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春三月,草長鶯飛,揚州已經連續十幾個晴天了,空氣裏都透著一股陽光的味道。

許陽在接到了一個海商轉來的弗朗索瓦信件,心情好得不得了。多年未見甚至生死未知的好友傳來了平安的消息,怎麽說都是件讓人開心的事情。隨信送來的還有弗朗索瓦送給他的禮物:兩隻瑞士金表跟一箱子書。書還好說,兩隻金表實在是讓許陽的嘴角抽了又抽:用不著這麽巧吧?居然是江詩丹頓,喂,這東西十八世紀就已經開始生產了麽?瑞士人也太牛了。弗朗索瓦過得不錯嘛,這麽財大氣粗。

不過這下子不用擔心找不到合適的給妻子的禮物了!上一次街不給妻子買點禮物總覺得哪裏不對勁兒。許陽高高興興的拿了兩塊表跑回家,一進門就跟妻子獻寶:“紫萱,看這是什麽?”

紫萱正在繡架上繡一個大件兒,一看他手上的東西不禁笑出聲來:“哪裏弄來的懷表?這東西可是很貴的,又瞎花錢!”許陽鬱悶的說:“你現在怎麽比媽還囉嗦……”

紫萱繃不住笑出聲來:“你就滿嘴胡說八道吧,仔細母親聽了捶你。”說著接過懷表仔細端詳:“這做工實在是好,我祖母有一塊兒說是花了六百兩銀子進的,瞧著還不如這個呢。好端端怎麽想起買這麽貴的東西,這得多少錢啊!”

許陽猴到紫萱跟前厚著臉皮道:“你猜猜我花了多少錢啊?猜中了我就親你一下,猜錯了你親我一下……”話未說完被紫萱一個荷包砸在臉上。許陽趁勢把紫萱撲在椅子上親了兩下,果然挨了兩拳頭,小夫妻一通笑鬧,好一陣子才安靜下來。

紫萱笑夠了,板了臉道:“許小郎!你不好好的讀書,出去東遊西逛遊手好閑,還亂花銀子,可知罪麽?”許陽忙端正的蹲到紫萱身邊道:“娘子在上,我今天功課都做完了,去街上是去看顧一下娘子的鋪子,也未曾亂花銀子,這兩隻表乃是為夫好友托人遠渡重洋捎來了,實在是沒有花一份銀子,還望娘子明鑒。”

紫萱的臉繃了還沒半分鍾,一看他演戲比自己專業多了,一下子就繃不住了笑出聲來:“討厭,整天嬉皮笑臉的逗我!我,我笑的肚子都疼了!”許陽越發上臉,伸了手就往妻子身上摸去:“那我給娘子揉揉。”於是又挨了粉拳一下。

兩人鬧夠了,紫萱忽然想起來別的事情:“對了,你看看這個!”打開櫃子拿出一大塊兒綢子鋪到**:“去年就想送你,可是我身體一直不大好,斷斷續續的折騰了兩年多,前幾天我才趁機把最後一點兒繡完,漂亮吧!你看看哪裏跟你的原圖不一樣?”許陽定睛一看,繡的竟是自己給紫萱的那幅夕陽落日的畫兒,掃了幾眼便看出了不同:“落款呢?”紫萱噗嗤的一下就笑出聲來了:“你是讓我把你那個屎殼郎的章兒繡上去麽?”許陽也忍不住笑了:“也是,這麽好的東西,繡個屎殼郎上去也太糟蹋了”紫萱一聽這話反倒改了主意:“不行,還是得繡上,你原畫就是有的,去掉了就不是那幅畫了。再說了,你隻有給我的東西才有這個屎殼郎的落款,去掉了誰知道是給我畫的!”許陽撐不住笑了:“屎殼郎倒成了好東西了,行行行,隨你隨你,反正沒幾筆,繡就繡吧,隻是別累到,慢慢來,反正也不急,繡個十天半個月也不打緊。”

話是這麽說,不過這圖案確實很簡單,紫萱每天在廊下散步後回來順便繡上幾針,兩三天也就繡完了。許陽覺得這幅畫的繡工實在比自己的畫技出彩多了,紫萱的意思是把這個繡件兒直接鑲在屏風上,可是許陽怎麽想怎麽舍不得,這東西露在外麵豈不是很容易弄髒,又不能洗!於是特意的跑去花了大價錢弄來了平板玻璃,這才請了匠人過來做屏風架子,做好了把畫嵌進去,玻璃兩邊一夾,又能隔斷又透光還不怕弄壞了。關鍵是這個繡品本身真的是太精致的工藝品了,這麽大張的雙麵繡,擱自己那個年代得值多少錢啊!自己的妻子也太厲害了。

