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6 章

賈政和太醫衝進內室時,紅兒正拿了帕子擦拭著從賈環嘴角不斷溢出的鮮血,賈政看著兒子那雙幽若深潭的眼睛,明明是漆黑如墨的眸子,他卻感覺到一片蒼白漠然,空洞的讓人心酸。

林太醫將手指按在他蒼白的近乎透明的手腕上,急聲道:“政公!快!先將他安撫住!不然性命危矣!快快!”

賈政顧不得多想,連連推賈環的肩頭:“環兒!環兒!環兒醒醒!”

賈環一直很努力的活著,他有時候會很迷惑,他能撐過一次次病發時的折磨,到底是因為自己對生命特別的執著,還是因為大和尚對他的生命的執著,讓他也不得不努力。其實他並不害怕死亡,反而覺得死亡對他有一種特別的吸引力,似乎有什麽丟掉很久的東西隻有死亡才能讓他找回來。

他因為大和尚的不放棄而堅持著,卻不知道,大和尚的堅持何嚐不是因為他的不放棄?

賈環一直為自己能夠堅強的陪著和尚活到現在而驕傲,但現在他卻後悔了……他願意活著,但是卻絕不願意用別人的性命尤其是老和尚的命來換自己的命。

這世上,哪有什麽可以起死回生的聖藥,不過是一命換一命罷了……

雖然他自認醫術不差,但是,自己是把不準自己的脈的,若不是這林太醫著實有一手,他還不知道還要被蒙在鼓裏多久。

賈政的呼聲響在耳邊,賈環喃喃:“和尚,你騙的我好苦……”

賈政聽見他說話,卻聽不真切,忙將耳朵湊上前,道:“環兒,你說什麽?你要什麽?”

耳中傳來兒子斷斷續續的聲音:“……我好後悔……好後悔……為什麽不早點去死……”

為什麽不早點死掉,早點死掉,和尚就不用死了……你隻想著讓我活下去,卻不想,我何嚐不是寧願自己死了,也不願害了你……

賈政隻覺得一口血堵在胸口,難受之極,心中驀然燃起怒意,卻連他自己都分不清是針對自己,還是對王夫人,抑或是麵前的這個少年,一揚手,狠狠一耳光便扇了上去,怒喝道:“你這孽子!你老子我還好好的活在這裏,你給我說的什麽昏話?!”

隨著這一聲脆響,賈環的眸子漸漸清明,人卻劇烈咳嗽起來,賈政又氣又怒又悔,怕他嗆到,將他扶的半坐起來,剛坐起身,賈環哇的一聲,一大口汙血吐了出來,氣息卻漸漸平息。

林太醫卻鬆了口氣,道:“好險,好險。”

賈政扶著賈環躺下,替他將嘴角的血拭去,卻見賈環不知何時閉了眼,臉上不見任何表情,卻有淚水無聲無息淌下來,浸濕了耳旁的軟枕,不知怎地,隻覺得心中酸楚的難以自抑,差點陪他落下淚來,歎道:“往事已矣,不管之前你遭遇了什麽,現在既然已經回了家,父親便再不會讓人欺辱與你,莫要再多想了,都過去了……”

是啊,都過去了,都過去了……

好吧,和尚,你既讓我好好活著,我就活著,一直活著,快快活活的……

賈政見這番話不僅沒有將賈環安撫下來,反而淚眼越來越多,他本就不善言語,隻得難受的轉過臉去,令紅兒好生照料,帶了林太醫出來開方子。

林太醫歎道:“這次若不是政公,怕就凶險了。不是老朽多嘴,令郎此刻的情形,可不能再讓他受刺激了。”

賈政點頭,歎息不語。

林太醫道:“如今性命之憂雖解,但傷了根底是難免的……卻不知往日替令郎診治的是何人?他既能讓令郎平安活到當下,醫術當是在我之上的……政公何不請他……”

見賈政似有難言之隱,林太醫搖頭道:“即使人不在,有以往留下的方子也是好的。”

這些事賈政如何知道?當下吩咐彩霞進去替了紅兒出來,問道:“你貼身服侍三爺,可知三爺身邊可有什麽方子?”

紅兒惶恐道:“三爺來的時候,就穿在身上的一身衣物,奴婢並不見什麽方子,想是有,也是三爺貼身收著,奴婢並不知道……要不,奴婢去問問三爺?”

“算了,若又讓他想起什麽不好的來,便麻煩了。”

紅兒應了一聲,正要退下,忽然輕咦一聲,道:“奴婢想起來了,前些日子,三爺讓奴婢備了一個小匣子,許是用來裝東西的。”

“去找。”

幾個婢子一起動手,賈環的房間不大,東西也少,不過片刻便從櫃子裏找出匣子,又在他床頭摸出了鑰匙,一起交給賈政,賈政將匣子打開,從裏麵掏出幾張紙來,便是渾身一震:“這……”

林太醫疑惑道:“政公?”

賈政強自按捺情緒,將其中一張紙遞了過來,剩下的卻小心收進懷裏。

林太醫看了半晌,歎道:“好方!真是好方!隻是病發因緣不同,待我改上幾味藥,服上三劑也就夠了。令郎體弱,藥吃多了反而不好,待我開上些食補方子,日日按方子輪著準備吃食,我一月來為他複診一次,再換新的方子,總之這三年最為關鍵,切不可馬虎了。”

賈政接過林太醫開好的方子,皺眉道:“好是好,隻是,環兒他因了和尚的話,說是不能吃葷腥,這……”

林太醫道:“不食葷腥?這如何使得?令郎如今真是滋補元氣的時候,怎能開這等玩笑?”

