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9 章

賈環醒的時候,正好聽到賈政的聲音在外間響起:“還沒醒嗎?”

紅兒道:“沒有,可要先將三爺喚醒,吃了藥再睡?”

“罷了,先溫著吧。”

“是,隻是一會就到了飯點,三爺昨兒晚飯便沒用,今兒早飯也睡過去了,這午飯……”

沒有聽到賈政的聲音,似乎還在猶豫,賈環出聲道:“紅兒……”

紅兒驚喜道:“三爺醒了!”進來見賈環正自己起身,熟練的將靠背安置在他身後,道:“快躺下,三爺身子還沒好,可不興亂動,我去端藥來。”

不多時端了藥碗來,賈環見她執了淺淺的小勺來喂,就著吃了一口,苦的他隻皺眉,便有小丫頭撿了一顆蜜餞遞過來,賈環皺眉道:“這樣吃法,要吃到什麽時候去?”

一把將藥碗端了過來,一氣喝完,從目瞪口呆的小丫頭手裏搶了水漱了口,卻將蜜餞推到一邊:“我不愛吃那個。”

賈政等為他收拾的人退了出去才進來,對看見他要起身的賈環道:“躺著吧,環兒今日氣色不錯。”

賈環默然。

他以為知道了和尚死亡的真相,他會輾轉反側,徹夜不眠,但事實上他昨夜睡的比任何一日都要沉。

賈環自記事起就知道自己有病,隨時會死去的、絕對活不到成年的病,所以他雖活著,卻活的很無謂,初時隻覺得老和尚寂寞,能陪他一日是一日,待老和尚死了,又因了老和尚的遺言,才回到賈府。這樣百無聊賴的活在,多活一日,就賺一日,便是死了,也是無所謂的,至於活的怎麽樣,他也並不在意。

老和尚待他好,他願意為了和尚活著,願意聽和尚的話去報答賈府,可是,當知道和尚連命都搭給他的時候,他先是覺得這生命沉重的難以承受,當他終於撐過來的時候,反而釋然了。

和尚,犧牲了他的命,是為了讓自己活著……真真正正的活著吧?

想明白了這一切,賈環反而放開了,那股被他壓抑了多年的天性便顯露了出來,路出幾分任性和肆意,整個人仿佛換了一個人一般。

若換了往日,無論多苦的藥,也是麵不改色的吞了,再不喜歡蜜餞,最多不過搖頭拒絕,萬萬不會說出“我不愛吃這個”的話來。

賈政在他床邊坐下,道:“晚上睡的可好?”

賈環原本對賈政這個父親並沒有什麽感情,但昨夜若不是賈政那一耳光,或許他真的已經死了。之後發生了什麽事,他並不太清楚,但總是知道賈政是在為自己出頭的,這是他第一次在賈政身上體會到了名為父愛的東西,無論如何堅強的孩子,總是希望希望有個像山一般高大強壯的的父親讓自己依靠的。尤其今日醒來,對他來說恍如新生,第一眼看見的至親又是賈政,賈政在他心中的地位便忽然間不同了起來。

“不好,”賈環脫口道:“吵的很,又亂做夢。”

語氣中不自覺便帶上了幾分撒嬌幾分任性,說完自己都愣了。

賈環第一次在賈政身上體會到父愛,賈政又何嚐不是第一次感受到兒女的嬌癡任性,他另外幾個兒女,在他麵前都像耗子見了貓似的,何時有過這樣隨意任性的時刻,心中湧起一股奇異的感覺,卻出奇的沒有感覺不悅,道:“我已經和你母親說過了,讓他們一家子快快搬出去,到時便不怕了。”

賈環正有些後悔剛才脫口而出的話,嗯了一聲便低頭不語,耳中卻傳來賈政帶著些暗啞的聲音:“……這些年,在……寺裏……過的可好?”

便有一股酸意從鼻子直衝眼角,賈環難堪的撇開了頭,說了一個“好”,這一聲好字,氣出來,聲音卻卡在嗓子裏,半日也吐不出來。

這半個好字卻讓賈政的眼圈都有些紅了,賈環離家八年,回來也有十多日了,這一聲問候,似乎來的太晚太晚了……

見賈環低了頭,賈政歎了一聲,道:“……說說吧。”

賈環沉默了許久,聲音低低的輕輕的,道:“剛去寺裏的時候,我還小,隻恍惚記得似乎是自己堅持去的,可是到底為什麽,卻一點兒都想不起來……寺裏冷,床很硬,被子很薄,隻有饅頭鹹菜吃,也沒有丫頭……我以為家裏很快就會來接我,可是我等啊等啊……逢年過節的時候,別的孩子,哪怕出家的,除了孤兒,總有人送幾雙布鞋,幾個饅頭,幾塊糕點……我以為我也會有,坐在門檻上,從日出等到日落……”

耳中聽到一聲悶響,賈環抬頭,發現是賈政失態下一掌拍在了床沿上,便住口不說。

賈政隻覺得氣悶之極,當初的事他記得清楚,那時賈環才方五歲,被王夫人喚去抄了幾日經文便吵著要去廟裏,自己一氣之下,又被王夫人說動,便派人送了他去,當時怎就沒有想到,他才隻有五歲,五歲的孩子讓他去寺裏受幾日清苦,怕早就悔了,竟就沒想過將他接回來……想著那五歲瘦弱的孩子坐在門檻上的模樣,頓時眼眶都濕潤了。

