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4章

康熙雖定了第二日去莊子散心,但是如今朝中沒有太子坐鎮,再不能同往日一般說走便走,等到了時,已經將近黃昏,莊子裏卻仍舊是一派熱火朝天的景象,康熙眯著眼,好一會才從人群中找到了正彎著腰揮舞鐮刀的胤禛和賈環。

兩個人都穿著短裝,動作極熟練,在人群中絲毫不顯得突兀,若不是胤禛身材穎長,賈環纖瘦,兩個人又湊的近,遠遠的康熙不一定能一下子認出來。

康熙愣愣看著二人,心中一陣暗歎,這兩個的行事,總是最讓他滿意的,隻可惜……

李德全比康熙更早一步認出來,卻等康熙指出來才做出恍然的模樣,道:“老奴去叫他們過來?”

康熙搖頭,問莊人要了把鐮刀,也下到地裏割了起來,他這些日子,累的是心,不是身,能活動活動也算是休息了。

……

賈環將攬在懷裏的稻子放在地上堆好,直起腰,捶了兩下,道:“四哥,你累不累,我去給你弄點水喝?”

胤禛抬頭看了他一眼,道:“你累了就去歇著,太醫說了,這兩年你不宜勞累。”

賈環道:“偶爾一次算不得什麽……我累了想歇便能歇,可百姓們卻要硬著頭皮做到底。既說了要體會百姓艱辛,下地來割那麽兩下做個樣子算什麽?若是這樣,我還有什麽顏麵去對弘暉說教?”

胤禛笑道:“你總是有理,先去弄些水來我喝,罷了將稻穀捆下——那個活兒我幹不來。”

賈環哪裏不知道胤禛是變著法兒讓他歇會,心裏甜滋滋的,歡歡喜喜從路旁撿了水囊過來遞給胤禛,便去一旁捆散堆在地上的稻穀。

倒不是胤禛謙虛,那活兒他還真幹不來,割好的稻子完了要一捆捆挑出去的,哪裏來那許多麻繩?都是信手抓兩把稻草,兩頭不知怎的一掐,便當是根繩子了,兩三下便能將一捆稻草紮的既緊又結實,這是個技術活兒,若是捆的不好,挑到一半兒散了或鬆了,便又要折騰許久。

賈環拽著稻繩兩頭,用腳將稻草踩緊,熟練的紮了個結,又掂了掂,發現沒什麽問題,便奔了下一堆去,安慰‘做不來這個活兒’的胤禛道:“四哥別喪氣,這個活兒,便是莊農能做好的也不多,四哥已經很厲害了,像挑穀子的活兒,我也幹不來,我們兩個扯平了。”

胤禛應了一聲,瞟了他正要捆的一堆,道:“那一堆太小,和旁邊的放一起捆,省的挑的時候多跑一趟。”

賈環應了,一邊忙活著,一麵道:“我聽說在前朝,開春的時候皇帝老兒也會下田犁一次地,那才是勞民傷財。灑水淨街、披紅掛彩不說,連地裏的土,都是從別處運來,還要細細的篩過,就怕硌著了皇帝老兒的龍足……特特的尋了最溫馴的牛,前麵還要一個鄉老牽著引路,他就在後麵扶著犁,走上兩步路,便算是犁了地了,真正是可笑的很。”

胤禛笑道:“從古到今,除了那些出身農戶的開國皇帝,真正會種地的皇帝隻怕沒有幾個,老爺子是會的,想來那唐太宗愛民如子,應該也是會的吧?”

賈環笑嘻嘻道:“那李世民可沒有我們家老爺子厲害。”

“這話怎麽說?”

賈環道:“我們家老爺子不僅自己會種地,連兒子也會……那李世民拿什麽和老爺子比?”

胤禛失笑,道:“說來說去,原來是誇你自個兒……若要比兒子會種地,何須老爺子上,隻隨便在田邊抓個老人家,也就把李世民給比下去了。”

說話的功夫,賈環已經將身後的稻草捆完,重又拿起鐮刀,湊到胤禛跟前,胤禛注意他拿起鐮刀時微微皺了下眉,不等他彎下腰去,一把拉住道:“手伸出來給我看。”

賈環一縮手,道:“起泡了,不好看,別看。”

胤禛聽他老實說起泡了,反而越發不信,直接抓住他的腕子,將鐮刀取走,一看之下頓時深吸口氣,將鐮刀扔在地上,怒道:“怎麽弄成這個樣子?”

