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忠順留在郡王府的影子約莫有五十個,明裏暗裏的兵卒也有不下二百人,滿以為此便是高枕無憂了,自從到了宮裏,享受見識過了一切皇帝的待遇後,便有些樂不思蜀了。

陳皇太後卻仍有些顧慮,赫連扣長子仍在,所謂兄終弟及說給滿朝文武是站不住腳的,然而挾天子以令諸侯又絕非他們所希望的,赫連千疆一看就是頭未長成的狼崽兒,將來恐怕他們哪個都駕馭不住。

這容貌端美的婦人看了看下首隨著舞女動作左搖右擺的忠順,眼底不由浮上些失望和遺憾來,她這個兒子聽話是聽話,隻可惜才學人品不過堪堪,若是擔得起大錦百年王朝,降服得了朝野上下,又何須她這般費勁巴力地籌劃。

若是先帝遺詔在......

“城兒,我讓你尋的東西,可有些頭緒了?”陳皇太後命左右揮退了歌姬舞女,將赫連城招到身側,麵上擺出可親慈愛的笑意。

忠順伸著頸子看著那些娉婷背影行出殿去,頗為可惜地砸了咂嘴。親王妃是個悍婦,娶進門三五年未有所出不說,也不允許自個兒納妾,外人倒是見他風光,左一個蔣玉菡右一個賈蘭的,殊不知真真兒是能看不能吃,憋屈得很。如今好容易能在慈寧宮裏渾水摸會兒魚,也叫陳皇太後攪了,臉上不由有些意興闌珊,怠慢道:“還不就那樣,您是知道父皇為人的,這遺詔有沒有還兩說,縱然果真如那吳氏所說,父皇要藏個東西,還能讓咱們找著了?”

陳皇太後臉色一沉,眸中閃過幾絲狼狽不堪。樂宗偏寵元後,險些連皇後的金冊寶印都一並送去皇陵陪葬,幸有群臣以死相阻才未及實現。樂宗是個強脾氣,你們不讓我埋我也不讓你們好過,繼後加冕不過半月,那放得好好的皇後信物便不翼而飛,陳皇太後又氣又急,將整個皇宮翻了個底兒掉也一無所獲,雖說後來樂宗迫於壓力物歸原位,但此時已是六宮並百官都知道了她這個皇後當得是何等名不副實且不遭皇帝待見,這倒也算早年間的一樁醜聞,如今卻是罕有人記得了。

說者無心,聽者有意。陳皇太後被捉了痛腳,換做旁的打殺了都是輕的,可如今處處還須仰仗這個兒子,便隻得強壓恨意,強笑道:“皇兒說的是。可那吳氏到了也不敢欺君罔上,母後覺得此事倒是大有可為,你不是正抱怨著百官不服你嗎?哀家猶記你父皇生前疼你得很,指不定那紙詔書便是皇兒榮登大寶的契機呢!”

忠順眼睛一亮,隻覺心中被滾水燙過一遍,湧過十足的熱意,當下也不多說,推辭幾句便匆匆朝殿外走去。

陳皇太後眯了眯眼,豔紅唇角微微勾起,神態雍容地撫了撫手上黃金鏤空甲套,道:“去,把親王妃給哀家找來,就說哀家這兒新得了些小玩意兒請她賞鑒賞鑒。”

宮裏的人各懷鬼胎,宮外的人卻已等得心急如焚。

眼看著天已經黑透了,城外卻未傳來半點消息,這也由不得人不多想,幾個當初就反對以宋梅作為切入口的官員更是難掩焦躁憤怒,恨不能與賈環、林如海吹胡子掀桌子。

“果真是嘴上無毛,辦事不牢!如今倒好,聖上反戈一擊的唯一勝算倒叫那賈鳳璋生生毀了,從龍之功人人都想要,一己私利、一己私利!佞幸毀我大錦江山!”吏部尚書是個麵相嚴苛剛正的中年人,這會兒窩在百官所待的小院子裏,把桌子拍得哐哐作響。

大理寺卿倏然色變:“大人怎敢說這話!新科狀元可是在我大理寺領過差事的,為人很是端方得體,佞幸二字,可是嚴重了!”

吏部尚書冷笑道:“你別以為我不知道你打的甚麽心思,林亭豐,你兒子捧人臭腳也便罷了,怎麽著,連你這個老子也得一起跟著?還是那佞幸生得漂亮,腳丫子格外吸引人不成?”

