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人心易變

細雪天,三尺陰霾,街上行零散,偶有急匆匆快步而過的,麵上也是一副絕不耐凍的模樣。

一輛蒙著厚厚猩紅氈子的黑蓬馬車緩緩駛過街尾,轉動的車軲轆地上留下兩條長而漆黑的轍子,車轅上卻坐著個衣衫單薄的壯漢,指粗的牛皮鞭子他手中爆了個脆響,馬車便將將地一處占地極廣的府邸前停住了。

“哥兒,到了。”

簾子略動了動,探出張眉眼清麗的少年臉孔來,朝他手裏遞了一物,嘴角微微帶著絲笑兒:“這大雪天的,倒勞煩老彭了。”

彭索驥不著痕跡地拿手指掐了下,卻是兩個刻著細致紋路的金餜子,雖說龍鱗衛油水極大,卻也絕少有這樣大方的,何況此麵前也輪不到他來端著架子,隻心中暗讚一聲,便恭恭敬敬扶賈環下車,道:“哥兒說哪裏話!要是一徑地讓所裏那些崽子們知道了,便是下刀子隻怕也得上趕著來。這麽沒白的這樣客氣倒要臊死老彭了!”

賈環笑了笑,遞了拜帖後,又與他約略交談了幾句,便由一路引進了北靜郡王府。

大錦尚奢靡,衣食住行方麵往往有逾製現象,譬如榮寧二府,雖多有衰敗,其實際吃穿用度卻仍叫不免咂舌。對此類現象,赫連扣雖深惡痛絕,卻也並無多的辦法,官商勾結自古而來,他便是有心想動一動,卻恐怕滿朝文武和世族大家是斷斷不依的。

賈環細細瞧了瞧水溶的府邸,原是襲承自親王名號,故要大出普通郡王府良多。但大體規格卻仍是按著祖製改了的,隻有些古舊處隱約可見朱紅明黃,可見此位北靜郡王確實是心思極縝密了。

郡王府風景極美,水溶是頗有性情之,綠瓦花廊裏擺了一溜兒的蘭花,另細細地排布了水仙紅梅迎春等,雖是數九隆冬的,卻仍顯得芬芳滿園、紅紫爭豔。

“郡王果然好心思,換做是,卻絕沒有這番情趣。”賈環隨手折了一枝豔豔的紅梅,累累白雪覆壓其上,卻是燃焰一般,幾乎灼傷了眼球。

“哥兒謬讚,小王實愧不敢當。”身後傳來一抹清潤,又有言笑晏晏,“想來那處莊子裏所見春意盎然,卻是環兒的手筆罷。比起那些,小王此處也不過堪堪入目罷了,卻是遠遠不及。”

賈環回轉身來,揚了揚手裏的梅枝抿唇輕笑:“香中別有韻,清極不知寒,王爺但以梅而立,卻是真真兒的好品。”

水溶怔了一怔,扶著梅樹的那少年眉眼極幹淨極清冽,如拿初冬冰雪泠泠浸過一般,銀鼠皮滾白邊兒風毛鬥篷幾遮了他半張臉,卻又越發顯得膚白貌美,更壓著那一枝浮豔,竟仿佛眼尾都蔓延出一股子使陶醉的風情來。

原是這樣的好物,也難怪他那個心氣極高的皇兄如此折服。

水溶本就是自製之,隻愣了一瞬,便側身而讓,嘴角噙著柔笑:“外頭天寒地凍的,這些玩意兒看久了不免是要晃眼睛的。哥兒還是跟小王進去,也好使水溶進一進地主之誼。”

賈環將梅花交給了彭索驥,自是應下不提。

與賈府無處不精致華貴迥異,北靜郡王府卻是真正的大氣內斂,但實又是講究到了極致的,若非賈環宮中待過一段,約略也跟著李文來學過一些,卻恐是要丟醜了。更別提那彭索驥,他本就是一介武夫,雖官居高位,骨子裏卻也是粗豪之,哪受得了這些個,唬的快連手腳也不知何處放去了。

賈環瞧了瞧水溶,這位有名的賢王正細細地使拿熱巾子擦著手,濃密的睫羽覆眼睛下方,半張臉孔顯得極溫潤秀美,竟也是與赫連扣絕不相同的風姿卓絕。

“環兒今日來此,可是何事有小王能幫襯一二處?”

正端著茶杯欲要啜飲的少年微微一怔,抬頭看他半晌,卻難從那張始終微笑的臉麵上瞧出半分,想著赫連扣對此的評價,心中多有所感,隻道:“原不知王爺是如此直白,來前許多說詞此時可一並推了,竟是以小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水溶抿唇搖了搖頭,輕笑道:“環兒說哪裏話。若換別個,小王自然忖度再三,但是皇兄特意交代了的,水溶自然須得竭力而為。”

言下之意竟是將二撇得清清的,決計不談半分私交之類,這北靜郡王倒是個有意思的!

