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賈家如何忙亂,許陽這邊的事情卻不能耽誤。

孟老先生隻把許陽帶來的消息跟葛明遠與伍智光這兩個最有影響力的弟子說了,其他的弟子就是知道了也幫不上什麽忙,這種事情摻和的人越少越好,也就沒給他們透氣兒,又找了個日子把林如海許子清都喊來,正式把許陽帶來的消息拿到了台麵上談,這會兒眾人雖早就知道這事兒了,真討論起來卻都有些無措,許陽帶來的消息實在是驚人,而偏偏原本最有資格處理這些事情的皇帝這會兒卻已經在漩渦中心了。太子如今躲麻煩還來不及呢,保住自己都很難,哪裏敢讓他摻和這些,不小心出點事兒那才是自毀長城!唯一能指望的就是至今腦子清明依然通情達理的太上皇了!

說起來太上皇保養得真不錯,七十歲的人了依然精神矍鑠十分的健康。這可能也與他的心態有關,太上皇是先帝的獨生子,先帝愛他如性命,他從來就不用擔心自己的地位,待父親死後他自己登基,那會兒也不過二十歲,雖不見得就多聖明,可那會兒大江正處於蒸蒸日上的階段,他自己又聽得進大臣的建議,又沒什麽不良嗜好,穩穩當當的三十年皇帝坐下來,朝野內外就沒有覺得他不好的。偏就因為太順當了,臨老了糟心事兒就來了。一大把的兒子全盯著他屁股底下的位置,老頭子自己就沒經曆過這種事兒,他當日做太子時,老爹就他一個兒子,疼都來不及,一群姐姐妹妹的全都圍著他轉,生怕他有個好歹皇位旁落,日後她們的長公主也做不安生,故而他一直覺得自己家雖然是皇家,可也跟尋常人家一樣非常有人情味的。得哪裏想到自己的兒子會為了皇位一點骨肉親情都不要了?從他四十幾歲起,一票兒兒子就開始明爭暗鬥,等他意識到兒子們是真的不顧親情往死裏掐的時候,十幾個兒子就剩下碩果僅存的三個了,這會兒他也五十多了,老爺子本來就覺得皇帝這活兒挺煩人的,一傷心幹脆皇帝也不做了,把位置給了自己還算放心的五兒子,自己帶著僅剩下的皇後跟三五個小老婆去過不操心的日子去了。

老頭兒骨子裏其實就是個藝術家的性格,雖然水平不怎麽樣可卻十分喜歡附庸風雅玩藝術,那是寧可吟詩作賦也不願意處理政事的,所以說這位太上皇真的是運氣太好,攤上個好時候,在位三十年風調雨順國家沒有大災,他爹又替他把周邊一群的惡鄰收拾了個遍,邊境也安寧的很,所以就這麽個不願意操心的主兒,到頭來也落個明君的稱號。

如果有半分的可能,一票人都不會想去折騰老人家。他老人家年輕的時候就是個十分心軟的,不然也不會對兒子們的爭鬥一再容忍最後釀成大禍,一場宮變死了大半。這會兒還逼著他再次把碩果僅存的幾個兒子再收拾一遍,而且是在他已經不理政事十幾年後,太難為人也太殘忍了。

可是事到如今還能怎樣?唯有太上皇出聲才能占了大義,總不能為國為民再落個亂臣賊子的名聲吧!

要麻煩太上皇是肯定的了,可是怎麽見太上皇卻成了問題。林如海伍智光許子清這幫子人是別想了!畢竟太上皇已經退出權力中心了,所以他老人家自己也輕易不召見朝臣,犯忌諱。他們自己要求見太上皇也不是不行,可那樣太招眼了,多少人盯著呢,你說你不年不節的特特跑去給太上皇請安,誰信啊?幾方人馬一合計,大家的目光便落到了葛明遠的身上,別看這老頭兒說起來隻是個普通官學的山長,可人家腦袋頂上好歹也是有個勳爵的,更別說他小時候是太上皇的伴讀,見太上皇是最方便的。

誰知道一商議,葛明遠也作了難,他過去見太上皇也算容易,可自大前年內廷的玻璃坊研製出矯正程度更精確的老花鏡,給太上皇配了兩幅之後,老頭子就越發宅的厲,整日就是喜歡悶在自己宮裏寫寫畫畫,便是葛明遠這樣少有的能稱得上半個朋友的少年時期的玩伴,也多少天想不起召見一回。

