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3番外二扣連環

三年前,賈環一騎輕車進得京來,身側不過伴著個得用的大丫頭蓮香並些許細軟,十分低調不打眼,如今三年過去,卻已然是官拜首輔、位極人臣,一時風光無兩,連他師林如海也比不得。

朝中天天都有各種參賈環的折子,這個人雖然政績卓著、手段高明,行事作風都無可挑剔,但沒奈何,賈環他,委實是過於年輕了些,年輕得都叫這些垂垂老矣的官員感到了害怕。

歲月如流水,時光總是這世上頂頂無情的東西,此生彼滅,輪回枯榮,難以細表。

賈環半倚在東宮之外的白玉欄杆上,青衣素淨,發絲披散,一手拿書,一手隨意搭在膝上,愈發顯出一種出塵的寧謐之美。

赫連千疆正自前朝回來,剛踏入這方天地,便不自覺放輕了步子,有些癡癡地看著自家師傅,隻覺此人真是無一處不好,無一處不引人成狂。

“回來了?”賈環翻過一頁書,懶懶道,“傻站在那兒作甚,師傅便好看成這樣了?”

赫連千疆如今足十歲了,身量比其同齡人要高出不少,已然到了賈環肩膀處,自不好在做個倚在他懷裏的孩童之態,倒是成了他心裏頭一個頗為遺憾之處。

“師傅自然是好看的。”赫連千疆乖順的在他跟前兒坐下,垂眸柔和道,“鳳鳴九霄,白玉為璋,這字原是合了師傅的神韻,怨不得天下人皆對師傅羨妒至極。”

賈環眯了眯眼兒,赫連千疆與赫連扣並不相類,模樣四分襲自他生母,眉眼輪廓清淺,便顯出絕然不同的溫潤澄淨來。

思及少年那雙深沉冷冽的琥珀金瞳,賈環又搖了搖頭,拿書輕敲了敲赫連千疆的腦袋,笑道:“又和我來做戲,還裝上癮了怎麽的?我借故不去早朝,正是給他們一個機會,成日介兒憋著想說卻又十分顧忌於我的樣子,實在是叫人厭煩得很。”

赫連千疆笑了笑:“師傅仁厚。隻是今兒這朝堂的主角卻並非那些個言官禦史,林大人——請辭了。”

賈環手上頓了頓,眼中浮現出一絲悵惘之意:“我終是想再留他一段,這又是何苦?”

赫連千疆勾了勾唇,渾然是一派帝王家的冷漠無情模樣:“林大人也到了知天命的年紀,又有宋夫人作伴,想來告老還鄉才是真正的享福去。”

賈環歎息一聲,不再說話。

六年前的宮變如今仍曆曆在目,忠順被斬,陳皇太後軟禁慈寧宮,賈環外放山東,後來功過賞罰的詳細還是赫連扣去信山東時賈環方才有所了解。

昔日紅極一時的賈、史、王、薛四大家俱中落了,朝中除了王子騰和保齡侯仍可堪一用,其餘皆是不足稱道。賈家並史湘雲、薛寶釵幾個姑娘的結局與書中無異,曾經繁華鼎盛的榮、寧國公府如今是再找不著了。

楊希辭官,帝王賜錦衣,準許榮歸。龔如守加封定國公,龔琳封昌平侯,一門雙爵,顯赫無比。

水溶、水涇加封親王爵,端陽進公主銜,賞賜公主府,更名朝錦。

林如海升任內閣次輔,吳氏追封三誥命,黛玉賞賜黃金萬兩、綾羅千匹、東珠十斛,宋梅則加封瓊琚夫人,享郡主份例。

塵埃落定,新進的兩家親王府、恭家、林家無疑成了京中紅透半邊天的世家豪族,日日登門拜訪者無數,絞盡腦汁妄圖攀上關係者無數,其中又以林如海態度最為親和曖昧,這大多數心思說不得就是在他身上打轉兒。

