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陽奔回到家,已經是子時初刻了,他脫了棉衣騎馬疾馳了好一會兒,心情又抑鬱,回來便有點不舒服,他不想讓許太太擔心,便讓丫鬟濃濃的煮了一大碗薑湯灌了下去,上了床倒頭便睡,悶了一頭的汗,仗著他這些年鍛煉的底子,第二天也就沒什麽事兒了。

讓許陽意外的是,接下來的幾天,不管是許太太,還是林黛玉,都沒有再提蘭家的事情。黛玉顯然又偷偷的哭過,眼睛經常都是紅的,可是她卻一改往日有委屈就跟哥哥訴苦的習慣,咬了牙再不拿這個事情煩他。許陽明白,自己那麽忽巴拉的衝出去,家裏怎麽會沒人跟著,許太太怕是知道了自己的心思,隻是不願他再難受不去提罷了;而林黛玉冰雪聰明,又怎麽會看不出?許太太派人買了棺木與墓地,偷偷的叫人把蘭太太的屍首從化人局裏領了出來,好生的安葬了,自己傷心的哭了幾場,卻也沒有對許陽多說別的,隻讓他替自己去蘭太太的墳上燒些紙。

過了年黛玉便十二了,春薇的課程在年底其實已經結束了,畢業考試也考完了,但是成績下來,正式畢業的時間是在二月,她恐怕在揚州呆不了多久了……照理說這時候許陽跟黛玉應該彼此都很舍不得,該彼此多多親近才是。可是蘭夢如的事情,就像在兩人耳邊敲醒的一記警鍾般,震的兩個人都心驚膽寒。

於黛玉而言,她失去了最好的朋友,本就悲慟萬分,而許陽的反應又讓她不得不正視一個現實:自己的陽哥哥畢竟不是她的親哥哥,終有一天他會娶妻生子他會去疼別人,而自己,年齡漸大,也真的不再是那個什麽都不用避諱的小姑娘了。於許陽而言,黛玉瞧破了他的心思,他悲傷而又尷尬的同時,也忽然意識到,自己的妹妹也馬上就要長大了,此去京城,自己就是能考中下一屆的舉人,入京也要三年後了,那時候,黛玉就真的會變成一個大姑娘,不能摸她的頭發不能隨意的談笑,甚至見一麵都很難,終有一天她會身為人婦,被鎖進深宅大院,變成為男人為兒女為家事操心的千人一麵的貴婦中的一員。一想及此處,許陽就覺得壓抑的要命,甚至連麵對黛玉的勇氣都少了。

過了年兒他從舅舅的信裏得到了蘭家的消息,蘭濟和死在了大牢裏,刑部報上去的公文說的是他畏罪自殺,蘭濟和的三個兒子均剝了功名被流放北疆,而女眷下人等或充入教坊司,或充為官奴發賣,並沒有更詳細的消息。第一次,許陽意識到這個世界的規則是如此的蠻橫。他難過的要死壓抑的要命,睜眼閉眼全是蘭濟和那滄桑而堅定的麵容,以及蘭夢如時而笑顏如花時而淚流滿麵的容顏,可他卻絲毫不敢在人前顯露出自己的悲慟,因為這事情林如海隻在給他的信裏寫了,隻說蘭濟和冤枉,自己無力回天,話裏話外一股子心灰意冷的頹唐氣息,又特地囑咐他不必與他母親跟妹妹提,省的徒增煩惱。

二月一日,春薇還沒有開學,可一大早門前就貼出了馬上畢業的這一屆的前三名,不出意外的第一名果然是左都禦史林大人之長女,也就是說林黛玉便是這一年人們俗稱的春薇女狀元了。可是得到消息的黛玉卻並不高興,她在蘭家出事兒那天之後第一次提到了蘭夢如:“若是蘭姐姐在,這狀元輪不到我當。”一時家裏人皆是一片靜默。許陽抬頭看他的小表妹,卻發現小姑娘比年前瘦了很多,臉上多了一點既陌生又熟悉的東西,他忽的悚然而驚,陌生是因為黛玉的臉上過去從沒有那種神態,熟悉的是:這種感覺,不正是自己曾在電視劇裏見到過的,陳曉旭版的林黛玉臉上那洗不去的愁緒麽!

