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季山長退休了,不過許陽依然三五不時的跑去崇雅蹭課,他如今名氣夠大,人緣夠好,沒人管他蹭課的事情——新山長劉光學是季山長的學生林如海的師兄,會找許陽的麻煩才怪呢。

蘭濟和每旬都到崇雅講課,竟比林如海還來得勤。他是真正大公無私的人,異地為官所以學校裏沒有任何他的小輩親朋,純粹隻是因為在一處為官便想為當地多做點事情,巡鹽禦史並不管民政,無法直接造福百姓,那就索性多教教這些未來的國之棟梁吧!

老實說,蘭濟和並不是一個適合當老師的人,他的課比起林如海真的要嚴肅許多,往往一個時辰下來臉上連一絲兒笑容都不露。但是畢竟多年為官,再剛正不阿也是頗懂一些官場門路的,品級擺在那裏,見識自然就廣,學生們上他的課固然大氣兒都不敢喘,但是也真的各個受益匪淺。

蘭濟和的官聲是很好的,雖然他不管民政,但是揚州是商業重鎮,鹽商聚集,鹽商大多是巨富,在揚州的影響真不小,崇雅的舉人便是自己家不做生意不是鹽商,可是要麽與鹽商有往來要麽與鹽商有親戚,有幾位幹脆鹽商家的子弟。蘭濟和不牢油水秉公辦事,誰又能不知道?他要做的事兒就鹽政那麽一塊兒,所以他是個什麽樣兒的人很容易就看出來了。

所以雖然也有人因為蘭濟和油鹽不進頗有微詞的說他假清高的,但大部分正經憑本事做生意的鹽商是真的對蘭濟和沒話說!崇雅的舉人們便是覺得他沒有林如海那麽可親,可是為人為官,真是當得起國家棟梁這幾個字!

這日正好又有蘭濟和的官課了,許陽早早就跟大家一起跑去禮堂占了位置等待,可是一屋子百十人左等右等,過了大半個時辰也沒等到蘭濟和過來。便有幾位坐不住了,悄悄出去打聽,不過是,有一個舉子氣喘籲籲的跑進來說:“了不得了!蘭大人被聖上下旨緝拿了!全家都要押解進京受審,剛才聽人說竟然被那欽差派兵士圍了春薇,硬是逼著春薇的山長把蘭家姑娘給送了出去……”

教室裏頓時亂作一團,在座的都很尊重蘭濟和,如今朝廷來人抓他,學子們又不知道具體是怎麽回事,怎麽會不驚訝不慌張;可是這些人大多家境優越,有幾個就有姊妹或是小輩兒在春薇上學,誰家的女孩兒不是千嬌百寵的,怎麽經得起這般的嚇?頓時一些人議論紛紛,交頭接耳的打聽蘭大人是出了什麽事兒,但是這時候皇權至高倒沒人敢去鬧什麽,而小半兒的人都急忙往外走,準備去春薇安撫自家的姑娘。

許陽覺得頭都在嗡嗡的響,顧不得許多,趕緊跑到崇雅的馬房牽了馬,躍身上馬,向春薇趕去。遠遠的看見春薇門口很多人,擠進去看到春薇的山長薑夫人一臉怒容,正在跟一身官府的知州鄭致和說著什麽。

“這天底下還有王法麽!縱是蘭大人有罪,涉及親眷,也總該等放了學,再不然送個信兒進來也行,竟然直接派兵圍了學校,若不是鄭大人趕得及,怕就要衝到學校裏拿人!滿學校都是好人家的姑娘,他就敢這麽幹!這也是朝廷的四品大員!”

鄭致和臉色也不好看,但還是勸慰道:“山長莫要生氣,莫要生氣,想來也是上頭催的緊,周大人才亂了方寸!”

“催的緊?誰敢催他周國舅!”薑夫人真是被氣壞了:“一個小姑娘,能有多大的幹係,就那麽生生的鎖了去……”蘭夢如是她得意的學生,薑夫人心疼的眼淚都要落下來了。

許陽覺得自己的額頭上在冒汗,但是還是強壓下不安與焦慮,先在鬧哄哄的人找了起來,不多時果然看到了自家來接妹妹的車,便趕緊走上前去讓春纖兒進去把小姐領出來。一會兒林黛玉果然戴了錐帽,領著兩個丫鬟走了出來,許陽也不多言,趕緊讓人打簾子把黛玉送上車,匆匆趕回家去。

回到家裏,黛玉摘了錐帽,許陽這才發現她的一雙眼睛都哭紅了,小姑娘呆愣了一陣子,忽的放聲大哭:“蘭伯伯怎麽會是貪官呢?再沒有比他家更簡樸的了,蘭姐姐的統共就那麽一個金鐲子,都帶了兩年多了也舍不得去炸一炸……”

許陽聽得更是難受,蘭家的樸素他早就親眼見過,春薇的女學生裏蘭夢如是出身僅次於黛玉的,可是她的釵環首飾卻是整個春薇最少的。並非蘭大人對她不好,恰恰相反,他很疼女兒,每天都抽時間給女兒講課……要不然蘭夢如的學問怎麽那麽好?隻是他們一家都簡樸慣了罷了。或許有的人是沽名釣譽故意裝窮,可許陽知道起碼蘭大人不是,他是真的一心為公,這是許陽與許多人都親眼見到的。就是在揚州當地,也沒人能說出蘭大人的不是,當日許陽去給胡寶堂的老太太畫像的時候,他們的當家人胡四狗那個老滑頭都直言:“表裏如一到蘭大人這樣子,我們這些見慣了貪官的生意人不得不佩服。”連這樣的人,怎麽會是貪官?

