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離家(上)

房裏一時寂靜,賈環是想著當如何開口,雖必定有帝王麵前一五一十地說了,卻難免不為了討好略有偏頗。

至若赫連扣,則是實打實地心裏起火,燒得五內俱焚一般,恨不得立時把榮寧二府子夷為平地。憑甚連他都放心尖尖兒上的物,還沒白的叫一起子蠢物俗輕賤傷及了,簡直是真真兒地找死!

“心裏想什麽呢?瞧著倒絕不是些好主意。”賈環瞥了他一眼,口氣淡淡的,神色卻分明有些不讚同。

赫連扣從他妝鏡前隨意取了枚白玉孔雀開屏扇墜擱手心裏轉著,垂斂的睫羽細密覆眼下,去了幾分戾氣,粗瞧著倒頗有種寧靜風致意味。

“知者莫若環兒也,無論是上得還是上不得台麵的手段,總該使出些,賈氏一族,說不得是囂張了些。”

賈環抿唇一笑,側過去抱住他腰身,柔聲道:“總該知道要說什麽的,扣扣心中早已有了定計,何苦為改了章程?況今日也不過是略疏忽了些,雖不待見他的性子,卻也不願詆毀他的品,不過是做了回池魚罷,且放寬了心去。”

賈環說得並非虛言,於他看來,秦鍾自是寶玉心頭好無疑,當時那般情況下,自保本能發作,不願自己去挨了板子,拉旁的來擋災倒也無可厚非。

這便跟前世普通遭遇銀行搶劫,但凡有餘地,任一個都準定希望藏匿別身後,衝上去做出頭鳥的不是傻逼就是便衣!

當然這種思想並不能拿出來和赫連扣陳述,畢竟如此一個皇權至上的朝代,為主子受傷或赴死乃是天經地義的,不做反倒要被戳著脊梁骨罵不忠不義!

就譬如賈環今天這個事兒,除了寶玉秦鍾或有愧疚惶恐,賈母賈政王夫卻絕計不會如此思量。

賈環撚著手心,輕輕笑了一聲:“說起來這倒也並非全然的壞事,總可以編排些子醜寅卯找個借口搬出府去,免得再操這一起子閑心,遭一起子閑罪。”

赫連扣頓了一頓,傾身抱住他,眼眉間略略放柔了一些:“水溶府邸旁側的宅子不錯,原就是給留的,來了,也好時常見。”

賈寶玉回來時,王夫正伏案上抄寫佛經,聞聲抬起頭來,招手道:“還不快快過來,好茶好吃伺候著,非要門口吹什麽風?”

賈寶玉慌亂無措地擺擺手,竟不敢上前,金釧兒來拉他,隻覺滿手濕冷,還不住哆嗦著,唬的驚呼一聲:“手這樣涼,可是病了的?”

王夫驚得摔了念珠,幾步跨下榻來,上上下下摸了一陣,心疼得不知該說什麽好:“怎麽早上走的時候還好好的,現下竟跟掉了魂兒一般。可是先生打罵了?可是哪個不長眼睛地欺侮了?快與說說,倒要好好論個理!”

賈寶玉被她拉扯著上了榻,層層地錦被堆腳上,又被強逼著喝下去半碗子參湯,才仿佛有了些生氣,哭哭啼啼道:“、把他傷了......心裏、心裏難受的很......”

“哪個他?莫非是先生?”王夫暗暗吃驚,寶玉雖有些癡性,但素來還是乖巧的,若是要和先生對起仗來,那還不見得是捅破了甚天大的簍子,想到此處,她不免有些急切起來。

賈寶玉抽抽噎噎道:“是環兒......”

當下便把事情種種一一道來,雖猶有缺漏,但勝不曾添油加醋,也算平和。

奈何這王夫心裏眼裏隻有自己個兒的寶貝蛋心肝肉,那賈環又是趙姨娘那賤婦的種,故而評判起來早不知偏了多少個十萬八千裏,雖嘴上不說,心裏卻恨得都泛出了毒水兒。

好一個賈環,竟要攪得寶玉萬般愧疚,好叫他老爺跟前兒露臉嗎?

何況大鬧私塾這個事兒本就來得蹊蹺,說不得賈環其中起了什麽作用呢!

