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經過了小半個時辰,林如海一直在翻看著那本書,臉色不似一開始那般灰敗,卻依然很不好看,他忽然抬頭看了看天色,低聲說:“慧明,叫那和尚進來。”

慧明覷見林如海雖臉色不好,神色卻還正常,便輕手輕腳退了出去,又覺得不太放心,便求了院裏的一個丫頭去請孟姨娘來照看。

孟姨娘本已卸了釵環,一聽得老爺身體不適,胡亂梳了頭發便趕去書房。也顧不得叫人通報,直接便走了進來,卻正看到林如海扶著椅子扶手搖搖欲墜的模樣。

“老爺!”孟姨娘大驚失色,急忙扶著林如海緩緩坐下,卻忽然聽到背後有人說話:“您別,別急啊,那後四十回是別人續寫的,不算數的,我我我我回頭把中間的給您拿來,您仔細看看,肯定有辦法給林妹妹改命的!”

孟姨娘一驚,猛地回頭,這才發現地上還站著個人。

“住口,林妹妹也是你叫的!”林如海拍了下椅子扶手。

“我不是故意的……”說話的人年紀不大,看上去也就十四五,白白淨淨的,個子卻很高,頭發短的不像話,兩邊剛剛蓋過耳朵,穿著身看不出料子的衣服,褐不褐黃不黃的半長上衣,也不像袍子,也不像鬥篷,硬硬的領子翻著,裏麵還露出圈兒白色的絨絨的料子,下麵露出的褲腿細的不成話,灰不灰藍不藍的,顯得粗粗咧咧的,最奇怪的是鞋子,看著像是布鞋,可樣式卻奇怪的很,很貼腳,下麵的底子白白的,很厚,又顯得挺軟的,明顯不是千層底,實在認不出什麽做的。這麽個人站在那裏,看上去僧不僧俗不俗的十分怪異,也就是孟姨娘這樣一心隻關心林如海,方才才會硬是沒看見。

這會兒這半大少年似乎手腳都不知道往哪裏放了,愣了一下,用手搓搓眼睛,顯然已經是繃不住了要哭的樣子了,卻還是走到桌子跟前倒了杯水,遞給林如海。

“林大人,您喝口水緩緩。我不會說話,您別生我的氣,我真的是沒辦法才來求您的,張爺爺病得很重,那些醫生們都覺得張爺爺不行了,不肯給他看。我來這裏雖然有兩個月了,可是沒戶籍沒身份,正經的活兒也找不到,給人寫信都沒幾個人讓我寫。實在不知道哪裏能賺到錢,拿了我帶的東西去當,耳釘項鏈說我的做工不好,一共當了二兩半,狠了心把我帶的手表也拿去當鋪,嗚嗚嗚那是大前年我考上大學的時候小姨送我的江詩丹頓啊,稅前就20000刀呢,我身邊最值錢的就是這個了!他們非說沒見過,隻給我十兩……十兩就十兩唄,可是我拿了銀子請醫生,他們還都不肯來,有銀子也沒用。張爺爺照顧了我兩個月,沒他我早就病死了。可我好了,他卻累病了。林大叔,不是不是,我是說林大人,我不能眼睜睜看著他去死。我也是無意中在茶館聽到您的名字,然後又打聽了您家的事情,這麽折騰了大半天,我覺得您就是我拿的那本書裏的林大人……您就是林妹妹的爹……不不不,林姑娘的爹。您別氣,我們那兒好多人都讀過這本書,所以都是林妹妹寶姐姐的這麽稱呼,我不是不尊重她,我,我是急的不知道怎麽說話了。”

