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許少師的獨子,她是林老侯的獨女。

那一年,他十歲,她七歲。他站在草地上推著秋千,她坐在秋千上歡笑著幾乎**的要飛出牆外。

那一年,他十五歲,她十二歲。他依然是當朝太子少師的獨子,他早早中了秀才。而她現在卻住在已經摘了侯府匾額的大宅院裏和溫柔懦弱的母親與弟弟生活在一起,一個人苦苦支撐著偌大的家。她低下頭不敢看他的眼睛,隻低聲對他說:“我跟佛祖發了誓,我要好好照顧母親,養育弟弟,阿海沒有成人之前我絕不嫁人。綱哥哥,你有大好的前程,徐伯伯一定會為你找一個門當戶對的好姑娘的。”他微笑著答非所問:“那說好了,阿溪,要是阿海長大成人了,若我還沒娶妻你也沒嫁人,你就給我做媳婦。”她急道:“我起碼十年都不會嫁人的!”他依然隻是微笑:“那就十年後再說。”

那一年,他十九歲,她十六歲。他是已故太子少師的兒子,他回到了鎮江,是江南有史以來最年輕的解元公,媒人幾乎踏破了門;她是花信年華的沒落侯門的姑娘,每日裏在病重的母親與體弱的弟弟之間忙碌。他說他金榜題名前不考慮婚事,她說她要為母親養老送終。

那一年,他二十四歲,她二十一歲。他躺在**聽他的母親在門外低泣,她被她的寶貝弟弟氣的躲在自己的房裏嚎啕大哭。

那一年,他二十六歲,她二十三歲。他回到了京城,他坐在輪椅上被下人推著在街上慢慢的走著,卻因為躲避縱馬而過的一群紈絝們摔倒在路邊。他掙紮著想要站起來,卻發現眼前出現一雙素手,抬眼看,那雙熟悉的眼睛裏蓄滿了眼淚:“你說了等我十年,十年早就到了,可是你一直沒有來。”

那一年,他二十七歲,她二十四歲。他是已故太子少師的獨子,他雖素有才名如今卻雙腿殘疾;她是已故林老侯的獨女,她孝名滿天下可花信已過成了實打實的老姑娘。他打理好京裏老宅的一切,準備回鎮江度過餘生,隻是這一次,他不再是孤單一人,而是有了她相伴。

※※※

他的前世今生

他出生於二十世紀五十年代的中國。

他的父親是一位出身於書香門的大學老師,他的母親是個於中等資本家的家教良好的女兒,在那個年代,這注定了他們一家的不幸。從十幾歲起,抄家,抓人,沒完沒了的批鬥,無休無止的羞辱,還是少年的他已經看盡了人間的冷暖。

他的父親被抓進牛棚,他的母親瘋掉了,他把妹妹們送到親戚家裏躲著,自己回來守在家裏。他呆呆的坐在自家門前的台階上,鄰居們來來回回的路過,沒有人敢與他說一句話。

他兩天沒有吃飯卻感覺不到一分的餓意,心中被熊熊的恨與怨占據著,可這所有的負麵情緒卻被一句話打散了:“走吧,跟我回家。”

她是鄰居家的小妹,她從小就是他的小尾巴,她好像看不見他眼裏的不耐與厭煩,總是笑眯眯的喊著他哥哥哥哥,有時候塞給他一個煮雞蛋,有時候是她自己都舍不得吃的蘋果,明明她比他小,可是有時候他覺得她才是更大的一個。在寒冷的冬夜,她伸出了雙手,把他帶回了自己家。她頂著父母責怪的眼神,硬著頭皮把他安頓到她的小**,自己卻跑去跟妹妹擠在一起。

幾年後他的父母在受盡煎熬後雙雙離世,山上下鄉的洪流中,他選擇了最邊遠的地方,火車站裏他等到快開車仍是沒有看到他最想看到的身影,滿心失望的上了車,卻冷不防聽見她雀躍的聲音:“快過來快過來,我給你占了座位!”