許陽與陳紫萱結婚一年多了,兩人都是表麵文靜內裏調皮的性子,偏又都博學多才愛好廣泛,這樣的兩個人湊在一起,感情那是一天比一天深厚。陳紫萱唯一鬱悶的是自己的身體,實在是太虛弱了,再不像過去那樣敢跑敢挑,別說滿場躥的羽毛球了,踢幾下毽子都覺得胸悶氣喘。這也就罷了,關鍵是成親一年多她還未有身孕,實在是有些著急。心裏著急,實在忍不住了便支支吾吾的問許陽,許陽心知肚明,自己都繞著日子辦事兒的,能懷上才怪,但麵上卻是十分輕鬆:“娘子可別急!我恨不能晚幾年做爹,孩子有什麽好啊,真有了孩子你整天圍著他轉,哪裏還顧得我?”說到這裏又把妻子上看下看了一圈,目光顯得十分猥瑣:“哎呀!瘦成這樣,這可怎麽生得兒子……”陳紫萱果然被他帶跑了題,隻顧著捶他忘了自己問的東西。過後想起來,也覺得恐怕還是自己身體不夠好,這樣子還真不如養好身體再說,於是安心調理不再多想。

許太太的這陣子身體不是特別好。她原本因為失而複得了一個兒子,心情好身體也跟著好。可是兒媳的病讓她平添了一樁心事,偏誰都不能說誰都不能講,隻看著小夫妻每日恩恩愛愛,揪心不已,可有時也會心存僥幸的想著:保不齊紫萱就是個有福的,病就徹底好了呢?可是這樣的念頭總是一閃即過,肺病在這個年代太絕望了。

一轉眼到了夏天,秋闈的日子越來越近了,可是紫萱卻病了。揚州的夏天很是潮熱,紫萱貪涼讓人在屋裏多放了兩盆冰,許陽也沒在意,大熱的天放盆冰在屋裏算什麽?又沒有塞到床底下。誰知道第二天一早紫萱就有些咳嗽,許陽當即就慌了神,他是知道的,紫萱一咳嗽就容易發燒,一旦發燒就死活不退,他們結婚前陳家要退婚就是她當時幾乎燒的不省人事的時候的事兒。

這麽一鬧許陽有些不放心了,倒是紫萱勸他:“三年才一次的秋闈,你就因為我咳嗽幾聲就不去了,算什麽事兒呢!我總盼著你金榜題名,這會兒你連舉人都不肯去考,可不是讓我難過死,你快去,我好著呢!你若是考不中舉人就別回家了……”

陳紫萱說的自然是玩笑話,便是許陽靠不中,也不會真不讓他進門。許陽知道陳家是書香門第,當日把紫萱許了自己不也有他學問不錯的緣故麽?看紫萱身體似乎確實沒什麽問題,大夏天的正是她情況相對穩定的時候,隻是咳嗽,注意休養應該沒什麽大礙。自己若不去考試,怕是反倒給她添了心病,於是千叮嚀萬囑咐,讓幾個丫頭好好照看少奶奶,自己叫人收拾了行囊,七月中旬便去了金陵。

許陽這次去參加秋闈,根本就是誌在必得的。別看他婚後很少去崇雅聽課,可是現在孟老先生是住在許家的,每天的功課想偷懶也不成,紫萱本人又是個愛丈夫讀書的,但凡有點精神就要陪著許陽做功課。孟老先生跟季老先生多次表達了他們希望許陽這次去拿個好名次回來的意願,所以與上次單純的做陪客不同,這次許陽就是為了舉人的名頭去的,而且名次差了都不行。

雖然認為自己能考上,名次也不會太差,可是許陽真沒想到自己能考中解元。他聽到消息都呆了,拜托,他考秀才也沒得個案首神馬的,廩生的名額他搶到的是最後一個……怎麽考舉人就能中解元?這不科學!雖然覺得很不科學,可是許陽還是屁顛屁顛的趕緊給老媽跟媳婦寫信,命家仆趕緊坐船送去……什麽?你說怎麽不用郵船?開神馬玩笑那東西五天才一次,金陵到揚州一共才幾百裏啊!讓人坐船趕過去也就兩天。