許陽難受的要死,他眼前似乎有浮現出那燈火闌珊處輕輕轉過來的那秀麗的麵龐,而後那粉麵桃腮又被蘭濟和剛正堅毅的麵孔所替代……忽聽得黛玉說:“這輩子,不知道還能不能見到蘭姐姐一麵……”

這輩子,這輩子……許陽忽然覺得熱血上湧,若今日見不到,這輩子是不是都再見不到了?許陽猛地站了起來:“妹妹,你好生歇著,我出去一下……”

因為有京杭大運河的存在,一般與京城來往都是坐船,偏這個時候北方的河道已經上凍,怕是押解的軍士也不會坐船了,該是走旱路。

許陽打馬飛奔,一路衝出揚州城,又走了二十多裏,天擦黑的時候終於遠遠的看到了一隊人馬正在個破廟外休息。因欽差周海華在揚州還有其他的事務,所以先讓軍士押了蘭家一家先行,這倒是方便了許陽,他找到帶頭的軍官,隻說自己是蘭大人故交家的兒子,隻求見他一麵,實在不行若能見他家夫人或者姑娘一麵也好,說罷偷偷塞了那軍官兩個銀錠子,那軍官人倒不壞,悄悄收了銀子,看許陽一臉淒苦便猜到了幾分:“這麽明晃晃的,許多人看著,你去見蘭大人也不是回事兒,不過既是故交,你便偷偷的瞧他一眼,倒是可以跟那位蘭姑娘說幾句話!她那樣子怕是要想不開,你去勸勸吧!”這軍官一則確實是好心,二則他也真是不想路上再出事兒,況且他又有了好處,不過是個小姑娘,讓他見一麵能怎麽樣?

軍官便帶了許陽進了破廟,許陽一眼就看見蘭濟和,他帶了鐐銬,雙目緊閉的坐在一堆火前,一身狼狽卻依然是挺直了脊梁,身邊圍了幾個正在打瞌睡的穿的比較體麵的男子。許陽看著心酸極了,想喊一聲蘭伯伯,卻被那軍官使勁兒拽了下衣角,強忍了眼淚悄悄的退了出去,又偷偷往破廟旁的一個小屋走去。

許陽一進屋,便愣了,他以為起碼會有蘭太太在蘭夢如身邊,卻不料這小間裏隻有蘭夢如一人。這破廟本就不算嚴實,蘭夢如是直接從春薇被帶走的,白天天氣要暖很多,她穿的並不厚,身上披了個鬥篷卻仍凍得瑟瑟發抖。此時她正抱著腿縮成一團坐在地上,聽見聲音抬起頭,看見許陽,登時愣了。

那軍官小聲說:“我在外麵等著,你快些說話,太久了讓人見了不好……”說罷便退了出去,還輕輕帶上了門。

“是……許哥哥?”蘭夢如有些不確定的問。

“是我,蘭妹妹,我來送你們。”許陽看她一臉的淚痕,說話的聲音都在發抖,眼神兒很是飄忽,便試探著問:“蘭伯母呢?怎麽沒跟你在一起。”

“我媽走了……”蘭夢如呆呆的說:“就在早上,欽差上我家抓人,我媽一口氣沒上來,就……”話沒說完已經是泣不成聲。

許陽萬沒想到會是這樣,一時竟不知道說什麽才好,他平日裏雖然算不上能言善辯,但也絕對不是木訥不會說話的人,可是此時此景,他卻真不知道說什麽才能安慰了對方。

許陽呆呆的看蘭夢如哭了一陣子,看她抖的更厲害了,便說:“蘭妹妹,恕我失禮”扭過頭,就著披風的遮蓋,許陽把外袍脫了下來,裏麵卻是件夾了棉花的短襖,許陽出門總是騎馬,風吹的厲害,所以還沒結冰他就已經穿上了棉;也是為了騎馬,運動方便,外麵雖是長衫,裏麵夾棉的衣服卻是上下分開,並不穿很長的棉袍。許陽脫了那棉花上衣,又重新把外袍罩上,把那棉衣遞到蘭夢如手上道:“此去京城,隻會越來越冷,好歹添一件棉衣,雖大了些,好在是短衣,總能湊活當個半大的衣裳穿……這衣服我昨天才穿上的,你別嫌我髒……”

許陽跪下來把棉衣塞進蘭夢如的手裏,卻見她接了棉衣隻是發呆,眼中竟是沒有一絲生氣兒,竟是一幅萬念俱灰的樣子。許陽狠了狠心,伸出手按住她的肩膀,在她的耳邊說:“你便是現在死了,又能怎麽樣?也隻能讓蘭伯伯更傷心!他若是傷心了,一狠心跟你們娘幾個去了,那真是死了也是白死,到死也要背著貪官的罵名!”

外麵傳來那軍官敲門的聲音:“小公子快些,時間再久了就不方便了……”

許陽放低了聲音道:“就算你一家人都死光了,你也得好好活著,隻要你們蘭家還有一個人活著,蘭伯伯的冤屈就還有得到昭雪的希望,可你們都死光了,還有誰會幫你們一群死人出頭?你死都不怕了難道還怕活著麽?”

許陽說完這幾句,便鬆開手站起身,慢慢向門口走去,卻忽然聽見蘭夢如在背後說:“我記住了。”許陽在門邊站住,身後便傳來窸窣的穿衣聲,卻又聽見蘭夢如輕聲道:“不管遇到什麽事情,我會好好的活著,許哥哥,保重!”

許陽眼眶一熱,險些掉下淚來。再不敢回頭,隻扶了門框道:“蘭妹妹,保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