意味。

菲舍爾目送他們倆離去。他想獨自呆一會兒,把聽到的話仔細回味一番。四周閃耀著大都市的萬家燈火。

醫院,急診室,燈光下的鍍鉻器具,醫生的綠色大褂,嗡嗡或滴答作響的醫療儀器,空氣中充斥著苯酚氣味。綠色是主導色,一種使人驚嚇和抑鬱的顏色。各種覆蓋用的布塊,氧氣瓶和氧氣管,輸液瓶,閃亮的外科手術刀,手術鉗,金屬盤,鉤子,剪刀,大小不同的手術針。靜脈被紮得顯出青紫的斑塊,冷漠的輸氧機器。老克朗佐夫沉睡在這些東西中間。幸虧一隻海關小艇及時發現了他,把他撈上來,那時他已經失去了知覺,呈半死狀態。急救車,藍燈,醫院,他能否活過來尚無把握。無法同克朗佐夫交談,他被監控器監視著。蘇加爾經一再乞求被允許探視數分鍾,他穿上背後扣紐扣的綠大褂,戴上手套,套上另一雙鞋。他不許說話,隻是搓著雙手,眼噙熱淚,絕望至極。

糟糕莫過於愛莫能助,他思忖:“魯迪,你擺脫險境吧。我需要你啊,你可不能不留話就撒手走呀。”他感到自己出汗了,可嗓子眼兒卻越來越幹。

這件事給某些人添了麻煩。格拉夫嗅覺靈敏,對“耳語者”提了許多令他不快的問題:海港發生了什麽事?“耳語者”離開魯迪·克朗佐夫和老希爾歇的時候,他們是否還在岸上?誰要殺死“色子魯迪”?總有一點兒不對頭,有人在其中做了手腳。那個土耳其人在哪兒?他為何不交出魯迪欠他的債據?

“耳語者”怕得睡不著覺。他深知格拉夫要是知道了他在欺騙自己,他的處境可想而知。於是,他又同淡黃頭發的漢子在一個僻靜的停車場見了麵。他說,讓克朗佐夫活了下來,這是個錯誤。這個老家夥要是胡說,他們就完了。淡黃頭發的男子隻報以討厭的微笑,同時甩手,表示不可能。克朗佐夫這樣的人永遠不會胡說的。“耳語者”企圖擺脫困境,但是他已經像一條鰻魚,被別人鹹兮兮的手指從後麵掐住了腦袋。

銀行家施密特博士小心謹慎,很注意自己的言行,善於控製情緒,特別愛顯示自己的交際對象都屬於上層。他同淡黃頭發的男子會麵的地方隻有少數幾處。在阿爾斯特湖畔高雅的劃船俱樂部,他認為不會引起別人的懷疑。作為俱樂部董事會成員,作為劃船運動慷慨的資助者,他為何不能同一個船隻管理員閑聊呢?可是,這條漢子——淡黃頭發上戴著伸縮搭扣帽子——對他來說不知怎麽有點陰森可怕。此人是他的外國朋友極力推薦的,他們管他叫“魔術師”或者“行刑者”。此人低聲告訴施密特·韋貝爾,說他在聖保利劇院工作,他要是偽裝某個人,能偽裝得滴水不漏。

他能為施密特·韋貝爾做點什麽呢?“我的夥伴們很看重克朗佐夫的房子。”

“這毫不奇怪。”

淡黃頭發的男子感到有點蹊蹺。

施密特·韋貝爾歎息:“可他的情況啊……”

兩人停止了交談,因為劃船體育協會董事會的一個董事發現了他們。“謝謝您的慷慨捐贈,博士先生,我們用您的名字給新艇命名了。”

兩人重新獨處。淡黃頭發的男子話也多了。他在格拉夫的組織裏有暗線。看來,格拉夫對克朗佐夫的房子也虎視眈眈。

“這個魚商在聖保利越來越強大了,這對我們不利。”施密特·韋貝爾回答,“看著吧,我們會盡快同克朗佐夫和睦相處的。”

銀行家眺望阿爾斯特湖那波光粼粼的水麵:“他能活轉來嗎?”