鹿鳴宴上許陽終於知道自己為什麽能當解元了!他看著看著自己滿眼都是星星的主考官柴大人,心裏默默的吐槽:“考個舉人也能遇到粉絲當考官,我這運氣真是爆表了!”其實這位柴大人表現的一點都不明顯,隻是撚著山羊胡做出一副好上官的樣子打著官腔說聽說解元公寫的一手好篆字,今日江南才子濟濟一堂,不如寫上一幅讓我們看看揚州許郎的好字?!好吧,這位裝的很冷靜,問題是許陽這些年見過多少粉絲了,看眼神兒就知道這是個鐵杆粉。許陽一幅字寫下來這位就差趴上去看了。

許陽嘴角都要抽了,老天您老人家千萬別露餡不然我就慘了,雖然說不是舞弊神馬的可是傳出去也不是好聽的……好在這一天被許陽的一手字鎮到的不隻一個人,同期考上的舉人們確有自視甚高的,不過許陽這手字一出來,頓時十有八九都服氣了:“這麽好的字,可見許小郎並非浪得虛名。”話說字寫得好跟學問好有關係麽?所以許陽運氣真好,這年代一手好字在人們眼裏還真就能代表很多東西。

鹿鳴宴後其實還有許多聚會應酬什麽的,不過許陽的心早就飛回到揚州了,當下再不拖延,趕忙讓下人收整行裝趕緊回家。

不過兩日,許陽便回到了揚州,見到來接自己的管事便問家裏的情況,管事支支吾吾的說都好,看許陽盯著自己臉色很臭,才又補充:“少奶奶這幾日有些不大舒坦。”許陽忙問:“症狀厲害麽?請了哪位大夫?”管家道:“請的秦太醫。”

許陽當下心裏一沉,若沒什麽大問題,何必請秦太醫過來,他老人家都七十了,一般輕易不給人問診,便是自家也極少請他。這會兒巴巴的請了秦太醫過來,管事又這幅神色,當下再不多問,抬腿上了下人牽來的駿馬,顧不得等後麵收拾行禮的仆從,自顧自的打馬往家裏趕去。

不過小半個時辰便奔回了家,許陽下馬把韁繩遞給下人,便有丫鬟告訴他太太在少奶奶那裏,許陽忙像院裏衝進去。他的院子這會兒很安靜,來來回回的丫鬟婆子都是輕手輕腳的,許陽也放輕了腳步走進了自己的臥室。

許太太正坐在床前看著沉睡的兒媳婦,瞅見許陽回來,眼圈兒一紅,輕聲說:“陽兒回來了,快過來看看你媳婦,她這幾天天天盼你回來。”

許陽心裏一酸,道:“媽,您這麽年紀了,還要為我們倆操心,是兒子的不孝。”

許太太越發難過:“我又操得了什麽心呢?眼睜睜的看她病成這樣子,一點兒辦法也沒有。倒是你這回考上解元,她開心得很,眼見著這幾天就精神了不少。”

許陽被點了解元,原本是天大的喜事兒,可現在母子倆誰都沒心思慶祝這個,光是紫萱的病就夠娘倆糟心的了。許太太這陣子因為兒媳婦病情急轉直下,急的起了滿嘴的燎泡,好些天都沒睡好了,這會兒兒子回來,總算鬆了一口氣,頓時覺得疲憊勁兒一下子全上來了,簡單的跟許陽交代了一下紫萱的病況,便先回自己院子歇了。

許陽見母親出去了,便輕手輕腳解下了外麵的大氅,讓丫頭找了家常的衣服換上,盡管動作很輕,他這邊兒換好衣裳,便聽到紫萱挪動的聲音。

三步並作兩步跑到床邊,正看到紫萱費力的撐了身子想要坐起來。

“我回來了!”“你回來了!”兩個人不約而同的說道。

許陽見紫萱滿臉的蠟黃沒一點的血色,腕子瘦的除了骨頭隻剩下皮,心裏難受極了,卻還是強撐了笑臉道:“我考上了舉人,是解元呢,這回你不能把我關在門外了……”

紫萱也跟著笑了:“是啊,可不能把你關門外了,解元公呢!姑父聽見了定會讓你請客。”說著抬起手摸了許陽的臉:“你看你,都累瘦了。這樣子,我怎麽舍得讓你去參加春闈?”

許陽看她瘦成這樣字還覺得自己瘦了,越發難受,握了紫萱的手道:“你也瘦了,瞧,我才走了這幾天,你就想成這樣子。我若是去京裏趕考,你可得想成什麽樣兒啊?”

