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4晉江首發

場中約莫有一人高的長香將將燃到盡頭,賈環好容易放下手中紙筆,長出口氣,隻覺比之前世高考還叫人心力交瘁。

好些學子在烈烈寒風中已急出一身大汗,滿打滿算不過兩個時辰,卻要完成一篇兩千字左右的八股文,破題之難更是聞所未聞。尤以賈環抽得這套,論題竟是林如海所出“致天下之民,聚天下之貨,交易而退,各得其所義”,此句出自《周易》,乃是有關市場和商品交易的最早記載,聯係至如今又牽涉江南地區紡織業已初見端倪的資本主義萌芽及商品經濟概況。

林如海久居揚州富庶之地,後又入主戶部,掌一國財政,麵臨嗷嗷待哺、虎視眈眈的各部官員,如今滿腦子所思所想大抵皆是如何使國庫充盈起來,出題有所偏向也是預料之中。

對於一心隻讀聖賢書的各地學子而言,抽中這麽個題目真真兒算得倒黴,平日裏連讀書的時間都尚未充足,哪裏還顧得上社會經濟?

諸多抽到此卷的學子絞盡腦汁也不過是換了個法子歌頌如今四海升平、國庫充裕,而又有皇帝豐功偉績、勵精圖治,堪比五帝三皇,這般滿紙荒唐自然是早早叫從考官揮手刷下。那略略提及發展經濟的,也不過是諸如增加百姓課稅與蠻族貢賦之類的老生常談,讀來味如嚼蠟,

在另幾位見多識廣的戶部從考官眼中也當屬價值低微一類,未必便有呈覽禦前的機會。

賈環答得如何且不細說,隻是走出那一片明黃帷幔,含著冷意的春風撲在頰上,才使他完全清醒過來。身後仍有不少學子在奮筆疾書,賈環粗粗一瞥,頗為詫異於竟瞧見了幾張十分麵熟的臉孔,但他對此次科舉的j□j更是比旁人清楚許多,自嘲一笑,並不太記掛在心上地轉身走了。

過了會試,整個盛京便喧鬧如一鍋沸水,兼之花期正盛,往來遊客如織,那驚雷事件竟仿佛叫人漸漸淡忘了,到處都呈現出一派欣欣向榮之色。

林府為避嫌而閉門謝客,黛玉十分見不得賈環失了骨頭般成日介兒癱在**的懶散模樣兒,便把他拎到跟前兒好生使喚了一頓,正趕上一年一度林府盤算資財之際,況黛玉不日成婚,嫁妝單子也須得添添改改,簡直忙得賈環腳打後腦勺,連喝水的時間都嫌浪費,連聲哀歎還不如讓他再戰科舉。

待到第三日,恰巧林子旭著人來請,賈環才算脫離這苦海,忙換下衣裳去往饕樓,見了麵兒便是一疊聲的道謝,驚得這位大理寺卿家的三公子險些從椅子上摔下來。

“梁柯梁夢樵,李鈺李元爵,嚴傅嚴相卿,並另幾位年兄,我身邊這位便是林大人門下高足賈環小兄弟,大家夥兒都是有才之人,日後少不得共事一處,林某人不才,蒙各位厚愛,今兒個正是把幾位聚在一處認識認識。”林子旭領賈環落了座,將列席幾位一一指過,語氣謙恭溫文,也不端著架子,倒是叫人心生好感。

這人,倒是個天生的政客,賈環不動聲色地想到。

在場的除了幾個林子旭一筆掠過想來並無甚要緊的,另幾個倒都與賈環有一麵之緣。

果不其然,那頭李鈺笑了笑:“林兄提起小賈解元時我心裏便有些猜測,如今倒果真是他。古人講的話實在是有道理,江山代有才人出,我輩不及遠矣。”

賈環抬頭笑道:“元爵兄過譽了,這皇榜明兒個才貼放,以我微末之才隻怕名落孫山也未嚐可知。畢竟還是諸位年兄,十年寒窗,環不敢相媲也。”

聽他這麽一說,廂房裏幾個較年長些的臉色登時好轉起來。

這賈環,身份較常人還低不說,打橫裏竄出來卻成了林海高足、鄉試解元,讀書人本就心高氣傲,相互間互有傾軋,自然瞧他不順眼。何況賈環的年紀委實小了一些,若非他一心要去朝上襄助赫連扣,按林如海的意思,該使他再熬打幾年參加科舉最佳。如今眾人見他雖形容尚幼,說話做事卻也老道細致,絲毫不見少年人的恃才傲物,心裏鬱鬱好歹也消去幾分,能放開同他講些話了。

酒到中旬,一個喝得麵憨耳熱的素衣學子笑道:“諸位年兄這幾日隻怕多還是待在家中揣度那會試題目,我是沒有那樣的心,混跡於坊間,倒是聽了一樁趣聞。”

“景兄不妨說來聽聽。”梁柯眼睛一亮,頗有興趣地往前探了探身。

那人便眯著眼,一臉神秘道:“說起來,這人可是與小賈解元有些關係。按說他人進這號房,撐死不過搜出些小抄、紙條,可歎這人竟貼身放了一條女子肚兜,那京衛一抖落他衣裳,好巧不巧正掉在帷幔外頭,叫裏外人都瞧了個明白。風傳倒還是個粉紅繡鴛鴦的,嘖嘖,當真好不**!”