淡黃頭發的男子聳聳肩,期待地凝視銀行家,似乎銀行家自己就能回答這個問題。銀行家回避他的目光。

“他有繼承人嗎?”

“一個兒子,不住在聖保利,在慕尼黑讀大學。”

銀行家用那根包了銀的拐杖支著身體。

“到時候給他提供一筆好買賣做做。”

淡黃頭發的男子頷首,領會了他的意思。

阿爾貝特·希爾歇下午出殯。再次下起了毛毛細雨。人們看見男人們身著緊繃繃的帶細條紋的西服,年齡在五十歲以下的送喪女賓都是一襲黑裙,而且是短裙。三分之二的送喪者戴墨鏡。米琦戴一頂帶麵紗的帽子,不想讓人瞧見她那被打得發青的眼睛。蘇加爾的黑色西服太小,所以看上去像一根塞得滿滿的肉香腸。年邁的愛爾娜·哈姆絲女士傷心啜泣,管風琴奏得愈響,她行走就愈像要散架似的。她並不熟悉死者,隻是每月給他匯上租金,是一種所謂“消賬”的關係。清潔女工莎洛特抽噎著,一麵朝樂隊那邊看。

“我不喜歡看入葬,”她呻吟道,“一聽見管風琴聲就想哭。”

“為什麽?”米琦問,“這不是很美嗎?挺莊重的。”

“你不怕死?”

“為什麽怕?”

“因為你再也不存在了!”莎洛特說,抽泣更甚,“真可怕。”

“如果我不存在了,也就感覺不到了。”米琦解釋,“你怎麽會想這些亂七八糟的東西,真晦氣!”

“死了就萬事罷休。”莎洛特認定。

米琦粗暴地打斷她的話:“咱們不是活著嘛!就是死了,也還能繼續觀察嘛——我是說,不管你到哪兒,你都存在著。”

年邁的哈姆絲女士轉身麵對蘇加爾,想知道魯迪現在的情況。蘇加爾傷心,搖頭:“還在急診室,染上了肝病。”

當一名急於知道情況的刑警隊長擠進送葬隊伍的時候,大家就鴉雀無聲了。

“唔,蘇加爾,你還是不知道海港發生的事?”

蘇加爾搖頭,表示遺憾:“一無所知,警長先生。”

“您的老板就這麽簡單地落了水?老希爾歇也接著落水了?”

“我們當時不在現場呀,”蘇加爾咬牙切齒,“魯迪失去了知覺——老希爾歇死了。”

警長審視著他:“魯迪·克朗佐夫要是蘇醒過來,恢複了記憶,那該多好。他不會再出問題,我們照看著他呢。”

“這會大大安定他的情緒,警長先生!”蘇加爾滿懷對朋友的忠誠點了點頭。

警長再度審視他,然後無語,轉身走了。其他人對蘇加爾的答話強忍住笑聲。

公墓大門口停著一輛大轎車。拉雅娜讓她的女友蕾吉娜開車送她來此。在途中,她請女友開車到希爾歇寡婦那裏彎了一下,想摸摸她的底,看她在現在的情勢下是否想出售房子。如果價格適中,蕾吉娜的丈夫,也就是IEG公司,有興趣買下。

拉雅娜下車時,送葬的人們都屏住呼吸瞧她。“多俊俏的女人,”莎洛特稱讚,咕噥道,“怎麽說都不為過。她的女套裝真叫人著迷。”

米琦哼了哼鼻子,以示輕蔑。拉雅娜從旁經過時,對眾人略一點頭。

“米琦,當心你的緊身裙在屁股上繃開啊。”

“有嫖客站在我屁股上呢。”米琦反唇相譏。

“真的?”拉雅娜輕蔑地笑笑,“真正的美是由內向外閃光的,對嗎?”