二人不約而同的繞過了紫萱的病,與許陽而言是不忍,於紫萱而言則是不願。

紫萱這次病得厲害,前陣子她終於意識到自己生了什麽病,畢竟病得這麽久,不可能一直瞞著病人本身,她早從蛛絲馬跡裏得到了自己的病怕是不好了的消息,再後來確定自己得了肺病的時候她已經沒有絲毫的意外了。她每天心心念的都是丈夫趕快回來,她是真的怕自己見不到他最後一麵,而如今他回來了,帶著解元的頭銜回來了,她是真的不願意在丈夫麵前提起這個絕望的話題。

她自從知道自己的病情,偷偷哭了兩場之後,就打起精神來乖乖按照醫生說的該吃藥就吃藥,什麽東西對身體好就吃什麽,私下裏還勸了跟她從小一起長大大丫鬟紅鯉道:“別這幅哭喪臉,我還活著呢!這會子哭又有什麽用呢?活一天是活,一年是活,一輩子也是活,誰還能永遠不死呢?我活著一天,便快活一天,這才是沒有白白來到這世上走一遭。在我麵前哭哭也就罷了,我知道你們是舍不得我,可是在太太麵前千萬別這樣兒,她夠難過的了,你們可千萬別再惹她老人家了。”

陳紫萱的脾氣其實很像她姑姑。她姑姑陳采玉看到丈夫被抬回家的時候,得到丈夫為自己受傷被貶的消息,當時哭了一場,可真正丈夫高燒不退神誌不清的時候,她卻是幹脆利落的請大夫,到林家求助,有條不紊的收拾家務,並沒有在來往探望的親朋故舊麵前落一滴淚,把一切都打理的清清楚楚。陳紫萱也是一樣,她知道自己的病怕是不成了,可她就是不肯在人前落一滴淚,這會兒許陽回來,她覺得自己好多了,便每日都要穿戴整齊,塗上胭脂水粉,讓丈夫看到自己精精神神的模樣。

紫萱的情緒倒還不錯,可是許陽被折磨的快要瘋了,他回來不過一個月,紫萱的病情就又反複了兩次,厲害的時候人都糊塗了,許陽被折磨的心膽皆碎,他認真向秦太醫詢問了這年月肺病的治療情況,雖早有預感,可得到的答案還是讓他徹底絕望了。他終於後知後覺的意識到,沒有抗生素的時代,肺炎根本就是無解的。

訂親的時候,許陽想著,他會努力跟妻子恩恩愛愛到白頭;成親前,許陽想著,不就是個肺炎麽,一定能養好的。結婚後,許陽對妻子的感情日漸深厚,他越發堅定的覺得紫萱與他是天作之合,他們這麽的恩愛,一定會白頭到老的。其實不管是陳家人,還是許陽的同學朋友,大家的態度早就表明了他們對這種病症的不樂觀。唯有許陽本人,他雖然知道這年月肺炎很難治,可他一直執拗的認為隻要自己好好照顧妻子,她就一定能好,肺炎怎麽會是絕症呢?可殘酷的事實擺在眼前,紫萱的日子真的不多了。

許陽每每看到妻子一碗碗的苦藥汁子灌下去,連眉毛都不皺一下,心就痛的無以複加。他自己嚐過,那藥苦的要命,可是醫生說糖會衝了藥效,紫萱便連壓味兒的蜜餞也不肯吃上一口。許陽知道,紫萱脆弱的外表下,有著一顆無比珍惜生命的心,她是那麽渴望活下去,那麽努力的活下去,她是真的想跟他白頭到老。可這麽個於常人而言無比簡單的願望,對她與他而言卻成了奢望。

在冬天的第一場雪落下的時候,紫萱的病情再次惡化,她燒了兩天兩夜還沒醒來,吃藥都要靠灌藥器才能送進去,許陽守在妻子床前整整兩天不肯休息。許太太見情況不對,早早就通知了兒媳的家人,這幾天陳家的親眷已經來了好幾撥了,陳大奶奶索性帶了洗換衣服,直接住到親家隨時照顧著女兒,當然,最殘酷的真相是,她不想看不到女兒最後一麵。