他一直很疑惑自己到底哪裏吸引了她,無論他怎麽拒絕怎樣的惡言相向,都沒法讓她對自己死心,疑惑著疑惑著,他們已經成了夫妻。

即使是最困難的日子,他也未曾見她喪失過勇氣,她永遠微笑著站在他身邊。

動**過後,他們開始了新生活,他們雙雙考上了大學,他進入了公安係統,她成了一位大學教師,他們有了一個可愛的兒子。他以為他們可以一直這麽相濡以沫的走下去,他眼裏的她是不知道害怕是什麽的,直到他們有了第二個孩子,他為自己的幼子起名叫“許陽”。

他覺得他的妻子就像上天派來拯救他的天使,把他從陰暗冰冷的絕望中拉出來,讓他重新作為一個人而存在。在失去父母許久之後,他忽然發現自己重新又擁有了一切:溫柔體貼的妻子,兩個嫁了人卻依然與他關係很好的妹妹,正直孝順的長子,活潑可愛的幼子。

他覺得自己這一輩子已經圓滿了,卻不知道有些不幸早已命中注定。

如果說第一個兒子是他們血脈的延續,是他在失去一個家庭之後重新又得到的完整,那麽第二個兒子簡直就是上天對他慷慨的饋贈。

這個孩子太像他了,可是比他陽光,比他聰慧,比他刻苦,甚至比他更討人喜歡,他的小兒子,簡直就像是他們二人所有優點的延續,他愛這個兒子勝過愛自己的生命,他相信他的妻子也一樣,盡管有時候他覺得妻子對小兒子的態度嚴格的過分。

他覺得自己的妻子變了,變得憂愁而苦悶,她似乎在恐懼著什麽,無論他怎麽試圖讓她開心她都無法真正開懷。他隱隱的覺得妻子恐懼來源於他們最心愛的小兒子,可究竟是為什麽?他死活想不明白。

小兒子的書法得了獎,小兒子的素描越來越形象,小兒子的個子越長越高,而妻子眼中的不安越來越濃重,直到那一天,他早早的做了一桌飯等待放假的小兒子回家,卻接到長子帶著哭腔的電話。

放假回家的小兒子,跟同學一起坐出租回家,結果出租車撞斷了圍欄掉進了湖裏,車裏人全都獲救,唯有他的小兒子許陽與他的行李不見蹤影。

他不敢告訴妻子,他偷偷拿了車鑰匙踉踉蹌蹌的衝出家門,卻在下台階的時候絆倒,眼前一黑,便失去了意識。

——

他沒有想到生命會以這樣奇特的方式延續,他的目光拚命的追逐著自己這一世的父親跟母親,盡管他們與二十世紀那對悲情伴侶除了容貌有那麽一點點相似以外,幾乎沒有其他的共同點。可他還是激動的不能自已。

他的童年,在這一生與前世相比,就像童話般幸福而完美。在這個他前世從沒聽說過的大江王朝裏,他的父親是當朝二品的太子少師,他的母親是出身世家的名門閨秀,他是他們的獨子,他的生活奢侈而安逸。

可是思念卻如發了芽的種子般在他的心中茁壯的成長著,幾乎把他的心髒撐破,他痛苦的無以複加,直到他在自家的花園裏看到那個熟悉而陌生的身影。

他的眼淚幾乎奪眶而出,可她的眼神卻天真而疑惑:“你是徐伯伯家的綱哥哥?我見過你,上次你到我家,我躲在屏風後看見你了,我是林溪,林襄候是我的父親。”

他的眼淚終於奪眶而出,她的容貌,名字,都與前世一模一樣,他知道,他找到她了。

她像她,又不全是她,前世的她似乎從來沒有過童年,那時候總是那麽體貼而懂事,即使是最該任性的年紀,在叛逆期的他麵前都隻有忍讓與體諒。可此時的她,卻真的隻是個孩子,她調皮,倔強,她淘氣起來就像個男孩子,這樣的她,是那麽的陌生。可是他知道,她就是她,那倔強的眼神,從頭到尾就能沒有改變過。

他貪婪的體會著這個孩童時期的她,他欣喜的聽說兩人的父親已經開始商議他們的婚事,他歡喜的想要飛起來,然而她的父親卻在這時候意外離世。

他跑前跑後的幫她操持喪事,他心疼的看著她勉勵支撐著這個搖搖欲墜的家:整個喪禮,她的母親隻知道哭泣,丈夫的死似乎帶走了她全部生活的勇氣。而她,以十二歲的稚齡照顧著寡母幼弟,她認真的告訴他,她十年之內不可能嫁人,她必須照顧好她軟弱的母親跟依然是孩童的弟弟。可他卻覺得十年的等待根本無所謂,前世裏,她在他落入塵埃後陪伴了他何止十年才踏入婚姻的殿堂。

