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份,曬的跟黑炭一樣的艾達令在請假一個月後又回到了崇雅,他身上的肌肉更多了,畢竟才回鄉下勞改回來——好吧不是勞改,是幹農活兒。

艾達令的老婆何娘子是他十二年前娶的,嫁給艾達令是聽媒人說他身高體壯能幹活……嫁過來才知道被媒人騙了,這廝好吃懶做隻會讀書,挺大個兒其實就是個衣服架子,一年能病三個月,秀才考了5次沒考過,最後一次還是過於虛弱暈倒了被抬出來的。何娘子當時恨媒人恨的咬牙切齒,可這年月不興離婚,隻能湊活過了。於是勒令他讀書之外每天必須下地幹倆時辰的活兒,敢偷懶,一個字兒,打!

艾達令這廝雖然長的威武雄壯,可真的是個空架子,居然還真就打不過體積隻有他三分之二的何娘子。誰知道被逼著下地幹活幾個月,腰也不酸了背也不疼了,也不用吃藥了,得了,明白了,感情他的病壓根就是懶出來的!

艾達令這家夥別看好吃懶做,不過這倒不是他的天性,而是他爹媽慣出來的。老來的獨子,家裏又還算寬裕,看他讀書好就指望他走科舉的路子所以才從不讓他下地。誰知道爹媽都熬死了他還沒考上秀才,除了死讀狗屁不通,家裏過去寬裕,也隻是寬裕而已,莊戶人家能有幾個錢?無非是比別人多種了幾畝地,多養了幾籠子雞罷了。做媒人的那是他二表姨,看他日子一天不如一天,實在心疼他,這才狠了心跑到百十裏外騙了勤快的出了名的一位窮人家姑娘給他做媳婦。誰知道真的做對了,艾達令從此還真就表裏如一了,看著壯實實際也壯實,讀書的時間少了可是反倒讀好了,第三年當了爹的同時也考上了秀才,又過了四年,居然就被這家夥考上舉人了!何娘子這才不再讓他天天做農活兒,又攢了兩年錢,便讓他來書院讀書,自己則把家裏田產都租給別人種,在鎮江城裏賃了個小房子帶了兩個兒子陪讀。

如今一到農忙,艾達令還是會乖乖的跑回鄉下幹活,自家地雖然租出去了,丈母娘家的活兒還是得幫忙的!也就是艾達令好脾氣,也確實對老婆好,不然誰家敢讓舉人女婿下地幹活啊?

物以類聚,別看這三個人出身,經曆,性格,都很不一眼,可有一點是共通的,那就是豁達寬厚,要不然這仨的情況怎麽看都該是互相看不順眼兒的類型才對。可是這三個家夥跟連體嬰是的,總一起玩兒,確實真的是合得來。

艾達令卻是第一次開口求許陽了,求的是讓許陽給她媳婦兒畫個小像,最簡單的素描就成。“她嫁給我時是村裏的一枝花,十幾年跟著我這麽下來,臉也黑了,手也粗了……前幾天她照鏡子,說過些年就真想不起年輕的時候的俏模樣了。陽兄弟,你給她畫的時候別畫的那麽像!把眼角紋給她少畫幾條,畫的年輕些,她看了一準兒開心。等再過二三十年她記不清自己年輕時候有多俊了,我就翻出畫兒給她看!”

許陽聽得感動極了,身臨其境,他才發現中國古代的讀書人跟他印象裏的完全不一樣。那種尖酸刻薄的書生真的很少見,崇雅裏到處可見的淨是謙謙君子,而這些人的家庭大多都是標準的一夫一妻。盡管能讀到舉人,大部分人家裏條件都不錯,但是有小老婆的是非常少的。

此時理學也還是比較盛行的,但是明顯的,這時候人們的解讀的跟許陽在後世聽說的大不一樣。譬如“存天理,滅人欲”其實原本的意思是要更多的弘揚大善,克製自己的私欲……而在大江朝的江南,很顯然理學的氛圍相當的濃厚。納妾這種事情其實一種克製不住自己欲望的體現,所以雖然有很多有錢人納妾,但是在讀書人這個群體裏,也有相當一部分秉承著克製私欲的態度拒絕為了性欲而納妾,隻是涉及到子嗣問題的時候才會考慮。便是林如海,據說當年也是婚後十年無子,才開始納妾的。當然孟姨娘不算數的。好吧許陽又走神了……

艾達令不是空手來的,他拿了一匹羊毛呢過來。這是歐羅巴商人運來的,在大江並不暢銷,但是價錢卻不低,也並不常見。一般人用不著,可是許陽初春的時候卻曾穿了挺括的羊毛呢大氅來學校,雖樣式古怪卻出奇的好看。當時有人好奇問了,他便說這是歐羅巴軍官愛用的軍服披風樣式。艾達令長的五大三粗,記性倒是好,記住了許陽喜歡這些東西,便不知哪裏淘換出這麽一匹大紅的呢子料兒。許陽對這個顏色實在是敗了,但又不能說自己不喜歡,再加上哪裏好意思問朋友要報酬,便說:“個把時辰的事情,哪裏還要給我這個!快拿回去。”

艾達令卻道:“你也個把時辰,我也個把時辰,今日你不收我的禮,明兒別人求了來你是畫還是不畫?你什麽也別幹,整日給別人畫畫吧!再說這是我送我媳婦兒的,你不收酬勞,豈不是成了你送的?真是豈有此理!我今兒是偷偷找了你來,也不準備跟別人顯派,省的到時候大家都求了來,你忙不過來……”