錯眼的功夫,這位吃齋念佛心地慈和的王夫竟想了整整一篇兒陰謀論出來,可見真真兒一萬個心眼子,手段狠辣十分。

王夫吐了口氣,拍著寶玉的手道:“的兒,不要慌。要說,這並不是與相關的,是環兒自己不當心才撞上去了的,是他哥哥,府裏問哪個都要說溫柔好說話,怎麽就能害了他呢?何況他是庶子,自然比不得嫡子金貴,既不是大傷,回頭多添上些例銀吃穿便也是了。”

若放平時,聽到這話賈寶玉心裏必定是不舒坦的,隻此刻他滿心惶急,望進王夫柔和慈善的雙目裏,心中不知為何竟像是大大鬆了口氣兒的,仿佛事實也便該是如此的,乖順小心地點了點頭。

王夫笑得更為溫柔,道:“的兒,父親想必也要聽聞這事了,知道府裏總有些愛捏造事實嚼舌根子的,且與一並去老爺處說道幾句,又省了他回頭找法子懲治。”

彼時書房處,賈環站書桌一側,略微躬身細致地研磨著手中墨條,賈政神情嚴肅地懸著筆,仿佛手握千鈞,眉間凝重如山,突然吐氣開聲,筆走龍蛇,墨跡昂然躍於紙上。

“好!”賈環讚道。

“瞎叫個什麽?這可不上台麵,今兒太醫令給瞧了一幅,才是真正的筆力深厚、爐火純青,堪稱典範!”賈政瞥他一眼,口中雖有斥責卻難掩目中得色。

顯然他是極滿意自己的。

賈環笑了笑,垂下的長睫覆住了眼下一塊陰影,聲線靜默的書房中顯得輕柔醇美:“老爺太過自謙了。太醫令大是這世上少有的修身養性之,本也是鮮有能與之相媲。何況您兼著員外郎之職,卻少不得要為聖上分勞擔憂,鞠躬盡瘁,寫得如何還其次,凡是字字珠璣,不蔓不枝,想來才是更妙的。”

賈政挑了挑眉,喜得將要眉飛色舞起來,這算是他麵上少見的表情了,頗有種總算找到了知音的慶幸與激越,但想到賈環的身份,又生生地抑製了下去,隻淡淡道:“黃口小兒,別擺弄那些精致的淘氣了。知心係黛玉,今兒特求了宗太醫令,他倒願意來瞧上一瞧,隻要寫幅字兒,隻是為何不寫杏林春滿之類,偏要求這‘水滿則溢,月滿則虧’呢?”

賈環抿了抿唇,小心地卷起了那副宣紙,細長眸中掠過幾絲酷冷。

何為水滿月盈,如賈政這種隻思考了片刻待想不通便急急放棄了,以為太醫令欣賞他才華美不滋兒的模樣便是!

也不想想他區區個員外郎,更不過是賈府一脈的嫡次子,哪裏使得太醫令青眼相加?恐怕那位活成了精兒的太醫令早從水溶的隻字片語中探知到了馬腳,故才有此一說。

隻不過,這對賈環本身而言未嚐也不是一個警醒!

待水滿月盈,若是身其中,何愁不翻船?若說這其中沒有赫連扣的心眼子,打死賈環也是不信的。

賈政又興致勃勃地與賈環說起他前兒朝上寫下的一份慷慨激昂彈劾龔如守的奏折,言辭間皆是一山不容二虎、龔卿略有功高震主之意,賈環不急不緩地敷衍幾句,倒也算相談甚歡。

賈政正說到興頭上,門卻叫輕輕叩擊了幾下,一個端方的嗓音從門外傳來:“老爺,您書房呆了許久,裏頭陰涼,給您熬了些燕窩,也好填補填補。”

賈政皺了皺眉,暗道她怎麽來了,語氣不愉地開口:“進來罷。”

王夫遂拎著個食盒領著寶玉並兩個貼身的大丫鬟進得房來。

瞧見一側恭敬低首的賈環她現是愣了一愣,繼而眼中浮起一絲微妙的惡意,把食盒放桌上,慢慢捋平了衣袖上的褶痕道:“這不是環兒嗎?該是飯點兒了,來這裏做什麽,沒白的也不知擾沒擾了老爺清靜。”

賈環挑起一側眉毛,眉峰圓潤,眉骨蜿蜒明秀,細長眼角瞟了瞟賈寶玉,看得男孩兒略略失神,才淡淡道:“太太過慮了。老爺日日勤耕不輟,便是身居高位也決不放鬆,隻不過是來細說些平日學裏的趣事兒,也好稍解老爺乏味,聊表孝心。”

王夫心中一個咯噔,下意識去看賈政並不算太好的臉色,見他一味盯著寶玉,眼神頗有些厭惡煩躁,隻當他是知道了的,直把賈環罵了個狗血淋頭,驀地一抹眼睛垂起淚來:“老爺,可不能聽信片麵之詞懲罰寶玉啊!他哪裏是有心的,又知道他跟個女孩兒似的柔柔弱弱,可別叫汙言穢語蒙蔽了耳目啊!”

賈環假意喝茶掩了嘴角一絲笑紋,來了。

她話說得又快又急,賈政細細咀嚼半晌才反應過來,登時氣得勃然大怒:“說什麽!這個畜生又惹事兒了!孽子孽子!家法呢,家法哪裏!”

一時間除了賈政的怒吼,竟落得滿堂寂靜。

王夫被噎得不知該說什麽好,賈寶玉早跟老鼠見了貓似的唬的瑟瑟發抖,眼珠子要落不落。賈環也佯裝畏懼謙卑地低頭往後縮了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