賈敏亡故十來年,林黛玉如今也嫁得十分好,再沒有欺壓孤女一說,以林如海現今的年紀,娶個大戶人家的嫡女做續弦雖有些困難,但於小門小戶或是庶出女子來說那倒實實在在是高攀了。

可憐林如海也有四十多了,鎮日裏給他說親的媒婆竟是要踏平了林府的門檻兒,甚至通過黛玉拐彎抹角來問的也有不少,隻是林海對外始終沒拿出一個說法,仿佛倒要一輩子清心寡欲一般。

待龍鱗衛將一疊秘辛放到赫連扣案頭時,林如海才有些坐不住了。

得知當年給忠順出那狠辣主意的人正是宋梅之子宋汝頤時,賈環也是一怔,他當年與這少年有過一麵之緣,猶記得乃是個嘲諷自己吃麵小家子氣的店。聽聞他投入忠順麾下也不算偶然,赫連皇族流放他父母九族本就心中含怨,又在大漠與一票馬匪養壞了心性,善使的多半都是那些個下九流又損陰德的主意,忠順樹倒猢猻散,他便慌得不知該怎麽好,所幸宋梅有從龍之功,他倒是躲了一段安穩。

殊不知龍鱗衛既為皇帝爪牙,能量巨大、本事通天,到底揪出了他這個險些壞了江山大計的蛀蟲,抓到庭上時又是哭又是鬧,真真兒壞了他外祖家一身錚錚鐵骨。

宋汝頤犯下的是滔天大罪,縱然宋梅有多大的功勞也不能相抵,林海出麵求情三次,皇帝都不允,到最後連宋梅都絕望了,林海不是沒想過給賈環去信,一是被龍鱗衛攔下,二是山東地處遙遠,等他的信寄來一切也都塵埃落定了。

宋汝頤在賈環走後的第一個秋天問斬,瓊琚夫人宋梅從此閉門不見客,林如海再三替宋汝頤脫罪,到底是失了聖心,皇帝雖給他兩份薄麵仍讓他做著內閣次輔,其實大家心裏都透亮,也不過是麵上過得去,若沒有水涇和賈環在其中周旋,三年前,林海就該被一腳踢出京城了。

世事難料,林海晚節不保,賈環心頭說不難過也不可能。

他這個師傅,說到底實在是太過優柔寡斷、感情用事了。

“想什麽?”下巴忽然被人捏住,帝王那張越發棱角分明、冷厲迫人的麵孔擠進視野。

賈環伸手摸了摸赫連扣如今愈加詭譎冷漠的褐金雙瞳,溫溫笑道:“你又把疆兒趕跑了?真真兒的小孩脾氣。也沒想甚麽,師傅要辭官了,我心裏有些觸動罷了。”

赫連扣在他唇上微微啄了一下,伸臂將人攬進懷裏,淡淡道:“何必觸動。他是他,你是你,一千個林海也不能與你相提並論。”

賈環一訕,搖了搖頭,沒有說話。

赫連扣抓著他手臂的手指微微掐緊了一些,陰鷙雙眸死死盯著青年雲淡風輕的臉孔,沉聲問:“你怕什麽?怕我狡兔死、走狗烹,終有一日也要負你嗎?”

“胡思亂想。”賈環斥他一聲,舉起赫連扣的手掌將十指撐開與自己相貼,眯著眼睛道,“我隻是在想,賈家沒了,師傅恐是心裏也怨我,普天之下,除了這空大清寂的皇宮,我竟真正沒有一個歸處了。”

赫連扣背脊鬆懈下來,輕輕歎息一聲,將青年擁進懷裏。

“此心安處是吾鄉,赫連,我隻剩你了。”賈環靠在他肩上,看到樹後躲躲藏藏的少年,露出個仿佛年少時俏皮快活的笑,細長眼睛眯成了兩彎漂亮的月牙。

“此生,必不負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