林亭豐氣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恨聲道:“尚書休要信口雌黃顛倒黑白。皇上、郡王爺都沒發話,說明此事尚有轉機,尚書何須言之鑿鑿、蓋棺定論。不若等過今夜,假使真如尚書大人所說,我林亭豐隻當瞎了眼,也再不配做這大理寺卿,不妨將這烏紗帽舍了你!”

說畢,竟是拂袖而去。

吏部尚書不屑輕哼,有那危急關頭仍不忘抱佛腳的忙湊上來好言好語地奉承巴結,這人便越發無狀,言辭間竟是將賈環編排成了諸如妲己、褒姒之流,更有諸多下流汙穢之處此按下不提。

林如海也是有些後悔,旁人不知宋梅身份,他卻是門兒清,這女子在北疆苦寒之地待了十餘年,手上有些功夫,膽識也頗為過人,故此才引薦給赫連扣。此時正值多事之秋,皇帝信任的幾個偏又盡數關在這郡王府裏,消息傳出去說給哪個都不保險,唯有宋梅好歹不與朝廷利益相關,其父楊聞之又是鐵膽忠心之輩,這才......

唉,也是他豬油蒙了心,隻怕是害了諸位同僚與皇上了。

林如海頹然地歎了口氣,才不過幾日,原先還儒雅清俊仿佛個書生的人物竟似老了十多歲一般。

賈環和赫連扣倒是老神在在,也不顧水溶在一旁來回轉圈,竟是取出一套白玉棋盤優哉遊哉地對弈起來。說來也是好笑,二人皆師從姚無雙,棋路便多有相似之處,吃來鬥去也不過你贏半子我輸一棋的,他倆也不在意,倒是挺有些自得其樂之意。

“我的好皇兄,你怎麽還有這心思下棋?忠順越發沒有個章法,連文皇後都斬殺在了當庭,你難道還指望他會心軟嗎?鎮國將軍既不來,不如我們一道衝殺出去,全力保您一人,橫豎還有條活路!”

赫連扣落子的手頓了頓,淡淡道:“你真是這麽想的?以這裏數十人性命換朕一人?”

水溶頷首道:“臣弟自當竭盡全力!”

赫連扣依稀是笑了,平素冷漠至極的褐金雙眼也漾出半分笑意,卻是極暖:“你這情,朕領。隻是你願意,旁人卻未必。”

水溶一時沉默。

早先這突圍的建議並非沒有人提過,東安尚武,郡王府卻到底不是軍火庫,大錦的祖宗規矩也定死了水涇不敢亦不能在府內囤放武器,三張弓百枝箭就是頂天了。水涇又沒有造反的心思,除去手下常年帶著的七八人,私兵都是不帶進盛京的。哪怕刑十五武功高強,但到底雙拳難敵四手,螻蟻尚且能咬死大象,在三百精兵麵前,別說一個刑十五,隻怕是十個也沒有勝算。

這也就意味著一旦突圍,最好的結果也不過是能趁亂護著赫連扣逃出去,到時候胳膊腿是否還齊整都有待定論,那些個文官武將必然也隻有慷慨赴死一途,再無其他。

如此一推算,這出頭的聲音便越發小了,誰都不是石頭縫裏蹦出來的,危急關頭更是惜命得厲害。賈環瞧著那些人,都怕出得府去,先往他二人身上捅刀子的反而是所謂的“自己人”,此事便擱置了,也再沒有拎出來叫囂。

如今府裏已然半空,人數更是不夠,水溶心裏也明白,他自己也是急得昏了頭,死馬當活馬醫,萬一、萬一......

賈環撐著下巴笑道:“郡王有這份心已經是給赫連莫大的鼓勵了,可別再把那些有的沒的放在心上。如今再差也不過就那樣,若果真是我看宋氏看走了眼,十五手中的布置也足以保全諸位平安,隻是此乃下下策,非夜色昏沉人困馬乏之際不得用。這會兒不妨再等等,待入了夜,一切自有分曉。”

刑十五蹲在郡王府的屋頂上已經有好幾個時辰了,他的身側放著幾個紮在木棍上的稻草人,一水搶眼的白綢緞,腦袋上還戴著軟帽,倒是很像那麽回事兒。

要他說,這郡王府的屋頂跟皇宮也沒甚麽大不同,年久失修,一踩一個坑兒,還不如宮裏寬闊些,連套拳路都使不開。

刑十五的臉蒙在龍鱗衛今年新發下來的銀絲細織罩口紗網下,眼睛黯然無神,腦子裏已經走神走到了山路十八彎外。

水溶答應了給他充值買饕樓的六折優惠卡。

水溶答應了從賈環那兒高價購買每一季新菜品的優先品嚐權。

水溶答應了讓他府裏的八個廚子去饕樓偷師,學不好提頭來見。

水溶說,我倆好吧。

好還是不好,這是個問題。

萬一他把我踹了,還誰給優惠卡充值呢?

