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自太祖打下江山,這大江建國已經快100年了,這些年雖偶有戰火,卻都未曾動搖國之根本,而最近的一次全國大旱已是在5年前,除卻一些窮鄉僻壤,沒得好田地,故而部分年景總是未曾豐收過。大部分地方竟是連著幾年風調雨順,全國一片欣欣向榮之景象。

自古以來,江浙便是魚米之鄉,民眾富足自不用說。且倉廩足而知禮儀。故而才子名臣,於別處或是稀罕,而在這兩處,這百年間,數的上名號的,縱是不能用過江之鯽這樣的詞兒來形容,用一個“不勝枚舉”確實絕對不過分的。

而時任巡鹽禦史的林如海林大人,當年也是江浙出了名的才子,隻是這位昔日探花郎,如今雖已是官居三品的蘭台寺大夫,又深受聖人信任被點了兼任巡鹽禦史(*注1)這幾年卻接連喪子喪妻,昔日的長身玉麵的林探花,如今不過四十有二,頭發卻已白了小半,腰背也不那麽挺直了。

這一日正在林如海正在衙中當值,貼身的長隨福順走了進來,稟道:“大人,這是月初的邸報,另有大姑娘捎來的信箋正好到了”說吧雙手呈上一大一小兩隻信封。

略略翻翻邸報,似是沒什麽要緊的消息,便先放到一邊,拿起另一隻小信封,林如海歎息一聲,自己的女兒一年前被嶽母遣人接走,山高水長,一年下來不過收到了四封信封信,雖說女兒信中句句都是過得甚好,請父親莫要牽掛雲雲,可父女連心,自己又怎麽會不知道自家女兒早慧,就算過得不甚開心,也不會特地的說出來讓自己擔心。幸而畢竟是女兒的親外祖家,就是不如自家自在,有嶽母護著,最多也就是跟表姐妹們拌拌嘴,想來也受不得什麽大委屈。總比在自己身邊,無人教養,以後說不得好婚事的強。

忙完一日事情,便直接向後宅走去。林如海住的是官邸,前麵是衙門後麵便是後宅,所以上班下班倒是方便得很。

當日賈敏逝後,林如海哀傷過度,幾乎萬念俱灰,又因早認定了自己合該命裏無子,送了女兒走後,林如海索性將那些侍妾通房通通散去,隻留了當年賈敏還沒進門時便在他身邊伺候的筆墨丫頭,如今也年近半百的一個老姨娘幫他管理內宅,說是管理內宅,其實也不過是發發月錢,看著仆婦丫鬟們莫要偷懶罷了!如今整個宅子裏隻剩林如海一個主子,這位孟姨娘又素來是個與世無爭的,盡管早抬了姨娘,卻一直當自己仍是林如海身邊那個筆墨丫頭,為人也極為簡樸。因在揚州住的是官邸,所以大半的下人都是當地采買的,賈氏夫人故去,大姑娘又被送去外祖家,家中的姨娘們也幾乎都走了,家裏的下人就顯得多了,林如海便把後宅用不著的當地采買的仆婦丫鬟散去了大半。後宅裏除自己身邊伺候的幾個丫鬟,原來伺候女兒的幾個丫鬟嬤嬤,除此以外,便隻留下灑掃粗活並廚下及後宅看門的十幾個婆子罷了。

時辰還早,林如海便先進了書房。正要翻書來看,卻聽到自己的書童稟告說孟姨娘來了。林如海情知孟姨娘準又是拉自己去園子散心的,雖並不情願,卻也是孟姨娘一片好意,便喚了她進來。

果不其然,孟姨娘一進來,便笑道:“今日天氣正好,老爺何不到湖邊走走,曬曬日頭。”說罷,也不管林如海應承了否,徑自攙了他向門外走去。倒也不是林如海對這孟姨娘如何千依百順,隻是過去也曾說過譬如公務繁忙譬如天晚了譬如天氣不好之類的借口搪塞,可這孟姨娘平時說不上聰明,偏偏關乎於林如海身體上的事情,她是半點不肯含糊,你若說公務繁忙,她便守在一邊等著;你說天晚了,她便去執燈籠;你說天氣不好,她便道:“不如老爺在屋中打上圈五禽戲?”如此種種。若是換了別家,恐被說聲逾越,可林如海生性灑脫,又識得好歹,孟姨娘非是巧言之人,這般寧要惹了他不快也非要他走動一番,所為的,無非是他的身體,故而又怎麽會不知道好歹?所以雖然有些不耐,卻也隨了她去。