這少年狠狠用袖口使勁兒蹭蹭臉上的眼淚,猛地跪了下來:“林姑娘是好人,我覺著林姑娘的爹也肯定是好人,我知道我這麽不明不白的跑來,您就是當我妖怪打死我也不算什麽的,可是,可是求求您,念在我給你送來這套書,好歹能幫您想辦法讓林姑娘把災禍避避的份上,求您幫我請個好大夫,救救張爺爺吧!張爺爺是好人,他連我這麽個非親非故的都能收留養活,您救救他,救救他吧!”說著說著,這少年哇的一聲大哭了起來,一邊哭一邊叫:“我知道我就像個騙子,可我沒辦法啊!我也想回我爸爸媽媽那裏去,我也不想煩您,我都琢磨了是不是再跳一次湖就能回去了,可是我不會遊泳,張大爺把我撈出來的時候我就差點病死,我怕我再跳一次還沒回去就直接淹死了……”少年越哭越傷心,越發的語無倫次了:“我就是個大傻子,送姐姐什麽書不好,非送紅樓夢,還繁體豎版,還什麽古董,花了我一個月生活費,買新書多好,這麽舊的書果然有古怪,哇……張爺爺快不行了,他自己吃菜團子給我吃窩窩頭,我不能看著他死啊!”

孟姨娘本來是害怕的,可這回看著這個打扮的不倫不類的少年顛三倒四的一番哭鬧,驚的目瞪口呆,再扭頭看林如海,看他正自己按著太陽穴,想來也是被吵的頭疼了。

“好了!別哭了!”林如海大喝一聲。

那少年呆了一呆,止住了哭聲,可能是憋的急了,竟抽抽噎噎打起嗝了。

林如海本是心亂如麻,可這會兒看了這少年這幅樣子,煩悶的心思卻少了幾分,他為官多年,官場多少大風大浪都見過,這樣一個半大小子是不是說謊,他還是看得很清楚的。雖然他說的自己的經曆實在匪夷所思,但看看桌上的書,想到方才看到書的時候那種種奇異的感覺,再看看少年一身穿戴和處處與常人不同的舉止,林如海已經信了他了。

這少年一派天真,行動間分明是家中嬌養的孩子,可現在為個非親非故的老人,冒著送命的危險到自己這裏來,確是難得的赤子之心。林如海又一向對孩子心軟,看他這樣,年紀雖不算很小了,可分明身邊人定時把他還當做孩子,這才養成這般天真爛漫的性子。更不禁又越發信了他三分。

“我叫人替你請秦老先生給你那張爺爺看病”林如海剛說了一句,卻見那少年一下子蹦了起來大叫道:“林大人您真是好人!”

林如海說了半截的話被噎在喉嚨裏,隻得咳嗽一聲,徐徐說道:“秦老先生是做過太醫的人,現在告老在家,輕易不給人看病,我先派人去遞帖子,今日太晚,秦老先生年紀大了未必能趕去,我讓人跟你到你那張爺爺家,好歹先吃些舒緩的藥穩住……”

“好好好!林大人您怎麽說我就怎麽做,林大人您果然是林姑娘的爸爸,也是大好人!”

林如海本是十分憂愁的,可被這少年胡說八道一通,雖是哭笑不得,卻也難得的鬆快了幾分。又喚了人拿了銀子,去這叫做“許陽”的少年提過的當鋪把他個“手表”贖回來。倒不是林如海就真的如此好人做到底,而是林如海對少年說的種種雖信了九成,但證據總是再多半點也好,聽他的口氣,他說的手表分明是一件在他所說的幾百年後也是很珍稀的物件,雖覺得他不至於在這小事上騙人,可真能拿回那個手表,卻是更能證明這少年的來曆了。

派了得力的長隨去陪這許陽回家,也叫了老管家親自去秦太醫家下帖子。跑去當鋪的小子腿最快,加上當鋪還沒一裏地,沒一會兒就跑了回來,一進來就說:“大人,我去了柳記,看樣子那東西確實值錢,他們總號掌櫃的都在那裏看呢,我就說是您的外甥前來投親,盤纏被偷了,又記不清您的官職找不到您,這才當了傳家寶,這會子找到您了,特地來贖。他們一聽是您的親戚,就要把那東西直接送我,我哪裏敢收啊,因為是死當,看樣子這東西也確實稀罕,我一看他們特地配的盒子就知道這東西不是便宜貨,我覺得先前支的二十兩怕是少了,就私自做主,直接拿了您讓我拿在身邊替您發賞錢的那袋子小銀錠也加上了,一共花了五十兩贖回來,連同他的兩個小首飾也拿回來了,也沒要他們的盒子,那盒子鑲金嵌玉的,本是高價贖回,拿了倒不好看了。”說罷端上來一個被帕子包的整整齊齊的小包。