眾人皆發出哄笑,有那古板激烈的,更是高呼“荒唐”,梁柯道:“景兄說得這般神往,可知是羨慕已極了?”

那人慌忙擺擺手:“可別,這等豔福我哪裏消受得起。好歹他家如今還有貴人相互,咱們一介平頭百姓,哪裏敢去出這般風頭?”

如此一說,在座的大抵也猜到了這位的身份,李鈺舉杯笑道:“景兄卻是自謙了,盛京裏誰不知黃山景家的名聲。聽聞令尊正有向朝廷購買鹽引之意,在此便先恭賀年兄家中生意更上一層樓。”

那人拱手大笑,臉上卻是不掩得色。接下來的話題很自然地便轉移到了士農工商之上,這本就是個千古論題,聖人的定論也未有相同,爭著爭著竟越發激烈起來,那些素日裏斯文沉穩的學子們互相間麵紅耳赤、拍桌對吼,倒也堪稱奇景。

賈環攏了攏袖子,懶洋洋地看向李鈺。

當年元貞後山一晤,此人仿佛也就是個家世不錯的普通公子哥兒,跟在黃博文、龔琳身邊並未有出彩之處。京城李氏這一支,數十年來也未有太大建樹,若非仍屬世襲爵位,隻怕那薄薄幾分家底,未必還撐得起那破舊門楣。

李鈺正與嚴傅小聲說著甚麽,賈環不遮不掩地打量著他,便也回過頭來,微微點頭,露出一個善意的笑容。

賈環轉了轉茶杯,心頭卻是有了定計。

待到放榜之日,出乎眾多考生意料,貢院外未有皇榜放出,卻有個太監傳旨,宣諸學子巳時於乾清宮覲見。

賈環與林子旭、梁柯二人搭伴前往,那白玉場上早已立了許多人,麵孔上皆是紅暈團團,卻也不知是j□j風吹出來的還是緊張。

待鑼鼓鳴響,身著一品仙鶴官服的楊希、林如海和三品孔雀官服的沈不知相攜前來,紛紛從身後太監捧著的金盤中取過明黃錦帛,在烈烈寒風中緩緩抖開。

楊希如今六十有七,模樣看著倒還算精神,態度平易近人,笑眯眯道:“我等三人念到名字即此次科舉進士人選,排名不分先後,皆將進殿由皇上定奪。”

底下一片嘩然,林子旭皺了皺眉,低聲道:“這豈不是連殿試也不必,是否......過於草率了?”

賈環搖頭輕笑道:“林兄所言差矣,三位大人俱是剛正不阿之輩,這一輪篩選隻怕便嚴之又嚴,能呈到禦前無不是上佳之作。聖上又親自閱卷,孰高孰低,心中恐是極有數了,那些個混雜其中的蠹蟲,想是無所遁形了。”

旁側有人哼了一聲,道:“解元公倒是會討今上歡心,這話流傳出去,便真是個蠹蟲,聖上也樂得給你加官進爵。”

賈環挑了挑眉,側頭看去。見那人一身明紅,搶眼奪目得很,神情囂張,可不正是山東布政使家的二公子黃博文,感情又一熟人。

正巧楊希舉著聖旨念到:“......黃博文......劉君衍......”

那黃博文眼中立時爆出驚喜歡欣的神彩,得意洋洋地瞟了瞟賈環一眾,又哼一聲,趾高氣揚地邁步走上了玉階。

梁柯狠狠地咬了咬牙:“什麽玩意兒,穿得跟隻紅包似的,生怕別人瞧不見嗎?等小爺拿到前三甲,不笑死他!”

林子旭與賈環對視一眼,靜靜地沉默了。

春風正盛,上頭太監尖利的叫喊都變得有些模糊,考生們在廣場上已站了小半個時辰,連雙腿都麻得發木了。賈環也不好受,但這一刻,身體的感覺偏偏又無比遙遠,仿佛沒有什麽能阻止他緊緊盯著林如海的嘴唇。

當那二字終於脫口而出時,賈環隻覺那距離遙遠得就像一抹飄渺的雲霧從九霄翩然而下,輕柔而不容置疑地將長久壓在他心頭沉甸甸的大石推開,喜悅與興奮一**地從身體各處宣泄而出,瞬間喚醒了他的知覺。

林子旭輕輕推了他一把,身著藍衣的少年人順勢踏上玉階。隨著林立的人群被拋在身後,他臉上的神色也由最初的怔忡變得越發篤定安寧,稍稍寒涼的j□j落在他臉頰上,映照出一片卓然的玉色。

林如海仿佛不經意偏了偏頭,嘴角含著一個溫暖而鼓勵的微笑。

賈環烏墨色的狹長眼睛深深凝視著不遠處那座宏偉堂皇的宮殿,緩緩地、緊緊地捏住了雙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