孟姨娘陪了林如海在小湖邊走了一圈,因天色陰沉,又因入秋,湖上殘荷敗葉,好不蕭瑟,又見林如海眼中似是有了悲切之意,略一思索,便道:“當日大姑娘啟蒙不久,讀得一句‘留得殘荷聽雨聲’,說是喜歡,老爺便叫婆子們莫要收拾這些荷葉,由它去,我雖識得幾個字,卻不懂什麽詩,偏這句詩,記得甚是清楚。今天像是要下雨,老爺也可聽聽這雨落殘荷的聲音,卻不知道全詩是怎麽寫的?”

“竹塢無塵水檻清,相思迢遞隔重城。秋陰不散霜飛晚,留得殘荷聽雨聲。”這麽一打岔,林如海便把蕭瑟之意暫拋了去,卻輕聲給孟姨娘講起詩來。“這是李商隱的《宿駱氏亭寄懷崔雍崔袞》不獨黛玉喜歡,夫人當日,也是極喜歡這句的,黛玉倒是像她母親。”說到此處,本散去大半的悲戚之意又襲來:“夫人在時,與她聽這荷葉上滴滴的雨聲,甚是愜意,也現在看了這一池殘花敗葉,隻覺得蕭瑟了。”

孟姨娘一見又觸了林如海的哀思,也有些技窮。她本就不是伶牙俐嘴之人,便是為了林如海的身體著想,每日纏他出來散心,也是靠了水磨功夫,更因為林如海知道她是好意並不特地難為與她,才能每每隨他出來。至於開解憂思,甚或特地討林如海喜歡,她確是沒甚辦法——不過話說回來,也正是因為她是這麽一個人,林如海才會留她在身邊。

兩人靜靜走在湖邊,林如海忽道:“香墨,我教人在你老家買了個小院子,還有三百畝地。”孟姨娘一驚,扭頭看向林如海,卻見林如海扭過頭去不再看她:“我著人打聽了,你娘家雖沒了近親,可同族還有些人口,有幾個父母不在的孩子,人品尚可,我讓李先生陪你回去,替你挑挑,哪個孩子你喜歡,便商議了養在膝下,這樣你老年也有依靠……”

孟姨娘大慟:“老爺何出此言,老爺在這兒呢,我要什麽別人來養活!”

林如海手指微顫:“你還能依靠我幾天呢?是我的不是,耽誤了你這許多年,當日張秀才不在了,我就該幫你過繼個性情好的兒子,這二十年下來說不得你也早就做了祖母,好過在這裏頂個虛名,陪我幹熬,我若是死了,你無親無靠的,可怎麽辦?”

“老爺!”孟姨娘抽泣一聲,哭道:“我本就是個苟延殘喘的人,當日景明跟沐哥兒去了,我就該隨他們一起走,可我咽不下這口氣!害了我丈夫孩子,我若閉眼死了,誰為我丈夫孩兒報仇……說甚麽過繼!明明是被惡人縱馬踩死,可不出五福的叔伯兄弟,拿了人家幾個錢,便一起逼我一個寡婦認命!這些狠心賊的種,誰要養!還不是貪我那一點嫁妝,又有誰真心願意叫我一聲娘!等我走了,誰能記得給我那夫君兒子上一炷香!就是老爺夫人當日不收留我,我一頭碰死在他們張家的祠堂前,也絕不會遂了他們的心。老爺切莫再說什麽當日怎樣!我自家命苦,又與老爺有什麽相幹,若不是老爺,我早就被那些天殺的逼死了!如今仇早就報了,我身無長物,也沒甚麽本事,隻盼著伺候好老爺的身體,待到大姑娘回家來,找個好人家嫁了,等老爺做了外祖父,若看我還順眼,我就接著伺候著,若用不著我了,就給我尋個清靜庵堂讓我為老爺太太和大姑娘念佛去!總要還了老爺太太的大恩大德!”

林如海也不禁老淚縱橫:“你這是何苦,我還能活幾天?”