林如海接過那小包,打開手帕,兩個似乎是金子打的小首飾隻是細巧,倒沒什麽稀罕的。而另一個物件,雖早知道這東西恐怕不是凡品,但那材質做工樣式依然讓他吃了一驚,抬起頭看看跑的滿頭汗的名喚貴明的小廝,誇道:“你做的很對!這東西50兩贖回也不算貴了!沒拿那盒子裝很是妥當,一會兒跟孟姨娘再拿一袋子小錠子備用,再另拿2兩做你的賞錢。”

林如海為人簡樸,雖對下人和藹,下人們月銀也不少,但林家風氣嚴謹,主子又少,故而賞錢的時候也不多。於下人而言,既拿了算是豐厚的月錢,做活計自然是分內之事,所以少有出了點風頭就要賞銀子的風氣,隻有額外做了什麽確實值得誇讚的好事或是極其勤勉才有賞銀。也就沒把下人們慣出“月銀白拿,賞銀才幹活”的一些勳貴之家積年老仆的毛病。

貴明身邊總是揣著一袋子小錠子,備林如海打賞的時候花銷,可經常的一袋子一年半載都花不光,常常是出外才花上一些。這會子一下子得了二兩,錢還是小,可因其難得,可見這次事情實在是辦的漂亮了,貴明自然是喜不自勝,十二三的小子,跟在林如海身邊也算得用的,但畢竟隻是小廝,不是管事的,一月不過一兩銀子,還都要交給老娘攢著娶媳婦,這會子二兩起碼能留下一兩自己花,且回去老爹老娘一定會誇他一番,一出門就蹦跳著走了。

孟姨娘本也陪著林如海坐著,看他臉色一直不好未敢多言,這會子聽到院門處貴明撞上門的聲音,不覺忍不住笑道:“看您把這些小子慣的!”

“不過十幾歲的孩子罷了!”林如海輕聲歎道:“誰家的孩兒,若不是給人做奴做婢的,家裏就這麽一個,這麽大還不是嬌寵著?隻要明事理,知是非,就是跳脫些又能怎麽樣呢?小時候都不許活潑些,這輩子還有什麽時候能快活些呢?若要穩重,誰還用這些孩子,都用三四十歲的大人了,可誰不是從小長大的呢……不耽誤正事也就是了。”

孟姨娘也就是引林如海開心罷了,可一見這話頭就知道又糟了,無子幾乎成了林如海的心病,女兒不在身邊更讓他僅有的歡愉也沒了,這會兒一不小心鬧得他又勾起慈父心腸了,忙打斷道:“老爺說的是,貴明這孩子不當差的時候倆腳都很少同時在地上,總是在跳,可是當差的時候確實再沒有比他會應變的了,這才十二,辦起事情來就已經懂得隨機應變,今兒還學會先斬後奏了,您身邊確實缺不了這樣的人,長大了,就又是一個錢管家。”

“莫跟我提錢管家!”林如海一想起貴明的爹腦袋就疼:“這孩子要真長成他爹那樣子,我可不敢用了,能把人嘮叨死。”說罷一愣,發覺一天的鬱氣似乎竟散了十之八九,側過頭來看看孟姨娘,輕聲道:“難為你了,一家裏事情要你管,還整天操心生怕我煩悶變著法子讓我開心……我沒事的,今天這少年來的雖是古怪,卻是好事!我是真心這麽覺得,不是哄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