令拉雅娜驚奇的是格拉夫之子也出席了葬禮。其實是格拉夫打發兒子來的。車裏還下來一個人:坦婭,他的夫人。她經過眾人時壯著膽子向拉雅娜親切地點頭致意,馬克斯則對她忽略不看。

遲來的人慢慢到齊了。卡琳也跑來了。他氣喘籲籲,渾身濕透,假發滑落了,手裏費力地夾著一個綠顏色的東西,花圈問題他沒有解決好。

“這是我們的花圈嗎?”米琦詫異地問。

“走路別這麽大步大步的,這不是女士的風度。”莎洛特埋怨卡琳,接著仔細瞅花圈。

“這麽個玩意兒,我們可不能放到墓上去,難為情啊。”

“像是自己編紮的!”米琦補充道,語氣含有埋怨。

“很遺憾!”卡琳請求原諒,姿態和手勢十分豐富,“我胸部痛得要命——這兒,喏,這兒。手臂也不能活動自如了。”

米琦一把奪下他手裏那個可憐的花圈,旋即消失在墓群之中,其他人則慢慢騰騰地向樂隊走去。米琦吃力地爬上位於公墓樂隊後麵的新墓地,把卡琳的花圈調換成一個碩大的,並紮上她的飾帶,然後同其他人加入了送葬行列。

在墓穴旁,人們致悼詞後舉行告別儀式。當花束和濕潤的土塊劈劈啪啪地落在靈柩上時,蘇加爾來到墓穴邊,擰開一瓶一升的燒酒瓶蓋,把酒倒在靈柩上,好像理應如此。

“親愛的阿爾貝特,這是你朋友魯迪的最後問候,他今天不能來看你了。”

無人驚奇,惟有米琦、卡琳和哈姆絲老太嚎啕大哭。

奇跡出現了:老克朗佐夫在急診室裏重新恢複了知覺。忠誠的蘇加爾守護在床邊,欣喜萬分,竟然沒有了話語。魯迪還十分虛弱,但兩眼已經有神了。蘇加爾小心翼翼地給他講述了希爾歇的葬禮、刑警的調查以及人們對事故的種種猜測。可魯迪費勁地阻止了他,說是自己落水的,是自己沒有注意,是個愚蠢的偶然事件。阿爾貝特努力救他,但是河水太急……他呼吸困難,凝硯著蘇加爾,對他懇求,耳語道:“別惹麻煩,蘇加爾。”說罷又墜入夢鄉。蘇加爾用手把老頭子濕漉漉的頭發從額頭上梳理開,溫情脈脈。

數天的情況都是如此。魯迪恢複得很快,人們用車把他推到一間普通病室,帶陽台和大窗戶,明亮和親切。隻要醫生允許,蘇加爾總是呆在朋友這裏。他一直擔心朋友的生命,不能讓朋友因高興而過度疲勞。他婉轉地告訴老頭子,那個土耳其人要用他的房子來抵押賭債,“耳語者”受土耳其人的委托今晨突然來到了“藍香蕉”。蘇加爾問老頭兒,是否給那人償還百分之二十的債務?魯迪首次嗓門大起來,又像昔日良辰美景之時那樣好鬥了:“你到格拉夫那兒去,對他講,我會弄到錢的——別鬧糾紛。”

蘇加爾糊塗了:“格拉夫?你指的是那個土耳其人吧?”

“格拉夫在幕後操縱。”魯迪喃喃地說。

蘇加爾不信:“‘耳語者’說,他是替土耳其人代勞。格拉夫與此無關呀!”

魯迪·克朗佐夫搖搖頭,顯得精疲力竭。藥物發生了效力。他知道,格拉夫處心積慮,渴望得到他的“藍香蕉”和房子。格拉夫要擴建“愛神中心”,就需要他的房子,向旁邊擴大已不可能、那裏是一家製藥廠。格拉夫貪得無厭。蘇加爾問是否要給他在慕尼黑的兒子通報一下情況,魯迪——已進入半睡狀態——生硬地做了一個拒絕的手勢。兒子要讀書,對紅燈區的事一竅不通。在紅燈區,人們需要更硬的“拳擊手套”。

他意識模糊,受噩夢困擾。蘇加爾細心照顧。有一個人在新一輪拳擊賽前要減輕體重了,這點蘇加爾已感覺出來了,嗅出來了。紅燈區的氣味突然間變了!鯊魚時代啊!