許陽便不再推辭,叫人備了馬車,自己收拾了畫具,便登上馬車一起往艾達令家趕去,許陽是見過艾達令的妻子的。艾達令的妻子姓何。

崇雅是寄宿學校,畢竟這時候交通不便,崇雅幾乎是全省招生的,所以大部分學生都是外地人。所以何娘子在揚州城裏賃了個小房子帶了兩個兒子陪讀。因為學校並沒有食堂,何娘子就每天給丈夫送飯,隔三岔五去給他打掃宿舍,順便把換下來的髒衣服帶走。

別看紅樓們裏麵的小姐太太沒整日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說穿了還是有錢才敢弄這麽多講究,窮人家男人想要讀書,女人再不拋頭露麵的賺錢全家都得喝西北風了!艾達令何娘子的妻子真是能幹,鹵肉鹵菜那是一絕!她也不像小販那樣子走街串巷的賣,隻多多的鹵了供給館子,倒是少了叫賣的勞碌,提起來也好聽些。她又是舉人娘子,館子與她結賬結的很是痛快,故此雖然辛苦,賺的錢倒還算豐厚。

何娘子人緣兒極好,她每每到書院宿舍給丈夫收拾,總把四個人住的屋子整個兒都打掃的幹幹淨淨,若有別人也有髒衣服擺在那裏便一並收了去洗了熨燙好再送回來。天天給丈夫送飯,沒能力經常請別人,可沒過十天半月總要多拎些鹵的小菜讓丈夫吃飯的時候送與大家嚐鮮。她長相歲隻是中上而已,但是個子嬌小,體態玲瓏,說起話來又是吳儂軟語,憑空添了幾分溫柔。所以大家常笑五大三粗的艾達令是塊兒牛糞。

最後許陽還是給何娘子畫了油畫畫像而不是素描,素描那東西保存起來很成問題。當然這幅畫像也比較簡單了,隻是張巴掌大的隻到肩膀的頭像而已,許陽連著去了艾家兩次就打好了底稿,半個月後艾達令接到的是一個琺琅製的圓盒子,打開盒子,一麵是鏡子,一麵是許陽畫的肖像畫。做工精美的很,光是這個盒子,價錢便不比那匹呢子低了,更別說畫上的人分明是年輕了十歲的何娘子,真的是栩栩如生。

艾達令十分感動,有很些過意不去,許陽便一擺手道:“嫂子那裏可還有鹵豬蹄,給我拿上十個八個與我做辛苦錢吧!”艾達令笑罵道:“也不怕撐壞了你!”話是這麽說,接下來的半個月果然每天都帶個鹵豬蹄子給許陽。直把洪秀全酸的在一邊念叨:“你是哪裏發了財?整日給許陽帶豬蹄子,怎地就不給我帶!”

許陽怒道:“是誰說啃豬蹄子難看的,因為這個把嫂子氣跑了的是誰啊!”洪秀全頓時萎了:“我哪裏注意到艾嫂子也在啊!就是想笑話你們一下麽……哎呀達令你幫我跟嫂子好好道個歉,我真不是有心的,嫂子鹵的豬蹄子那是一絕啊!”

艾達令也哭笑不得:“誰記得這點雞毛蒜皮的事情,是我媳婦想起家裏的衣服還在外麵晾著,快下雨了怕走慢了被淋濕了就白洗了。”

艾達令送的大紅呢子顯然許陽是不敢用的,他畢竟不是寶玉,這種太過富貴的顏色實在是沒勇氣穿到自己身上。於是便往咯吱窩底下一卷,直接給黛玉拿去了:“才得了匹呢子,這顏色我也穿不了,妹妹拿去讓人裁幾個鬥篷吧!”

黛玉正拿了剪刀裁東西,看許陽抱著呢子進來,便招呼人把呢子抖開,結果一量,足足有五丈長,便笑了:“一個色兒的料子我做那麽多幹什麽!哥哥站起來,我給你量量個子,索性給你也做個披風,這顏色正的很,哥哥穿了準能更襯得你越發麵白如玉。”

許陽大驚:“大紅色的我怎麽穿的出去!”黛玉卻拽著他讓他站起來,拿了尺子在他身上比量:“怎麽穿不出去?鏈二哥冬天都穿紅呢!哥哥你別整天都要什麽風雅,淨撿素淨的穿,那些顏色春夏穿還成,秋冬看著都冷得慌!”

“若是妹妹做的,就是再難看我也穿!”許陽做英勇就義狀。

黛玉騰的就紅了臉:“哥哥又笑話我!我現在能把鞋底子上整齊了,過幾日就賠你一雙鞋……”

“說什麽傻話!”許陽歎息道:“哪裏就差你那麽一雙鞋穿呢?不管做得好壞,都是你的心意,難道我不懂麽?我送你的字兒,前幾年的現在看來真是不成樣子,可你想過把它們燒了去麽?你整天功課這麽忙,針線這東西費眼睛,你當散心做做玩可以,千萬別把這個當了正經事兒做!我剛才也是開玩笑的。”

黛玉卻笑了“又不是什麽難做的東西,鬥篷這東西就是大塊兒大塊兒的布往一起拚!不用太費心思琢磨,說起來我真是沒給哥哥做過什麽正經東西,這回正好有現成材料,說起來也是個大衣裳呢!”

許陽佯怒道:“合著我出材料,你還撿最省事的東西做給我做?”黛玉合掌笑道:“哥哥隻要肯穿,我拿這料子給你做身外袍?”

許陽頓時啞火了,這種硬呢子怎麽可能做外袍,黛玉明顯就是逗他呢,不過哪裏舍得真讓黛玉給他做什麽麻煩的物件兒,一個披風他就很高興了。於是便不再繼續開玩笑,隻是笑眯眯的囑咐了黛玉千萬不要著急,反正現在天氣還熱著呢,慢慢做,就是做上個三四個月也沒關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