許陽懊惱極了,自己隻顧著自己傷心,隻顧著在自己的世界裏為自己不得善終的單戀而難過。卻沒有認真想想,若論情分,黛玉與蘭夢如有多要好?自己那隻見過三四麵的淡淡的單戀,與黛玉與密友間兩三年形影不離的情分,又算什麽?自己隻顧著為自己的感情傷心,隻為了黛玉的將來而惆悵,卻把當前的人,現在的事兒放在了一邊!

第二天,許陽一早便來找黛玉:“走,跟哥哥看看給你買的新玩意兒去!”黛玉先是一喜,可忽然又落淚道:“難為哥哥還記得我。”許陽一見她這樣,簡直心都碎了,自己這個妹妹雖然如今是很開朗,可是她的心思比誰都細膩,這陣子都要難過死了,可是家裏人各個全都隻顧著自己的傷心,誰又來勸過她?論起難過,她才是最厲害的!許陽默默的坐在她身邊,伸手揮退了丫頭,輕輕的說:“想哭,你就哭個夠吧!我也哭過,可是哭完了,就不許再哭了!你還有舅舅,還有姑姑,還有我這個哥哥,你把自己熬壞了,隻能讓大家都更難過。”許陽從來就不會勸人,他更不願意去提蘭夢如,明明有千言萬語,可說出來的這麽一句不鹹不淡的場麵話。

不過這麽一句就已經夠了,黛玉頓時放聲大哭。許陽也不再勸,隻是一塊兒一塊兒的遞給她手帕讓她哭個痛快。他自己也想大哭一場,可是他知道,他不能哭,他什麽也做不了,又有什麽權力像女孩子一樣悲泣呢?

這一天其實正好是黛玉的生日,去年的這一天,她放了學領了一群同學到家裏開詩會,一直玩到天黑,結果宵禁了,最後一群姑娘索性也不回家了,指派人到各家報信兒,她們自個兒瘋玩兒到半夜,最後東倒西歪的都在黛玉的院子裏擠下睡了。第二天雞飛狗跳的梳妝打扮去上學,各個無精打采,被先生罰了每個人抄十頁書。黛玉被先生罰了依然開心,不過不敢跟許太太說,偷偷的跟許陽講了,兩人一起大笑了一場。

不過隻一年的功夫,卻覺得那時候的快活卻像上輩子的事情。明明是過生日,黛玉卻沒心情好好的過,偏偏今天又正好是畢業典禮,幾年的同學今天就要散了,她的心情越發的差。許陽知道一時半會兒沒辦法徹底讓黛玉開心,看看時間也不早了,便先催她去學校,自己隨後跟許太太打了個招呼,也衝出了家門。

林黛玉萬萬沒有想到自己在揚州的最後一個生日會是這樣子的。燦爛的煙花放了漫天,煙花裏甚至還冒出了幾個外國字兒,一個一個接連著蹦出來,黛玉在腦子裏一拚,卻是英語的生日快樂。高射的禮花起碼能讓方圓幾裏地的人都能看清楚,許陽並不想讓太多人猜測是誰過生日,更不想讓黛玉成為市井中人口中的話題,索性訂的時候就讓工匠照著自己寫出的英文兒字兒來設計……黛玉看著看著,感動眼淚都下來了。許陽卻內疚的要命,這煙花他頭年十月份就提前訂了,隻說過幾個月來取,這幾個月幾乎都把這事情忘了……若不是這樣,妹妹十二歲這麽重要的生日豈不就要幹巴巴的過去了?