就在當晚,蘇加爾給在慕尼黑的羅伯特打電話,告知他父親處於令人擔憂的狀態。

羅伯特這一天恰逢自己二十四歲生日,一開始他還以為是蘇加爾或者是父親祝賀他的生日呢。年年祝賀,惟獨今年家裏沒有寄賀卡來,而且支票也沒有到,他不得不向拉爾斯借錢用。對於父親的親信蘇加爾,他是記得十分清楚的。此人像個打樁的夯具,紅燈區的一塊化石,他的握力好比老虎鉗,然而卻有黃金般的好心腸。他聽說蘇加爾曾是一名非常優秀的拳擊手,隻是因為有一次狠揍了拳擊裁判的下巴而斷送了美好的拳擊前程。

起初,他根本聽不清蘇加爾在電話裏講什麽,原因是同學們都擠進他那間逼仄的學生宿舍裏,在喧囂的樂聲中跳舞。拉爾斯抱著一箱啤酒來了,一個身材豐滿的姑娘向羅伯特意味深長地眨眨眼睛,挨近了——這姑娘兩年前曾入選過“施瓦本小姐”。過了一會兒,羅伯特才明白電話裏告知的事。他大吃一驚——這是違背他意願的。父親仍有生命危險嗎?蘇加爾支支吾吾,說父親在海港喝了很多化學汙染的髒水,現在肝功能失常,總之病得不輕。他並沒有要求羅伯特回漢堡,也沒有轉告父親什麽話,但羅伯特從對方的聲音裏聽出了危急、焦慮和絕望,於是果斷地告訴對方,他將於明天或者後天乘火車回漢堡,具體到達時間再告,還說,如果蘇加爾能到車站來接他,他很高興。

他掛上電話,一口幹了杯中酒,酒是那位身材豐滿的“施瓦本小姐”遞給他的。她調皮,微笑。他無論如何也不想破壞生日聚會的歡樂氣氛。對他而言,父親好像早就死了,多年前就死了。但他不願欠父親什麽,父親對他受教育是投了資的。這點他想現在至少要對父親有所表示,所以得回漢堡。再往後——他思忖道——他就與父親“兩清”了,徹底“清”了!

拉雅娜高興異常,輕鬆無比。她在報上看到消息,得知海港大廈因石棉有毒即將被拆除。將提前解除一切現行的租賃合同,而且市裏已聲明支付補償金。拉雅娜對菲舍爾頗為欽佩,菲舍爾通過諸多的社會政治關係不僅及時探知到了拆除計劃,而且善於充分利用這一信息獲利,她本人也可從大“蛋糕”上分到一小塊享用,終於邁出了從聖保利狹隘的世界進入經商生涯那閃光迷人世界的關鍵一步!

格拉夫的兒媳婦坦雅也讀到即將炸毀海港大廈的報導,這時,她正在進出口公司那間玻璃結構的辦公室前等候,手裏抱著睡覺的兒子。報上的一切消息都沒有引起她的興趣。她神經緊張,幾經猶豫才下決心到這個地方來找公公。格拉夫總是對她很親切,有魅力,有時她甚至獲得這樣的印象:公公同她調情。然而,格拉夫本質中的某些東西以及他說話、觀察和沉默的特有方式都使她害怕、抑鬱和不踏實。她抬頭,看見格拉夫進了前麵的房間。格拉夫對她不期而至的尋訪似覺奇怪,但還是彬彬有禮地請她進了辦公室。她嗯嗯啊啊地不知如何開場,還是說說丈夫吧。丈夫不知道她來這裏,也肯定認為她不宜來這裏。她說,馬克斯感到父親對他十分失望,而他認為,別人承認他,認可他,比什麽都重要。格拉夫輕蔑地笑笑。坦雅深吸一口氣:“交給他一項真正的任務吧!這會增強他的自信。”

格拉夫對她凝視良久,而且目光深邃,她感到自己再次陷於慌亂,開始慢慢出汗了。

格拉夫冷不丁地問:“你愛他嗎?”

她該如何回答呢?初識馬克斯之時,她被他迷住了,覺得他與那些年輕人——她所遇到過的、受過良好教育的年輕人——截然不同。他出身的環境對她有著奇特的吸引力。但婚後不久,她就發覺他並不特別聰明,是個意誌薄弱者,惟一的證據就是他勾引女人,進入中年還像個孩子,永遠長不大。

她感到談話停頓太久了。格拉夫站在她麵前,一動不動。

“我希望你們和睦相處!”