他的父親去世了,他回到了江南,他考中了解元,他對母親說金榜題名前不考慮婚事,他的母親看了他半晌,最終還是點點頭對他說:“依你。”

他以為這輩子,他能好好補償上輩子欠她的。可他沒想到,到頭來,他這一世欠她的卻越來越多。

一場大病,讓他在無法站立行走;一場大病,他再不是人人欽慕的解元公,變成了一個沒有半點前途可言的殘廢。他再不敢去想她,他已經失去了給她幸福的能力。

他與母親回到京城,滿目的物是人非,他摔倒在街邊,那一瞬他似乎回到了前世那個讓他跌落塵埃的那一天,仿若輪回般,他又一次看到她伸出的手,那一刻她似乎與前世的她重合,她微笑著,可是眼淚卻蓄滿了眼眶:“你說了等我十年,十年早就到了,可是你一直沒有來。”

這一生他曾發誓給她幸福,可到頭來卻是她又一次在絕望中救了他,這樣的輪回讓他在幸福中恐慌。

他的恐慌很快有了印證,結婚多年,他們一直沒有孩子。他時不時想起他前世嚴肅的長子,活潑的幼子,時而失落時而慶幸。而他妻子在婚後第十個年頭終於為他生下一個兒子,那孩子的眉眼熟悉的讓他又哭又笑,他顫抖著手解開兒子的繈褓,他看著兒子身上那圓形的胎記,他淚如雨下:“許陽,他就是叫許陽了,他是我的兒子,我的兒子!”

他小心翼翼的對待著這份同樣失而複得的幸福,他給這孩子起名許陽,他想這一次雖然少了一個,可是他們一家一定能夠幸福到老。可是命運又一次殘忍的戲弄了他,他抱著兒子已經僵硬的小小的屍體幾乎哭暈過去,這一次,命運甚至連僅僅的十六年生命都不肯給他!

恨透了自己的自私,他恨透了自己的大意,明知道命運在輪回,他為什麽還要去招惹她?明知道兒子與水相克為什麽不叮囑下人不要帶他靠近湖河?

他向母親妻子隱瞞了兒子的死訊,用精心編製的謊言來換取她們稍微減輕一點的悲慟。他的身體在內疚與自責中迅速的衰弱,他在彌留上聽見她低聲說:“阿綱,下輩子,我還做你的妻子。”他想說“不,別再遇見我……”可卻再沒有力氣把這話說出口。

※※※

她的前世今生

她是林襄侯的長女,她是真正的京都明珠。

她偷偷躲在屏風後麵,看著那個被稱為“俊彥無雙許小郎”的少年風度翩翩的給她的父親行禮,然後被少年那笑容閃花了眼,還是個孩子的她當然不懂的什麽一見鍾情,可她真的覺得這個哥哥長得真好。

許林兩家是通家之好,這位許哥哥三五不時的過來帶她玩。他似乎對她的一切都那麽清楚,他知道她聞不了芍藥的味道,他知道她討厭兔子卻喜歡貓,他知道她愛吃糖卻不喜歡飴糖的味兒……她想,這世上不會有比她的許哥哥對她更好的人了。

她又躲到了屏風後麵,這一次她聽到的是兩位父親商議他們婚事的話題。她又開心又羞澀,她以為她的一生將永遠幸福下去。

然而命運給她開了天大的玩笑,一場毫無意義的酒宴,一次酒醉後的失足落馬,她失去了父親,她的家從此不再是侯門。

她的母親除了流淚已經不知道該做什麽,她的弟弟甚至還不能完全理解什麽是死亡。她硬著頭皮操持起父親的葬禮,她看著他跑前跑後的為自家忙的不可開交,心裏的酸澀無以複加。

她對他說自己十年不會嫁人,他卻婉轉的告訴她她會等他十年。

她命人摘掉了家裏侯府的牌匾,她四處托人為自己的弟弟找好的啟蒙老師,她每天陪在母親身邊為她端茶送藥,她忙得不可開交甚至幾乎忘了這世上還有一個他,直到她忽然聽說他中了解元的消息,才驀的想起他們已經四年未曾相見。往事早已遠去,她知道就算他也同樣失去了父親,可依然有太多比自己更好的選擇,可午夜夢回時卻經常夢裏卻經常有他那近乎於玩笑的承諾:“那就十年後再說……”