明擺著路就在眼前,卻生生的見不到人,愁死人了!好容易逮了九月九重陽節,太上皇在宮裏設宴款待一票兒老頭兒,太後也召集了一群老太太聚會,葛明遠終於有機會麵聖了。

這一天太上皇這裏不是一般的熱鬧,滿大殿全是白胡子老頭兒,人歲數越大越念舊,太上皇每一年都恨不得把他那些親朋故友的老一茬的家夥們全聚到一起熱鬧。這一年老頭子又有了新花樣,因老花鏡這些東西推廣的不錯,這些有資格麵聖的老頭兒幾乎每人的袖子裏都揣了一副,太上皇也知道這個情況,於是太上皇把停了好多年的愛好也又抓了起來,這老頭兒拿了一堆宮裏的收藏跟大家夥兒品字論畫。

這可真是好機會,葛明遠便裝作不經意的提起自己老師帶了個擅書畫的關門弟子進京的事兒,太上皇一聽高興得很:哎呀你說的是孟老啊?我十幾歲的時候偷偷去你家玩兒還見過他呢!那會兒孟老還不到三十,身材魁偉一副美髯,看著就不像個俗世之人!這會兒老人家怕是有八十了吧?那豈不更像個老神仙了。怎麽他的小徒弟不是上一屆考上進士了麽?這會兒又出來個關門弟子,老人家又收徒弟了?

太上皇整天寫寫畫畫的玩的都是動腦子的東西,所以雖然七十了,腦子一點道都沒退化,記性好得很,雞零狗碎的事情也能記得門兒清。看皇帝這麽有興致的發問了,不等葛明遠介紹,前陣子退休的前參知政事左夢喬便笑道:“你說的是書畫雙絕的許懷鄉吧!我去年得了他一幅字,那筆小篆簡直絕了,我是沒見過更好的了。”

話題扯到這裏,太上皇頓時來了興趣,他依稀聽人說過南方出來個擅小篆的書法家,因沒有親眼見了許陽的字兒,當時也就沒在意,這會兒又被人提起來,又是葛明遠的小師弟,頓時來了興趣,再一問,這個許懷鄉竟然是許少師家的那個丟了的孫子,一時間感慨萬分,直說老天有眼,許師總算是後繼有人了。於是便又讓葛明遠把許陽帶來給他瞧瞧,當然,最好順便帶幾幅他的字畫來。

許陽麵聖的事兒就這麽定下來了。其實但凡有一點可能,葛明遠也不想讓師弟這麽明晃晃的涉足到這個事情裏,可是這事情是許陽經手的,前因後果沒人比他更清楚,更別說除了他還有誰對英吉利語那麽熟悉?

許陽並沒有把自己要入宮見太上皇的事情告訴母親,畢竟他不是單純去陪皇帝談書法的,從頭到尾他都沒告訴母親自己進京的真正原因,這會兒他也不想讓母親添一份焦慮。

許子清緊張兮兮的給許陽講了一大通麵聖的注意事項,臨出發還仔仔細細的給他把頭冠又正了正,最後還是林如海看不下去了:“你這是幹什麽?再這麽折騰下去陽兒不害怕也得被你唬的害怕了!那會兒陌兒殿試我也沒見你這麽緊張。”

許子清苦笑道:“那怎麽能比,陌兒當日要搏的不過是自己的前途,可陽兒要做的,卻事關整個大江的前途。”

去見太上皇的過程十分的讓許陽意外,太上皇這個古稀之年的老人看起來居然比許陽的老師兄葛明遠還要精神很多,對許陽的態度十分的和藹,他一見麵就誇許陽實在是英俊瀟灑風度翩翩,頗有乃父之風,說著說著便擦起了淚:“許少師當日就你父親一個兒子,誰知道竟英年早逝了!”說罷又問起他在海外生活的情況,可是記得自己的爹娘才回來尋找的……許陽真真假假摻和著說了一通,一邊陪坐著的滿頭白發的老太後連忙合了手掌直念佛:“這可不就是緣分了!善有善報惡有惡報這話兒不是白說的!你存了善念,樂意去給一個非親非故的老人家養老送終,佛祖就保佑你恰好就找到了舅舅,認回了母親。若不是這樣,你起初都不知道你養父母不是親生的,別的還能記得什麽?人生地不熟的到了揚州,怕是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活下來都難,哪裏還有今日啊!”