賈政歎道:“林太醫有所不知,我這個兒子,從小就倔的很,他不願做的事,著實逼迫不得啊。”

“老爺……”紅兒遲疑的喚了一聲,欲言又止。

“有話就說。”

“是,”紅兒低聲道:“以奴婢來看,三爺那句話,原是說了哄姨娘玩的。”

“他無緣無故哄他姨娘做什麽?”賈政皺眉道,見紅兒一臉為難,如何不知道裏麵有貓膩,收了方子,讓人分別送去了廚房和藥房。林太醫告辭出去,最後道:“隻一件,政公要切切牢記,萬不可再讓他受驚、動怒,凡他怕的東西,且收遠一些就是。”

“這我省的,”賈政道:“隻是若是不知道他因何受驚,卻該如何是好?”

“這個嘛……”林太醫皺眉片刻道:“那不如政公多讓他在身邊陪伴?在父母身邊,孩子總能心安一些,便不那麽容易受驚嚇了,何況若有個萬一,我看也就政公能安撫一二了。”

賈政點頭,送走了林太醫回來,問道:“到底是怎麽回事?”

紅兒是個聰明的,她原本擔心得罪了王夫人日後日子難過,現如今發現賈政對賈環似乎頗為重視,便改了主意。至於她父親,原就不是王夫人的人,他們是賈府的世仆,王夫人掌權以後,用的都是她的陪房,她父親的位置原是賈母保下來的,她想明白了,賈母在一日,便不會允許王夫人將大權獨攬,她父親的位置就是有保障的,若是賈母不在,她就是討好了王夫人,王夫人也會將她父親換掉,何況她已經得罪了王夫人?既然如此,還不如看看自己這個看起來頗有主見的主子,能不能幫自己一把,不說別的,要是他能討賈政的歡喜,到時能為她父親說句好話也好。

紅兒正要合盤托出,方才避在廂房的王夫人過來,道:“老爺,今日跟著寶玉出去的茗煙和掃紅來了。”

賈政道:“讓他們在外麵跪著!紅兒你接著說!”

紅兒偷看了王夫人一眼,猶猶豫豫道:“那日,周大娘給三爺送衣服來,不知為什麽,姨娘對著衣服哭哭啼啼的,三爺便信口說,有神僧說了,他穿不得絲羅,食不得葷腥……才把姨娘安撫住。”

賈政不耐煩道:“她為何對著衣服哭哭啼啼?”

“這原是我的不是,”王夫人歎了一口氣,這件事她既做了,且並沒有瞞人,雖沒有料到事情有一天會傳到賈政的耳朵去,但理由卻是早準備好的,抹淚道:“當時老爺說環兒要回府,我立時便吩咐了人準備住處和衣物,隻是不知道環兒的身量,原派了人去問張漢打探,可巧老爺派了他出去,我想著還有幾個月的時間,不急,便耐心等他,誰知等張漢回來,東府的小蓉媳婦又沒了,一時間兩府都忙得轉不過身來,這一來二去的,居然就耽誤了。等到環兒將要回府,我這才急了,便派人將寶玉新作的、並沒有上身的衣服取了來給他……後來環兒的話傳開,我還當真以為是……誰知道這孩子氣性怎麽就這麽大……便是在富貴人家,哥哥不穿的衣服給弟弟也是有的,何況又是新作沒有上身的衣服,他竟一件也不肯穿,還傳出這樣的話來,要是讓外人知道了,還不知怎麽想我呢……”

這番話,說的紅兒佩服無比,一樣的事,換了套說辭,便完全變了個味兒,她絕口不提賈蘭的事,即使有人在賈政麵前捅開了,她隻用來一句:“竟有這樣的事?我竟一絲絲也不知道,這些下作的奴才……”便可以再次推的一幹二淨,紅兒自然也不敢多嘴的,當麵說主子的壞話,戳穿主子的謊話,她得有幾個膽兒?

王夫人這裏說的委屈無比,賈政卻皺眉道:“此事夫人的確做到不妥,雖說弟弟穿哥哥的衣服不礙什麽,到底環兒也是剛回府,難道府裏還欠了他幾套衣服錢不成?便是來不及,也該和他說清楚才是。”

王夫人詫異的看了他一眼,賈政向來提倡節儉,她本以為自己這番話說出來,賈政隻會對賈環起惡感,而絕不會說她什麽,誰知最後竟是她得了不是,咬著牙應了是。

作者有話要說:叫賈政政公是因為紅樓原著中,賈雨村、冷子興閑聊時叫他政公,叫賈赦赦公,這裏應該隻是一個尊稱而已吧,大大們就不要計較了。

和尚做的事,被猜到了,就是和灌頂差不多啦。

這篇文唔……不可能像貓貓那麽萌,主角的處境和性格讓他不可能像貓貓那麽無憂無慮,不過,甜蜜是一定的!看過我其他文的大大應該知道的,我是親媽,絕對的親媽,最多先苦後甜。

四四當然要出場的,我也想不到,這麽一件事寫了幾天,這件事一了,四四就會出來打次醬油了,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