賈環心虛的抽了兩下手,沒能抽出來,便將手指曲起來不讓他看,囁嚅道:“也不是很疼……”

胤禛陰沉著臉,拉他在稻草堆上坐著,拿過水囊澆著給他洗手,賈環見他眉心皺出一個川字,薄薄的唇幾乎抿成了一條線,眉梢隱隱跳動,滿溢的怒氣似乎下一刻便會爆發出來,不由更是不安,道:“真不疼……”

他不說還好,一說胤禛怒氣更盛,再也按捺不住,怒道:“我們要靠這個吃飯嗎?也不是非做不可的事,為何偏要自討苦吃,將自己弄成這幅模樣?”

賈環見他發了火,心裏反而沒那麽虛了,辯道:“怎麽不是非做不可的事?既是和弘暉約好了,怎麽能說話不算數?今天對小孩子無信,明天小孩子就成了無信之人!”

胤禛道:“弘暉也不是不講理的人,你的手都成了這個樣子,他還會和你較真不成?”

賈環道:“手疼不是理由!這世上的事,但凡是你不想做的,便是一百個理由也能找的出來,若人慣了找理由,日後定是一事無成,若旁的還好,現如今弘暉看著呢,怎麽也不能教壞了小孩子……”

胤禛歎道:“我何時讓你不守信了?不是還有我嗎?”

賈環道:“四哥也幹了半日了,一會還要挑稻子……四哥,我的手向來不長繭子,偏又喜歡起泡,每次稍稍幹點兒活便是這個樣子,我早慣了,當真不疼的。”

胤禛冷著臉替他收拾,一麵道:“疼也好,不疼也好,老實在這裏呆著,剩下的事交給我就行了。”

“不要!”

賈環見胤禛又要發火,搶先道:“你是貝勒,我是郡王,我憑什麽要聽你的,哼!”

胤禛頓時一噎,待要說話時,便聽到旁邊傳來撲哧一聲輕笑,賈環瞪了眼看過去,一見來人便泄了氣:“阿瑪怎麽是你?你不君子,偷聽我們說話!”

他是真沒發現康熙,這周圍來來去去的人不少,康熙又是低著頭一路割著稻子過來的,兩人注意力都在對方身上,雖知道身旁不遠處有人,下意識以為是莊子的農夫,也沒去仔細看是誰。

康熙笑道:“君子不欺暗室,你有什麽話是我聽不得的?”

賈環吐吐舌頭不說話。

這裏人來人往的,他和胤禛也不敢說什麽出格的話,聽到就聽到唄。

康熙過來拉著他的手看了,皺眉道:“怎的弄成這樣?”

賈環縮手道:“不疼……”

賈環手上的確是起了泡,隻是那水泡早就破了,上麵那層皮也被磨掉,露出赤紅的嫩肉,他這樣割稻子也不知割了有多久,方才去紮捆的時候,又被紮了許多下,現下已經沁出了血絲,這種傷,怎麽可能不疼?

康熙學著他的口氣道:“你是郡王,我是皇帝,所以你要聽我的,乖乖歇著,別幹了,好歹也是堂堂郡王,那就折騰成這個樣子?”

胤禛這會兒已經將賈環的手洗淨,正用帕子裹上,賈環回道:“可是我和四哥負責的這幾路,還有不少呢……”

康熙道:“不是有朕嗎?若是不夠,李德全也在。”雖不知賈環和弘暉約定了什麽,總歸不會是什麽壞事,反正康熙這會兒也想活動活動,也就順道搭把手。

雖然說好了不能找幫手,但是這個幫手是康熙,又另當別論了。賈環看胤禛的架勢也知道絕不會再讓自己碰鐮刀,便也不客氣了,大咧咧坐著,看著三人幹活。

多了一個勞力,幹起來便快了,不過小半個時辰便弄好了,回莊子沐浴更衣,收拾停當出來的時候,天已全黑了。

康熙進小花廳時,弘暉正紅著眼睛捧著賈環的手吹氣,連聲問:“疼不疼?疼不疼?”

賈環笑道:“本來疼的很,小弘暉一吹吹,就不疼了。”

弘暉鼓著臉頰道:“騙人!”一雙眼水當當的,眼淚都要掉下來了,看去可愛之極。

賈環忍不住捏捏他的臉,大笑道:“知道是騙人就不要問傻話嘛!啊,阿瑪來了,可以開飯了,肚子都餓癟了!”