刑指揮使有點憂傷,總不能分手了還吃人家的吧,皇室飯票他敢不敢有個保質期啊!

刑十五靈敏的雙耳忽然動了一動。

天盡頭,分明有甚麽踏碎風雨而來,馬蹄轟隆,狂嘯如海,整個東安郡王府都仿佛震了一震,刑十五倏然立起眺望遠方,漠然的雙眼裏流光溢彩,龔如守,來了!

三千西北軍尚在數裏以外,看守東安郡王府的數百守衛也並非一無所覺。隻是這幾日忠順似乎在圍困府邸這一招上得了甜頭,便越發上癮,為了迫使諸多文武臣服,動不動就調兵遣將去行此大舉,他們早就習慣了。雖說在夜間還是頭一回,可任誰都知道他們那個王爺狂妄蠻橫地厲害,說不得便是一時興起呢!

刑十五如匍匐在夜色中伺機而動的狼王,右手鬆鬆挽著弓弦,半闔著眼倒像是睡著了,唯有那泄露出來的一線冷光死死鎖在探頭探腦正猶豫著要走出簷下的一個守門兵卒。

一隻黑黢黢的野貓從他身上踩過,刑十五不動,那貓似疑惑似輕蔑地回頭看了一眼,撲通跳進了院子,守門兵卒聽到了響動,忙仰脖來看。

一聲輕響劃破夜色,天外飛仙,血色驚鴻。

那守門兵卒帶著驚詫萬分的神色軟倒在地,勃頸上的箭羽微微顫動,到死他都不知道自己是被如今的龍鱗衛指揮使用盡畢生所學射出的一箭殺死,否則倒也算是死而無憾。

守門兵卒的死立刻引起了注意,另一個兵卒立刻抱起他的屍體大吼大叫,有人敲響了鳴警的銅鑼,影子和守衛們都呆不住了,等了這麽久,終於是亂了嗎?

屋頂上幾個雪白的人影正在拚命逃竄,影子們暗笑,果然是些貴族官老爺,連逃跑都不知道該把他們那身兒能刺瞎人眼的綾羅綢緞換下來。

影子們都是射箭的好手,四周亮起火來,個個彎弓搭箭,目標直指那些妄圖趁亂逃出去的白色人影。

數十支箭齊射的場麵倒也算壯觀,可惜那些個身影倒不如他們所想般腦滿腸肥、行動不便,在下墜的箭羽中如一隻隻兔子般沒命逃竄,倒是罕有中箭的,便是中了,也曾有一聲慘叫。

影子們分外惱怒,一箭又一箭地連射,直到其中一個被紮成了刺蝟仍敬職敬業地在屋頂上來回打轉方意識到不對。

“草,這些狗娘養的,咱們上當了!那些是假人模子!”

“麻痹老子說怎麽都像孫猴子托生一般,怎麽射都射不死!媽的敢坑老子我!”

“哪個龜孫子,別讓老子逮著!不然非把千刀萬剮不可!”

底下罵聲一片,舉草人的刑十五尚有閑心將草人麵對他們的方向上下左右搖了搖,嘴裏輕哼道:“來啊~~射我啊~~反正有水溶王爺~~”

賈環望著府外已然被火光熏紅了半邊的天際,笑得見牙不見眼,諸葛亮草船借的是箭,他賈鳳璋草人借的就是賤!等這三百兵卒氣昏了頭,才會發現,真正的殺招還在後頭呢!

赫連扣握住少年的腰將他掉了個個兒摟在懷裏,輕輕咬了咬他的耳朵:“想笑就笑,別憋著。”

賈環摟住他,踮起腳將嘴唇附上帝王幹燥溫暖的唇瓣,呢喃道:“不,我等殺了忠順,再笑!”

赫連扣微微閉上眼狠狠加深了這個吻,得天之幸,這個人,是他的!

作者有話要說:論熊孩子的破壞性OZ。。。本來應該有六七千的,結果biu的一下。。就麽得了。。。

艸,快給我遞紙巾,我要哭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