再次得到消息是兩年後,她聽說他立誓金榜題名後再談婚事的消息,她想要告訴自己不要癡人說夢不要再胡思亂想,可所有的堅持都在收到他簡單的四個字的書信後化作相思:“還有四年。”

她欣慰的看著弟弟的功課日益紮實,她看著整日隻是念佛抄經的母親也不再覺得委屈,她想,就算隻是個美夢吧,就讓自己再多做幾天。

又是兩年過去,新一期的春闈開始了,可是卻並沒有他過來趕考的消息,直到新一批進士出爐,她才偶然得到消息,她日思夜想的他,這輩子都在無法站起來行走。

她悲慟萬分,她早已不在乎他會不會來娶自己,隻要他好好的就夠了。他那麽的正直那麽的善良那麽的富有才華,可是造化卻這樣弄人,把這樣完美的他打落了塵埃。

轉眼又是兩年,她的母親終於從悲慟與絕望中走了出來,自責的抱著女兒嚎啕大哭,催著媒人為女兒尋找如意郎君,可早已過了花信年華的林溪除了當人的繼室填房幾乎別無選擇。她阻止了母親繼續為自己奔走,她靜靜的對母親說:“我不要做人家的後媽。明年,明年若是阿海能考上秀才,就讓人去鎮江許家商量婚事吧!”她的母親愣了半晌,含著眼淚答應了她。

轉眼又是陽春三月,她坐著馬車去城外拜佛,回來的時候卻遇到一群紈絝在街上縱馬狂奔,她的下人急急把馬車向路邊靠去,一向文靜知禮行動小心的她卻鬼使神差的揭開了窗簾向外看去,那個熟悉的身影落進她的眼簾。

他不再是那個長身玉立的翩翩少年,他的頦下有了剃過胡須的印記,他狼狽的跌倒在滿是灰塵的街邊,他的仆人忙亂的去扶他的輪椅,留下他茫然的看著前方。她熱淚盈眶,衝下馬車站到了他的身前,她幾乎顫抖的伸出了自己的手:“你說了等我十年,十年早就到了,可是你一直沒有來。”

所有人都認為她嫁的委屈,隻有她明白自己有多麽的幸運。除了雙腿不能行走,他完美的不像是真人。他細心而體貼,他浪漫而柔情,他會在陽春三月讓人駕了馬車帶著她去踏青,他會在街上找來最漂亮的波斯貓的幼崽塞進袖口帶回家後突然拿出來放在她手上,他讓人把屋簷下的被風吹掉燕子窩重新吊上,他微笑著說:“來年他們飛回來的時候就不會找不到家了。”

婚後多年,她沒有孩子,連一向寬和的婆婆都有些著了急,他卻掛著尷尬而拘謹的表情對母親說:“媽,你知道我身子時好時壞的,這事兒怪不得阿溪。”她忘不了那一刻婆婆錯愕的眼神,她無法想象一個男人會為了維護妻子而寧願放棄自己的尊嚴。

整日喝苦藥湯的人由她變成他,一連幾個月他連飯都吃不好,她內疚的無以複加,他卻笑得心安理得:“原本你的身體就很好,大夫也查不出什麽,吃那些藥也隻是白費錢,反倒是我這**子才該該補補呢!”她被他說得破涕而笑,然後捂著嘴幹嘔起來。

他們有了一個兒子,他為那孩子起名叫許陽,他指著孩子屁股上的圓形胎記笑的賊兮兮的:“娘子你看,現成的名字啊!”他從一個好兒子好丈夫迅速的進化成一個好父親,他把剛學會走路的兒子放在膝蓋上喊著:“寶貝兒子快長大,替你爹爹把大江的山山水水都走遍啊!”