飯菜上的很快,一看便知道是莊子禦廚的手藝,琳琅滿目的一桌子,奇怪的是以往主食除了米飯,還會有各色羹湯,這次卻隻有米飯,隻裝在一個海碗裏直接便端了上來。

飯菜一上好,弘暉便自動自發的上前,先盛了一碗米飯給康熙,再盛一碗給胤禛,剩下就不多了,又盛了一碗給賈環之後,便隻剩下了兩口的樣子。

賈環瞅了一眼,發現弘暉碗裏的飯隻能蓋到碗底,撥了一筷過去,道:“我吃不完這麽多。”

弘暉紅著眼睛道:“謝謝十五叔。”

滿桌子的菜,兩個半大孩子就著一碗飯推讓,委實有些可笑,可康熙偏偏喜歡這樣的戲碼兒,笑吟吟看著不說話。

等到開始吃飯,卻見弘暉竟一口菜不吃,隻顧埋頭吃自己碗裏的飯,胤禛看著竟也不管管,康熙皺眉道:“弘暉怎的不吃菜?挑食可不行。”

弘暉放下筷子,低著頭,也不說話,康熙不悅道:“這孩子,說你一句,還委屈上了?”

賈環道:“阿瑪別罵弘暉,這可怪不得他,你問四哥吧。”

康熙不悅的看向胤禛,胤禛不緊不慢回道:“回皇阿瑪,前些日子兒子見弘暉吃糕點,咬一口便扔在一邊,再拿另一個來吃,兒子氣他糟踐糧食,便罰他將《鋤禾》抄了一百遍。第二日環兒過府,正好看見弘暉的功課,說道:‘這首詩是寫的不錯,可惜沒什麽意思。誰知盤中餐,粒粒皆辛苦……誰知?隻怕會背這首詩的人是誰也不知,反而不會背的人,倒是大多知道的。’”

“兒子想著有理,兒子莫說讓弘暉抄上一百遍,便是寫上一萬遍,隻怕也是不知其中真意。兒子想著,弘暉雖說一輩子也不用下地種田為生,但是身為上位者,若不知民生多艱,對百姓沒有憐憫之心,如何能做到愛民如子?如何能得百姓愛戴?如何能穩固我大清江山?”

“是以,兒子便趁著莊子收割稻穀的機會,讓弘暉過來看看。看了之後,弘暉卻不服氣,雖不敢對兒子說,卻對環兒抱怨道:‘人人都說種地苦,我看還不及我每日念書苦。’環兒便有意讓他見見百姓的辛苦,說道,百姓家中每逢這個時候,像他這般大的孩子必定要挎著籃子,去收割過的田地裏拾稻穗,弘暉既覺得不辛苦,不如也去拾,也不必多的,隻要弘暉能拾夠我們幾個一頓飯的稻穗便好。為表公平,我和環兒也在地裏劃了塊地親自收割。皇阿瑪現在吃的這些飯,就是弘暉今兒半日的功勞了,雖仍不夠一頓飯吃,但是已經極不容易了。”

胤禛極少誇獎孩子,這會兒難得說了句好聽的,弘暉卻低下頭,孕了許久的眼淚終於落了下來,胤禛正要斥責,弘暉跪下,泣道:“阿瑪,弘暉錯了……這些並不都是弘暉拾的,裏麵一大半都……十五叔將手磨成那樣,都能堅持做完,弘暉才走了不到兩個時辰就走不動了……弘暉知道錯了……”

胤禛眉頭一掀便要罵人,走不動算不得什麽,可是弄虛作假卻委實過分!

還未開口,康熙卻招手讓弘暉過去,將他的小手放在手心細看,隻見白嫩的小手上密密的紅色勒痕,還有些許劃傷,康熙溫言道:“腳破了沒?”

弘暉可憐兮兮的點頭。

康熙道:“可知百姓辛苦?”

弘暉再次點頭,含淚道:“弘暉隻做了半日,便受不了了,但是百姓們卻一年四季都在地裏,弘暉隻是將地裏長好的稻穗拾回家,百姓卻要耕田、施肥、下種、鋤草……辛苦一年才得收割一次……”

康熙點頭,弘暉到底還小,才隻有七歲,能有這般見地已然算是不錯了。

隻聽弘暉又道:“聽十五叔說,天下種地的,半數都是佃戶,辛苦一年種出來的糧食,一大半都要交給地主做租子,另一半兒,又要拿許多出來交人頭稅,完了便是還有剩下的,也舍不得吃,拿去集市上,換了最低等的粗糧。便是這樣,也大多不夠吃一年的,為了節約糧食,閑的時候一天隻吃兩頓飯,熬得稀稀的,再加上野菜,如果遇到年成不好,連草根樹皮也扒出來吃掉……李紳說,‘誰知盤中餐,粒粒皆辛苦’,弘暉現在知道了,而且也知道,為什麽他會說‘四海無閑田,農夫猶餓死。’……”