賈環抬眼看了他一眼,覺得差不多夠了,人說升米恩,鬥米仇,內疚也是這樣,適當的內疚可以讓人想盡力彌補,多了的話隻怕連看都不想看到那個人了,換了語氣道:“不過有大和尚對我好,大和尚跟人說我是他的俗家侄孫,廟裏的師傅都很照顧我,可是我總是犯病,大和尚自己會開方子,可是藥很貴,不到一年就花了上千兩的銀子,大和尚的私房都被我用的差不多了,總不能用廟裏的銀子,……大和尚說我的病一因七情,二因酷暑嚴寒,便教我調節情緒之法,夏天帶我去山裏住,冬天去找溫泉,氣候好的時候,就去采藥,用不了的便換成銀子買藥用……一年一年的,便也到了現在。”

賈政道:“你母親沒有安排人送錢去麽?”

“聽說一年是有一百兩的……”

賈政默然,摸了摸懷裏的東西,正準備開口,忽然聽到外麵紅兒的聲音:“趙姨娘,且等一等,哎……”

話音未落,趙姨娘已經端著托盤進來了,道:“環兒你看姨娘給你弄了……”一眼看見坐在床邊的賈政,頓時萎了,眼中卻是又驚又喜又怕,道:“給老爺請安。”

賈政哼了一聲,道:“你端的這是什麽?”

趙姨娘結結巴巴道:“是、是給環兒熬的藥……”

賈政道:“太醫開的藥,環兒才剛吃過,你又弄的什麽幺蛾子?”

趙姨娘磕磕絆絆道:“我先前來的時候,聽紅兒說環兒驚著了,我想著環兒和寶玉都驚著了,大概可以吃一樣的藥,就去問襲人要了一副,親自熬了兩個時辰,聽說環兒醒了,就……”

“胡鬧!”賈政嗬斥道:“藥也可以渾吃的?環兒病了,自然有太醫給他開藥,誰讓你去拿寶玉的藥給他渾吃的?”

趙姨娘紅了眼,期期艾艾道:“我想著都是一個事驚著了,且寶玉的藥總是好些兒……”

賈政卻越聽越氣,道:“都是府裏的爺們,怎麽寶玉的藥就會比環兒的好?府裏就是你們這等人,見天的生事!”

賈環見趙姨娘挨罵,忙示意紅兒將藥端了來,嗅了一口,道:“是一般的安神湯,便是好人喝了也是無礙的,正好我也心裏發慌,父親便將二哥這服藥賞了我喝吧。”

賈政見賈環開口,才醒起這是兒子的房間,幹咳一聲道:“你懂醫?”

賈環道:“人道久病成良醫,我不僅懂,而且醫術不錯呢,隻是難以自醫罷了。”將碗裏的藥一口喝完,對趙姨娘遞過來的蜜餞卻沒有拒絕,吃了一口,對賈政道:“父親若放心,我替你把把脈可好,絕不會比太醫差多少。”

賈環倒沒有自誇,他的醫術得慈雲大師真傳,按慈雲大師的說法,他天生五感強大,論摸脈的準確,怕是慈雲大師也比他不過。

賈政見他難得露出一副躍躍欲試之態,便伸了手,想著不過是哄他玩玩罷了。

賈環把了一會脈,收了手,道:“父親轉過身去。”

賈政依言轉身,背上便有一雙手撫了上來,賈政感覺到賈環跪在自己身後,正要說話,雙肩上被賈環的大拇指按住的地方像被鈍的錐子狠狠紮了一下似的,痛的錐心刺骨,幾乎痛呼出聲時,卻有一種前所未有的舒爽感覺像過電一般蔓延開去,讓人飄飄欲仙。

賈環感覺到手底下的肌肉僵硬,一個穴位一個穴位的按了下去,道:“父親在衙門裏總是坐著的吧?”

賈政點頭。

賈環道:“這是坐出來的毛病,還好現在發現的早,若是日子長了,可麻煩了……以後坐一陣子要起身動一動才好,我一會教幾個法子,父親得閑便動一動吧。”

賈政眯著眼睛點頭,賈環原就身子弱,又有近一日沒有進食,按了一陣子額頭便出了汗,趙姨娘心疼的拿了帕子去擦,賈環便將位置給趙姨娘讓了出來,細細指點。

賈環看出趙姨娘對賈政是又愛又怕,賈政對趙姨娘卻有些膩味,男人總是喜歡能讓自己舒服的女人的,趙姨娘的性格很難讓人喜歡,讓人喜歡上她的手藝也是好的。趙姨娘是做妾的,隻要留在府裏一日,過的如何便隻能看能不能的賈政的歡心,能得賈政的幾分歡喜,她的日子也好過些。

賈政默認了他們母子的小動作,趙姨娘的動作也漸漸熟練,他微微皺起的眉頭也舒展開來,紅兒進來,看見這一幕,低頭又退了出去。

作者有話要說:兒子或者老婆或者小老婆給當家的按按肩膀,應該是很正常的吧……

日更什麽什麽的……有點點困難啊……

大家那個……慢慢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