許陽守了兩天,實在是疲憊的不成,陳大奶奶看他這樣子也心疼的不成,這個女婿對女兒真的已經是沒的說了。她全許陽回去歇歇,可許陽死活不肯去,他怕,怕萬一妻子醒來的時候自己不在身邊,該有多傷心。陳大奶奶這回不肯讓步了,死活都要讓他去歇歇:“你這樣子,你母親看了多難受,你再把自己給熬倒了可怎麽成?紫萱見了也必然難過的。”

正說著,**的紫萱卻有動靜,許陽跟陳大奶奶忙撲到床前。

可是陳紫萱的目光似乎有些渙散,半天才醒過神來:“娘,你怎麽來了?我的病是不是不好了?”陳大奶奶的眼淚跟絕了堤似的滾落下來:“胡說什麽,你就是得了點風寒,正好我過來串門,順便看看你。”紫萱細細的看了母親的眼睛,沒有再問,卻又抬起手攏了攏陳大奶奶鬢邊的頭發:“娘,你頭發白了……女兒不孝,總讓您擔心。還好,您還有哥哥們,以後,以後您別再惦記我了。”此言一出陳大奶奶哪裏還忍得住,撲倒女兒身上嚎啕大哭。

這邊的動靜很大,早驚動了許太太,她聽說紫萱醒了,不喜反驚,忙派人到陳家送信,自己則趕緊跑過來看兒媳婦。紫萱見了婆婆也落了淚:“我自嫁到家裏,婆婆對我就跟親女兒一樣,我沒有侍奉婆婆一天,倒讓婆婆為我操勞。”許太太一輩子見慣了生死,可這真不是經曆了多了就能看淡的事兒,每一次親人的裏去都讓她痛徹心扉,頓時也繃不住哭了起來。

紫萱卻很冷靜,抬頭看了許陽,輕輕的抬手,許陽忙走過來握住她的手,兩人兩兩相顧,久久無言。好半天,紫萱才輕聲道:“我剛才,做了一個夢……”

許陽輕輕說:“什麽夢?是美夢麽?”

紫萱勉強搖搖頭:“不,不是美夢啊……”

她頓了一頓,又歇了片刻,這才斷斷續續把自己的夢說了出來:

“是一個好長好長的夢。我夢見我整整的一輩子,跟這輩子完全不一樣的一輩子……”

“我還是這個名字,還是在揚州長大,還是陳家的小姐;我還以為我把這輩子又過了一遍,可是後來發現,不是的。”

“我上了春薇女學,可是開學那天卻沒遇見黛玉……我長到十五歲,也沒聽說過許陽這個名字……”

“還有蘭妹妹,我也沒見到她,因為我十五歲之前揚州的巡鹽禦史一直都是林大人。”

“後來從春薇畢業了,爹娘給我安排了一門親事,那個人不是你。”

“我沒生病,順順利利的嫁了人,過的也不壞,一輩子與丈夫舉案齊眉,有好幾個孩子。”

許陽聽著聽著已經淚流滿麵,他知道這未必就是夢,沒有自己,沒有黛玉與蘭夢如的揚州,那分明是自己沒有出現這個世界裏,陳紫萱應有的生活軌跡。如果沒有自己,或許陳紫萱真的就會像她夢中那樣健健康康的活到老,他想說話,可是心裏堵的厲害,怎麽也發不出聲音。

“然後我就醒了,是被嚇醒的……”陳紫萱定定的看著丈夫的眼睛,她一臉的病容,眼裏卻迸發出異樣的神采:“我醒了,然後就看到你了,我覺得好高興。還好,那不是真的,那隻是個夢。被關在深宅大院裏,一年半載出不了一次門,孩子生了一個又一個。可丈夫還是會一個接一個的納妾娶小,心裏苦的像吃了黃連,可在人前卻還要扮作一幅全不在意的賢良淑德像。那樣舉案齊眉富貴榮華的一輩子,我不要。”

“我嫁給你兩年,這兩年,我過的快活極了,我想著,這樣的日子,就是再短,也比嫁給別人,渾渾噩噩的活上七八十年強得多。明燦,能嫁給你,我真的好快活,好快活……”她的聲音越來越小,逐漸的沒了聲息。

許陽整個人已經木了,他呆呆的聽妻子說完話,又呆呆的看著嶽母撲上前去想把女兒叫醒。匆忙趕來的人們吵吵鬧鬧的在說些什麽。又過了一會兒,人群中忽然爆發出一陣大哭聲,可他已經什麽都聽不清了,他隻知道他再也看不到他的妻子了,聽不見她的聲音看不到她的笑容,從此以後,紫萱,就成了,他的亡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