格拉夫轉身,答應對她的請求再做考慮;在陪她到門口的時候塞給了她一些錢,說是補貼家用。

她拒收:“我要親自賺。”

他驚詫,站在門當中,像變了一個人似的:“那好,你就替我工作吧!報酬不會差的。”

她滿懷期待,向公公靠近了些;幫公公幹活她可從未估計到呀。格拉夫告訴她報紙報導了即將炸毀海港大廈的消息:“你讀報了嗎?我想叫市裏把地皮讓給我建一家賓館,那將是個金庫啊。位置絕佳。維廷牽線,他會賣力的。”

對於市府成員維廷,坦雅還記憶猶新。

“實際上,他把整個建設局都列入被賄賂的名單了,”格拉夫繼續道,“建設局是個非常有用的髒地方。他想先在公眾中樹立和擦亮我的形象,要我大力資助一次。他或許有理,說先對別人資助一次,到頭來有利可圖。”

坦雅奇怪:“為何偏偏要造一家賓館呢?”

格拉夫若有所思,答道:“因為能產生巨額利潤,還不僅僅在經濟方麵,對你以及你的家庭,也意味著一種全新的生活,因為你們可以脫離聖保利。”

格拉夫陪她到大門口,保鏢隨後。“三明治”保爾手裏抱著他熟睡的孫子。

外麵天黑了。一個保鏢拉開汽車門。格拉夫突然佇立不動了。對麵房子裏的燈光照出一幅幸福世界田園的牧歌風景畫,窗戶敞開,一家人正在晚餐。格拉夫完全換了一種語調:“我剛才所說的,也就是像那家人一樣團聚在敞開的窗戶邊,在燈光下。你覺得如何?”

坦雅握住了他的手。他扶她上了車,同時端詳她的麵龐。他老早就感到自己很受這個年輕女人吸引,以前他總是坦率承認自己的這類情感,現在他老了,變成了一個發福的老頭子。他平生第一次不敢坦然地向一個目標前進了。她是不可買的,可買的愛情又使他不感興趣。他請求她與他共事,並且對她透露了自己的絕密計劃;她報以微笑,仔細聆聽,對他的親密姿態做出的反應就像是對待一種何樂而不為的男女親昵行為。也許一切隻是夢罷了,但人人不都是在追尋夢麽?而區別僅僅在於某些人比另一些人願意走得更遠些,不是麽?

他握住兒媳婦的手:“咱們去吃點什麽吧?你想吃什麽?”

羅伯特中午時分到達海倫大街。他提早乘火車,所以車站上無人接他,他對此並不感到詫異。他是乘城郊列車從阿爾托納到紅燈區雷佩爾班的,最後一段路步行。他環顧四周,驚愕不已:破舊的房屋,馬路上被雨水泡軟了的垃圾袋和髒物。“藍香蕉”夜總會上方那令人討厭、有傷風化的霓虹燈已經熄滅。幾個醉醺醺的嫖客跌跌撞撞地從旁邊經過,故意衝撞羅伯特,他們因昨夜鬥毆臉上還留有血痂。羅伯特深感厭惡,這裏的一切比留在他記憶中的更加可惡,更加墮落。一個壯實的男人倚在鏽跡斑斑的貨車上,同一個白發老翁談生意。在他們身後,從夜總會裏傳來東方音樂的妙音。羅莎麗在他們前麵走來走去,像一頭沉悶而慷慨的野獸。羅伯特認出了蘇加爾,正是他在與白發老翁談生意。

“勞萊士手表就是一種證明,即證明您的身價,對嗎?有這手表就用不著買珠寶了。我要不是手頭緊,也不會賣。好貨。是我母親送給我的聖誕禮物。兩千馬克。您買就一千七,這是真家夥,我保證,要不是經濟拮據,我才不賣呢。”

白發老翁仔細查看手表。蘇加爾顯出狠了狠心的樣子:“行,就一千六好啦。”

這時,卡琳突然從角落裏衝出來,像有約定的暗號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