她以為他們終於得到了完整的幸福,卻沒想到這竟是悲劇的起點。他們的兒子在元宵節的夜晚一去不複返,他外出兩天之後帶著鬢邊新增的白發,勉強對她笑道:“你放心,我已經通知了官府,咱們的兒子一定能找回來的。”

她眼見著他迅速的消瘦衰老,她知道他是被悲傷與愧疚催老的,可是她不願意揭穿他那善意的謊言。

他在兩年後終於一病不起,她伏在床頭,聽著他逐漸變得微弱的氣息,淚水流滿了麵頰:“阿綱,下輩子,我還做你的妻子。”她聽見他的喉嚨似乎發出了一點聲音,可緊接著卻是永遠的寂靜。

她陪伴著婆婆又度過了快十個年頭,婆婆臨終前握著她的手死死不肯鬆開:“阿溪,嫁到許家,苦了你。”她淚流滿麵卻依然微笑:“不苦,真的不苦,嫁給阿綱,是我的福氣。”她說的是真心話,這世界上,不會有人比他更愛她,更懂她,更放縱她,更疼惜她。縱是快樂的日子隻有那麽十年,可對她已經足夠了。

她以為她生命的意義將隨著婆婆的去世而徹底消失。而上天卻在奪走了她的一切後給了她最慷慨的補償。

她看著這個同樣叫做許陽的孩子一點點的成長,一點點褪去青澀變得成熟而穩重。這孩子身上像她的地方越來越少,像他的地方越來越多,聰慧而勤勉,善良而正直,柔情而專一,這孩子幾乎具備了他所有的美德,甚至有過之而無不及。她逐漸堅信這孩子就是他們的孩子。

她看著這個孩子步步艱辛卻一路直行,她看著這個孩子從一個連話都說不好的來曆奇詭的活潑少年,一直成長為才華橫溢,美名傳遍整個大江的許師,她覺得,自己可以安心的去見他了。

——

她沒有想到他會以這樣的麵目出現在她的麵前。她的前世與他相逢時,他已經是個與她相比相當懂事的小小少年了,他從一出現就把她當做妹妹照顧。而出現在她麵前這個倔強而叛逆的小子卻會瞪圓了眼睛把她推到一邊:“去去去,別跟著我。”可推完了又小聲的嘀咕著:“你爸媽看到你跑來跟我玩該揍你了……”這一瞬眼前的孩子那麽熟悉而陌生,而她卻忍不住笑彎了眼睛:“我爸媽才不會揍我呢!我又不像你,整天闖禍……”

她簡直想把前世他對她的好一股腦的還給他,可他並不想接受:“我家成分不好,你別往我這裏跑了,我媽都說了幾次讓我跟你說別過來了。”她忽然想起前世癱瘓後不願意見她的那個他,她想,這一次,她還是不會放手的。

學校的課業越來越鬆,老師們一個個被批鬥,幾個認不得幾個字的工農兵老師占據了講台。即使苗紅根正的她,也實在忍受不了學校的氣氛,逃課回到了家裏。然後她聽見媽媽說:“許家的阿綱在門前坐了一天了,阿溪,把這兩個饅頭給他送去,勸他進屋睡覺,外麵太冷了。”

她顧不得拿上饅頭,一口氣的衝到了他家門口,她看見那個熟悉的影子,他孤寂的坐在門口,寒冷的冬夜甚至沒有穿上一件棉衣,他隻那麽呆呆的愣著,茫然的眼睛不知道在看什麽,這一瞬,前世今生的影子重合在了一起,她似乎忘記了自己跑出來到底想說什麽,直直的走到他跟前伸出手:“走吧,跟我回家。”

她頂著別人異樣的目光陪著他大街小巷的尋找母親,她把他兩個妹妹從整日陰陽怪氣的親戚家裏接回來,她把他家那座被紅衛兵砸的不成樣子的房子收拾幹淨,重新變得像一個家。她知道他偷偷報名去了最邊遠的地方下鄉,她裝作什麽也不知道,偷偷的找人在名單上添上了自己的名字。

上輩子,他給了她太多太多,她想,這一回,換她來保護他了。

十年的動**終於結束,他重新見到了光明,盡管物是人為,他已經父母雙亡,可是他有了她,她有了他。他們重又把家庭這個詞匯一點點的完整起來,他們很快有了一個健康壯實的大兒子。這個孩子不算漂亮,隻能說是端正,他長得不太像爸爸也不太像媽媽,他嚴肅的性格也不知道從哪裏來的。她有些失落,卻又有些放心。

幸福的日子總是過得那麽的快,她年近四十她卻又懷孕了,她猶豫了好久還是不忍心放棄這個孩子,冥冥中她似乎有一種預感,她的寶貝要回來了。

女人的直覺總是那麽準確,她看著丈夫把兒子翻過去放在膝蓋上,他十分納罕的驚歎:“小孩子屁股上大多是有胎記的,可這麽圓的我真沒見過!幹脆就叫陽陽吧,聽起來多可愛,許陽做大名也很不錯的。”那一瞬她如遭雷擊。