賈環嘴唇碰上杯沿,長眸微斂,略略含進一口潤了潤喉,淡淡道:“王爺既如此說,那小子也務須藏著掩著小家子氣的。聞聽王爺與太醫令頗有幾分交情,家姐待極好,卻是自小體弱多病的,還望王爺請得此位大一觀,好叫也盡一盡孝心的。”

更有王熙鳳日後隱疾,此時卻是不好同水溶直說的,賈環隻想著到時勞請太醫令多走一遭便也是了。

水溶聞言立時側頭看來,似是頗為訝異:“此等小事,隻消得告知皇兄一聲,他理應依的。”

賈環動作一頓,嘴角僵僵地**了兩下。

談起這事,他便氣得五髒俱疼起來,直恨不得揪著那帝王衣領咆哮一頓算了。

每每提起此事,赫連絕不會給他半個好臉看,按帝王的道理來說,來日抄懲賈家,放過她二個已是天大的恩賜,如今還要用皇帝的來給她們瞧病問診,卻別說是扇門,連條窗戶縫兒都沒有!

前頭寶玉從東府回來,與那秦可卿或有些可說不可說的,但與襲卻是真真切切假不了的,明眼都看著了。林黛玉經了賈環說叨多年,心中倒也成了些道理規矩,哪個女孩兒不愛一生一世一雙的?

換做是以前那個,隻怕心裏再疼再苦便也忍了,關了房門哭幾日便也過得,畢竟這是大錦,而非賈環經曆過的現世。可奈何,此時的林妹妹雖仍身子骨柔柔弱弱的,卻也不再是那個一味讓揉捏著的孤苦少女了,她倒也不與寶玉撒小性兒什麽,隻回了碧紗櫥,想了三日竟再也不留有那般癡情愛戀的心思了。

這賈環看來本是極好的事,卻不料這女孩兒是個性子執拗的,沒想通那段兒竟是少吃少喝不睡的,她本就不足,到底熬壞了身子,吃了幾副以前的方子竟是眼看著連床都起不來了。

若非到此萬不得已,以賈環的氣性,卻也絕不願跑到北靜郡王府來!

隻是此中道理並沒有理由解釋給水溶聽去,少年眯了眯眼,淡笑道:“王爺可知,饕樓每隔一旬半便有一品鑒大會,到時可謂山海、熱鬧非凡。十五雖不愛熱鬧,卻也斷斷不會錯過的。”

作為皇帝的龍鱗衛指揮使兼職貼身護衛,刑十五卻是鮮有自由可言,若非皇帝時常愛出宮晃晃,隻怕他三年五載地也要被困那處禁地。這品鑒大會,與其說是賈環招攬生意的手段,不如說是光明正大為刑十五找的休息時刻。

按少年的道理來說,哪怕是暗衛也是要得權的,那處憋久了指不定要得上甚斯德哥爾摩綜合症呢!隻是說與他們也聽不懂,赫連扣想到刑十五多年辛勞,難得有些個小愛好,他也盡可跟去饕樓與賈環膩固,便早早地準了。

水溶心中一緊,握著杯子的手也用力三分,笑道:“環兒說話頗有意思,怎麽好好兒的竟扯上了刑大?不過這品鑒大會,小王倒也頗有興趣,隻請哥兒記得發一張帖子,到時也可登門叨擾一二。”

賈環站起身,毫不顧忌地伸了個懶腰,秀眉微挑,直如隻倦怠的貓兒,點漆長眸中卻又隱隱透出狡黠:“自然,王爺願來,饕樓可是真真兒地蓬蓽生輝了,隻怕到月末還得給王爺包份厚厚的紅包。天色也不早了,老彭還得回所裏交差,小子便先告辭了。王爺留步,好叫再去折幾枝梅花回去,也算承您一個情。”

水溶含笑點頭,更親自為他挑選了幾枝最好最美的,仔細包了送到車上,連上頭積雪也刻意不曾拂去。

馬車吱吱嘎嘎朝賈府行去,隨意倚軟榻上的少年靜靜看著小幾上那捧寒梅,片刻,露出一絲諷笑,繼而微微合上了眼瞼。

回到賈府,換了大毛衣裳的賈環抱著一捧開的甚好的紅梅進了別院。

自打林黛玉一病不起後,王夫便以生恐過了病氣給老太太的理由要將女孩兒遷出碧紗櫥。賈母雖一千一萬個不願,卻耐不過媳婦兒子的勸諫,隻得同意將林黛玉安置不太遠的別院裏。

此時正是晚飯,賈母寶玉等幾個皆都回去了,這處倒隻留了雪雁紫鵑幾個熟悉的小丫頭。

“紫鵑,把花兒插起來,瞧著開的那麽好,便摘回來養著,想來也能使家小姐心情好些。雪雁,把窗戶略開起一絲,一股子藥湯子腥氣的,姐姐哪裏好的了?”

紫鵑接過那梅花,眼圈便是一紅,哽咽道:“姑娘病了,也隻哥兒真心念著記著。早前兒二爺來過一回,說不上兩句便要走,襲姐姐隻說二太太吩咐的,說二爺一貫體弱,恐、恐......”

賈環神色一冷,那女,竟是把林黛玉當成了個禍根病原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