“老爺本沒什麽大病,若您多想想大姑娘,保重身體,就能長命百歲!可若是老爺自己非要往死路上逼自己,那還是直接送我去庵堂吧!也省得看了傷心!”這孟姨娘一向溫文,何曾如此尖刻過?話一出口也後悔了,卻不知道怎麽圓回來,隻低低的抽泣。

兩人隔了半丈遠,各哭各的,一個想起亡妻已去,獨女又不在身邊;一個記起自己一夜間丈夫兒子都沒了,孤零零又混了二十年又有什麽意思……一時間竟是誰也顧不得誰了,隻顧哭個痛快。也是虧得林府如今下人很少,每天傍晚這兩人出來散步都是不帶丫鬟的,所以這麽鬧了半晌竟是無人看到。

哭了半晌,還是孟姨娘緩過勁來,掏出帕子擦了臉,又拎出個新帕子遞與林如海,兩人相視一眼,皆看到對方不複當年青春的麵容,林如海也不禁泄了氣:“咱們頭發都白了的人,這又是鬧哪般?”

孟姨娘也覺得甚是沒意思,隻抽回帕子,怒道:“誰要鬧!幾十歲的人了!整日死啊活啊的,也不怕讓人笑話。”

“不過是今日說說罷了,怎又成了整日?”林如海倒也不惱:“三十幾年沒看到你哭了,記得上次生氣,還是我畫了你一臉烏龜呢!”

“在沒有比你淘氣的了……”孟姨娘悠悠歎道:“還說我哭?我那時候才幾歲?七八歲大的小丫頭,被你畫了一臉烏龜,洗也洗不掉,可不是要哭?還以為你是哪裏來的淘小子,誰知道人家嘴裏最是穩重的大少爺背地裏這麽淘氣!”

兩人念念叨叨,倒是想起不少童年趣事。這孟姨娘本就是林如海的丫頭,性格很是果決,當日不願意留在林府做一輩子奴才,便贖身嫁到外麵做了正頭娘子,誰知道造化弄人,沒過了幾年安生日子,便落得孤零零一人,受盡了磋磨,後被賈敏接回府裏,因對亡夫家的親戚冷了心,索性掛了個姨娘虛名留在林如海身邊,對外隻說林夫人念舊,覺得她服侍了林如海一場,如今孤苦一人沒得人照看,索性說與他做了姨娘,因孟姨娘當年離開林府便贖了身,所以雖嫁過,卻是良家子,反倒是林府唯一的正經良妾。孟姨娘本身就與那些奴籍的侍妾不同,林如海又與她有三十幾年的情分,雖從不曾有肌膚之親,卻彼此把對方當做親人,如今林如海四十有二,孟姨娘比他還大兩歲,兩個半老之人,即使一個沒了夫,一個喪了妻,兩兩相對時,卻依然是一派風光霽月,隻把對方當做依靠而已。

在外麵又消磨了一會兒,孟姨娘摻了林如海走回內書房,一路還不停嘮叨:“你看你才走了幾步,就累的直喘氣,身子骨還不如我壯實!要我說,你每天大清早的讀什麽書?還嫌肚子裏墨水少麽?倒不如出來走動走動,身子骨健壯點比什麽都強!”哭鬧了一陣子,到隱隱的把這些年橫亙在兩人間的一些避諱疏遠給哭沒了。

要說有什麽好避諱的?其實外人看孟姨娘本就當她是林如海的妾,躲遠了也變不了。過去避諱些是不好讓賈敏多想罷了,畢竟說的是掛名,走的太近了也不好看。可如今避諱什麽?唯一知道兩人之間坦**的也唯有他們彼此兩人了!又扭捏什麽!

這世界上的事情,總是要麽沒事就好一陣子沒事,要是有事,那絕對是接二連三。林如海一早上接到女兒的信,心情不好又跟孟姨娘折騰一場,回書房還沒把椅子坐熱呢,便看到自己的小書童慧明一頭撞了進來。

“老爺老爺,外麵一個和尚要見您?”

林如海一聽和尚就心煩,便斥道:“和尚來了,布施了便是,取了素食送去一份,再支上幾百個錢與他!這麽點小事也要過來擾我。”

慧明也才不過十一二歲,雖跟林如海認得字讀過書,但卻是個實在的,他老老實實的說:“那和尚說自己不是和尚,他也不要布施,他就是要見老爺!他說說說……”

“說了什麽?你這一著急就結巴的毛病跟你父親真是一模一樣!”一見慧明磕巴,林如海反倒笑了,他唯一的兒子不在了,所以一看到小子就喜歡,所以對自己的小書童雖然偶爾也嗬斥,但是大部分時間確實極其寬厚的。

“那和尚,不,那個說自己不是和尚的和尚說,老爺一定得見他,他能救大小姐一命!”