她近乎於貪婪的盡力去愛這個孩子,她總有一種感覺:上輩子,她撿來了一個孩子,得到了後半生的幸福;這輩子,她的得到更像是為了失去,這種感覺在她看到兒子站在廣場上癡癡的看人家練字,一看就是一兩個小時一動不動之後愈加強烈。

她恨不得把兒子當場拽走告訴他:“不許練不許練!”可是理智卻阻止了她那麽做。她對兒子越來越嚴格,她告訴才這個才不過三尺多高的孩子:“字是給自己練的,要麽不練,不喜歡的話就跟媽媽說,媽媽不強迫,但是如果決定練了,就必須練好。”這是實話,這手好字,將是他一生的財富。

許陽一天天的長大,他越來越懂事越來越聰慧,他擁有同齡人所欠缺的恒心與毅力,他雖然頑皮卻是那麽的懂事而善解人意。她覺得自己的心在鈍痛著,這個孩子正在以驚人的速度在向她前世初次見到的那個可愛少年靠攏。

她的丈夫笑話她:“難道你想讓咱們兒子成為一個書法家麽?這年月書法家可不好混”,她不知不覺的順口答道:“我兒子何止會是一個書法家啊!他會是最了不起的書畫大師的。”她的丈夫便摟著她的肩膀附和著:“好,好!你把你的畫也教給他,咱們中西結合,毛筆字加西洋畫,這麽奇怪的書畫大師到哪裏找啊!以後咱兒子給人家畫像,畫幅油畫肖像,底下啪的一下子扣上個篆字的章,多個性啊!”她笑了笑,可是心底的不安卻越發強烈。

他們的小兒子考上了帝都一流的大學,她驚恐的看見自己的妹妹拿了一塊兒她前世見了無數次的江詩丹頓送給小家夥,她清晰的想起那時候那孩子悲傷而緬懷的話語:“這是我小姨送我的,我再也見不到她了。”她覺得自己的胸口悶得要爆炸了,可是她卻不知道怎麽才能阻止不幸的降臨。

他們的兒子十六歲了,他已經是大學三年級的學生了,她兩個出息的兒子是所有人恭維他們夫妻的第一話題,可她看著兒子才郵寄回來的最新的素描,手卻在微微的顫抖,這畫風,幾乎已經與前世的那個孩子為她畫的第一幅油畫的畫風無限接近。她衝進丈夫的書房,翻出小兒子給丈夫郵寄的字帖,上麵的字也已經幾乎與前世的那個孩子最初的筆跡毫無差異了。

兒子在電話那頭歡樂的說他今晚就能到家,她的心髒跳的厲害,明明她是那麽的思念兒子,可是她現在卻滿心全是不安。這一天她有個畫展,她強忍了不安出了門,出門前看到丈夫衝她揮著手:“別回來太晚啊,咱們可要吃個團圓飯。”

所有的幸福凝聚在這最後一刻。

她滿身疲憊的回到家,得到的是兒子失蹤,丈夫在重症監護室裏搶救的消息。

她每天隻陪在丈夫的床邊輕輕跟沉睡的他聊天,她沒有去兒子失蹤的湖邊哭泣找尋,她清楚的明白,她再也見不到自己的小兒子了:上輩子,她撿到的,其實是這輩子的那份多出來的幸福。阿綱,沒關係,我們的孩子,在另一個世界也能過得很好。這輩子,有你,還有另一個兒子,我們的幸福已經是滿分了,所以請你快點醒來。

他覺得自己睡了很久很久,他想著,這次睡著,是不是就再也醒不來了?阿溪,阿溪,我走了,你孤零零的在世上,可怎麽辦?若我知道會這樣,我一定不娶你。

耳邊似乎有熟悉而陌生的聲音響起:“阿綱,阿綱,你快些醒啊……都好幾天了,你應該睡足了啊。”

“阿綱,我偷偷告訴你啊,上輩子你就是我的丈夫。我是舍不得這輩子被別人搶走,才死纏爛打的跟著你啊,你可別丟下我啊。”

他緩緩睜開眼,入眼的是妻子憔悴的麵容跟鬢邊的白發,他輕輕的說:“我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