康熙目中顯出訝色來,卻聽弘暉還在繼續道:“阿瑪說,百姓都是好的,他們的願望是如此簡單,隻是要吃飽穿暖而已。所以,作為上位者,我們的任務,就是讓百姓們有飯吃,有衣服穿,有安定的生活,他們就會擁戴我們,大清的江山就能永固,這是所有愛新覺羅家族的子孫都要竭力去做的事情……”

康熙聽得龍心大悅,將弘暉抱上膝蓋,道:“難為你將你阿瑪和你十五叔的話記得這麽清楚,他們兩個都是好的,你也算是有福的,能得他二人一同教導……將來定是大有出息……”

弘暉卻又道:“可是,弘暉不懂,為什麽他們生活的這麽辛苦,我們還要問他們要人頭稅,讓他們沒有飯吃呢?”

康熙溫言解釋道:“因為朝廷也要用錢,俢堤、賑災、發餉、打仗,到處都要錢,百姓供養我們,我們才能給百姓安定的生活啊。”

弘暉道:“可是他們已經很窮了……有的人很有錢,有的人很窮,為什麽不讓有錢的人多交一點,沒錢的人少交一點?”

這話雖然幼稚,但是一個七歲的孩子,能想到這些,已經殊為不易了。

康熙揉著弘暉的頭,沒有回答,深深望向胤禛:“你這個兒子,委實不錯。”

……

弘暉因明兒還要早起念書,吃了飯胤禛便令人將他送回,康熙卻沒有一同離去,而是去了書房小坐。

書房中,最顯眼的位置擺放著胤禎折子的抄本,康熙打開,上麵指痕宛然,顯然是給人大力捏過的,沉默一會後放下,道:“胤禎說的不錯,私鹽再這般泛濫下去,隻怕日後鹽稅會一日少過一日……朕決定允了胤禎的請,放權給鹽商,讓他們對私鹽販子有抄撿拘押的的權力。”

賈環看了一眼沉著臉的胤禛,見他似乎沒有說話的意思,開口道:“阿瑪,不行!”

康熙抬眼看了他一眼,道:“為何不行?”

賈環如何知道為何不行?隻得拿眼去看胤禛,胤禛猶豫了一下,終於開口道:“稟皇阿瑪,揚州鹽政,弊病甚多,官商勾結一體,他們所謂的私鹽和朝廷所謂的私鹽,隻怕並不是一回事……”

胤禛話未說完,便被康熙打斷,道:“老四!這次辦差的是老十四,不是你!你身在京城,對揚州的事難道比十四還清楚不成?”

胤禛一噎,閉嘴。

康熙輕輕敲打桌麵,臉上看不出絲毫表情,緩聲道:“老四,仔細想想,你要用什麽身份,來說這些話?”

並不等胤禛回答,起身向外緩步走去,胤禛和賈環送到門口,康熙臨上車前,回身看了胤禛一眼,道:“……老四,你有個好兒子。”

胤禛默然。

賈環目送康熙馬車遠去,轉向胤禛,道:“四哥。”

“嗯?”

“我喜歡種地,喜歡種各種我愛吃的東西,我喜歡坐船劃水,喜歡做很多好玩的玩意兒……我們兩個在一起,我還能種地,還能劃水,還能弄那些稀奇古怪的東西嗎?”

胤禛含笑道:“自然是可以的。”

“那麽,四哥也可以。”

胤禛微微一愣。

賈環道:“人家說,女兒家的柔情,最能消磨男兒壯誌……我雖然長得不高,可也不能算是女人吧?四哥希望和我在一起以後,我仍然是快快活活的,做自己喜歡的事,我也希望四哥能快快活活的,做四哥想做的事。雖然我喜歡四哥陪在我身邊,可是,我不喜歡這段時間的四哥,很不喜歡……”

“四哥不是說,沒人說天下和我不可兼得嗎?四哥不是說,走有走的法子,不走又不走的法子嗎?既如此,四哥不如想想不走的法子。”

胤禛默然良久,苦笑道:“環兒,我本以為……”

“我知道,四哥能放下天下的權柄,卻放不下對天下的責任,也沒有人讓四哥放下……四哥在哪裏,我就在哪裏。”

胤禛並不說話,隻是將賈環的頭按在懷裏,狠狠的一頓揉……

撒花歡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