“打出去!”一聽這話林如海就暴躁,擱誰身上都要暴躁,自己的女兒疼的跟什麽似的,結果,當初還抱在懷裏就跑來個和尚要化她走,不給他化走就說了一堆混賬話,這會子又跑來個和尚說要救自己閨女的命,真是鬧心死!

“打打打不得!”慧明也糾結了,他是影影綽綽知道當年的一點事情的,也明白自家老爺最煩這些和尚道士,可是這次的事情不是隨便打跑了就成的:“他一這麽說,門房老吳就要攆他出去,他塞給了老吳一本書,讓交給老爺,說老爺看了就明白了,請老爺一定看看書再決定是不是要把他趕出去!”說罷遞上一本書,規規矩矩站到一邊去了。

林如海心裏膩煩,可還是接過了書,書一入手便是一愣。非是別的緣故,而是這書的材質確實林如海不曾見過的。彼時雖然紙張種類很多,但有名的紙又有幾種是林如海的探花郎未曾見過的?可手上這個書的紙張確實太過奇怪,書封厚而韌,上麵的字畫像是印上的,卻沒一點凹凸,表麵光潔如玉,摸上去竟也是如看上去一般光潔,甚至有些滑手。隻見書封上一仕女立於繽紛落花之中……麵目不甚分明,畫畫的恐怕也不是什麽大家,隻是印的甚是精妙,竟如新作的畫一般清楚。可不知怎的,明明隻是一張畫的不怎麽樣的仕女圖,林如海一見這圖,便覺得心跳如鼓,隻覺得口幹眼澀,恍惚中隻覺得那麵目不甚清楚的仕女竟變了夫人賈敏年輕時的模樣,又像是長大了的黛玉,耳邊嗡嗡作響,手顫個不停卻說不出話來。

慧明這下子可嚇得不輕,慌的上前扶住林如海,退了幾步坐在椅子上,脫口大罵:“該死的和尚,拿了什麽害人的東西,讓我拿了這妖書出去,教人鎖了他去官府!”

“住口!”林如海強自鎮定下來,揮手讓慧明站到一旁,覺得眼前沒那麽晃了,重又細細看那書封,看那仕女的麵目確是不甚清楚,可卻莫名的覺得這畫的恐怕像極了長大了的女兒。又看見那仕女旁是幾個寫的甚是規整卻無半點風骨可言的大字《紅樓夢》,忽想起方才慧明說的那和尚說到女兒的事,再見這三個字中的一個“夢”字,更是分外覺得不詳。伸手隨便一展,入手隻覺得又細又韌,從未見過細密還能這麽硬挺的紙張,隨手一翻,便翻過了大半本,隨便往書上一瞄,隻覺得心神激**,差點直接暈過去,那頁是密密的許多字,比平日裏的書字要小多了,卻有幾個字分外分明:

“第十四回 林如海捐館揚州城 賈寶玉路謁北靜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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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

注1:關於林如海的官職。原文說“林如海姓林名海,表字如海,乃是前科的探花。今已升至蘭台寺大夫,本貫姑蘇人氏,今欽點出為巡鹽禦史,到任方一月有餘。”巡鹽禦史一職,隻有明清兩代存在過。明朝有巡鹽禦史一職,但隻是七品的小官,而蘭台寺是禦史台,蘭台寺大夫其實也就是禦史大夫,這是真正的高官,一般是二品或者三品。而把這樣的高官點去做七品的小官是不大可能的。又有清早期巡鹽禦史一職,不定品,由一,二品高官兼任,而任期隻有一年,這是有效防止在這個油水豐厚的位置上貪汙受賄的好辦法。所以我覺得林如海的官職用這個解釋這就比較合理了,但是也不能硬套清朝,因為清朝是沒有蘭台寺大夫這個官名的,而原文也沒有提到林如海任期一年滿了然後就不再兼任了,很明顯他沒有回京接著做他的蘭台寺大夫。所以隻能說曹雪芹是綜合了自己的時代造出個大雜燴,反正也是架空,非照著某個朝代生搬硬套本就是笑話,這裏我改動了下,蘭台寺大夫算是三品好了,而巡鹽禦史一職雖可是兼任的,但也不限一年,反正由高官兼任這一點本身也就對廉潔性有了一定保證了,就按當時的官員考評,三年一考,一期可以任三年,而由於職位特殊性,一般不連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