煙花是專門請了人帶了專門的器具到園子裏放的,足足放了多半個時辰才放完,因還沒到宵禁的時間,頗有不少人走到街上來看熱鬧,一時間即使在深宅大院,許陽也能依稀聽到遠處有笑鬧的聲音傳來。扭臉看黛玉臉上雖掛著淚珠,可是這幾個月以來的鬱氣卻似乎被這場恢弘的焰火一掃而空,她笑著撲到許太太身邊:“姑姑,我不想走,我真想這輩子都留在揚州……像前幾年那樣,爹爹,您,還有哥哥,咱們一家人一直都在一起,該有多好!”笑著笑著,眼淚便又流了下來。

許太太也舍不得黛玉,可是再沒有不讓女兒到父親身邊盡孝的道理,所以隻得輕輕的拍著她的後背道:“玉兒莫哭,姑姑好好盯著你哥哥,讓他下次趕緊考上舉人,考上舉人我們就進京,以後再也不分開!”雖這麽說,可是許太太也知道自己的話十分之不靠譜,就算不想許陽下次秋闈能不能考上的問題,便是考上了,進京的時候黛玉都十四五了,馬上就談婚論嫁了,自家在京城也有宅子,又怎麽可能像現在這樣如一家人這般在一起快活?

接下來的日子,許陽就像要把前幾個月對黛玉忽視的虧欠都補上一樣,不停的給她買這買那,立春那天甚至還讓她換了男孩子的衣服一起騎馬跟他出城去看了鄉下的迎春會。黛玉也知道父親不定什麽時候就會派人來接她,雖然想念父親,但是一年多的賈府生活讓她知道京城的日子肯定與揚州截然不同,因此也是盡情的揮霍這不多的自由時光。三五不時的約了同學到家裏聚會,更別提好幾次親自坐了馬車到街上的店鋪到處搜羅揚州的特產準備帶進京。

許陽見黛玉這陣子花銷頗大,雖然知道林如海沒少給她留錢,還是忍不住拿了二百兩銀子給她:“上個月給郭百萬家裏提了個大匾,又寫了兩對兒掛軸,發了筆小財。這錢來得容易,妹妹拿去買些小玩意兒吧!”黛玉雖跟他慣了,不在錢上麵推諉,卻也給他逗笑了:“能買一二十畝好地的銀子,到你嘴裏倒成了小錢了!”許陽大驚:“妹妹越發出息了,竟然連多少銀子一畝地都知道了!”黛玉本來是揶揄他的,不意卻被嘲笑了回來,便有了三分的羞惱,怒道:“你又笑話我,這本就是常識!誰,誰都該知道的!”說道後來竟然有些結巴。

許陽見她真要惱了,也不逗她了,乖乖的給她順毛:“好了好了,你知道我是喜歡逗你罷了!不是自己家的妹妹,我才懶得逗呢!你知道我如今錢賺的不難,乖乖拿去吧,自己挑些喜歡的東西買!以後離的遠了,我就是再想給你買什麽也不方便了。”一提這個黛玉又想哭了,於是許陽又是手忙腳亂的一頓哄,詛咒發誓的說自己下次一定考中舉人,考上舉人就去趕緊進京看妹妹去,若考不中就罰他把一年賺的銀子都給黛玉捎過去。

黛玉本在是哭,一聽他的話又給逗笑了:“銀子銀子,你就知道銀子,哥哥今兒是怎麽了,跟銀子摽上了!”

許陽正色道:“一文錢難倒英雄漢!我學裏的艾兄就為了二兩銀子求了他娘子三天才求到,你說銀子重要不?”

一說起艾達令黛玉撐不住又笑了:“你就損吧!人家艾舉人那是不拘小節,我倒真覺得他是個真正的大丈夫!”許陽也跟著點頭:“那是自然,他不是男子漢大丈夫我怎麽會與我如此投契!”

黛玉哭笑不得:“非要逼得我說你們幾個臭味相投你才能老實些麽?不過說來春闈也過了,也不知道艾舉人考的怎麽樣,過陣子也該有消息了。”

許陽也有些想念艾達令了,如今他跟洪秀全兩人出去玩的也少了,一方麵他自己心情不好,年關前後洪秀全家裏也比較忙,另一方麵少了艾達令兩人都覺得喝酒都沒滋沒味兒的。但願這一次艾達令能夠金榜題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