這位太後並非今上生母,她是太上皇正經的原配皇後,昔日三個兒子有兩個在那場宮變中被逼宮的大皇子給殺了,隻剩下因為體弱寄養在宮外寺院裏的小兒子逃過一劫,從那以後老人家就信了佛,畢竟佛祖保佑她留下了最後一個兒子,雖然這個兒子很不著調,皇帝不肯做,王爺也不好好的當,就喜歡到處旅行遊玩,大前年這位快三十歲的忠靖親王趁大家一個沒注意又溜去了天津港跟了船出海旅行去了,到現在隻是隔幾個月捎回封信來,把老太太惦記的要命,可再不著調那畢竟是親兒子啊!老太太越發念佛念的緊,生怕少念一句兒子的船在外麵遇到什麽大風大浪。

沒人不喜歡美人,許陽這種賞心悅目的美男子就是老爺爺老奶奶們看了也舒服,更別說這家夥還不是繡花枕頭,專門帶來的幾幅小篆把老頭子驚歎的夠嗆,這是開宗立派的功力啊,這孩子才幾歲?二十出頭而已,再給他十年二十年,這字兒得寫成什麽樣兒啊?於是命人趕緊擺案子磨墨,讓許陽當場再給他寫兩幅。

太上皇的溢美之詞一直沒停,可許陽心裏急得很,他很想當場就把袖子裏那遝子東西拿出來給老爺子看,可是周圍都是人,實在找不到空擋,可錯過今日以後哪裏還有機會?正焦急著,卻聽太上皇驚訝的說了一句:“咦,這畫的是林海?”

許陽一看,卻是他幾年前給林如海畫的一幅肖像,出發前林如海才突發奇想拿出來讓他帶上的。這會兒卻起了大作用,太上皇拿起那一尺多高的半身像上看下看左看右看,又摘了眼鏡放的遠遠地看,越看越笑:“早聽說你西洋畫畫得好,倒沒想到能好到這個份上!這畫是前幾年畫的吧?我中秋的時候見他,頭發可比這畫上白多了。”說罷便把話舉給太後看,太後帶了老花鏡細細看了一回,也連連說像。

所謂柳暗花明便是如此,等許陽暈乎乎的離開皇宮,才意識到自己莫名其妙的就有了行走太上皇寢宮的資格,每逢雙日入宮給太上皇畫肖像。也就是說,從這一天起,他每隔一天就有一次麵見太上皇的機會,雖然今日沒機會把東西給太上皇,可這樣的入宮頻率總能逮到機會的!這麽想著,許陽心裏雖依然沉重,可總算覺得事情還是有盼頭的。

許陽的想法是對的,太上皇本就是個不喜歡排場的人,尤其畫肖像這種事兒其實著急不得,總要慢慢畫來。老頭子索性把畫像的地方安排在一處暖閣,地方不大很是清淨,侍奉的人隻有兩個內侍。

做模特,尤其是做油畫模特,其實比畫畫的那個人還累,再舒坦的動作時間久了也會腰酸背疼脖子硬,何況太上皇這麽個老人,所以沒畫一會兒老頭兒便從座位上起來出來溜溜,時不時的還要湊到許陽畫架子跟前看他打稿子,或者偷偷去翻許陽放在一邊的大夾子,那是許陽放畫稿跟隨筆寫的字兒的地方,連去了兩次許陽便發現了老頭子的習慣,便故意在裏麵放一些自己日常的書畫在裏頭,果然老頭子翻得更來勁兒了,又去了三四次,許陽便仗了膽子把幾張從弗朗索瓦那裏得來的信箋夾在了裏麵。

說不害怕是假的!太上皇畢竟已經退位了,這皇宮並非他老人家最大了,但凡老頭子腦子稍微抽筋一點當場問他怎麽回事兒,他說的話就不敢保會不會傳出去。許陽看著老爺子興致盎然的又一張張的翻他的稿子,翻到一頁忽然頓下,半晌不再有動作,心都提到嗓子眼兒了,卻忽然聽到老爺子笑嘻嘻地問道:“明燦啊,這幾幅字我挺喜歡的,直接拿走了啊!”

許陽心中狂喜,臉上卻不敢顯出來,口氣也裝的十分無奈:“陛下,那都是我隨手寫的玩意兒,沒幾幅像樣的,您想要什麽字兒,我正經拿好紙給您寫了不是更好?”

老爺子笑道:“不不不我就要這種的,明兒你再過來一趟,也別帶畫架子了,就給我多帶點這類的字兒過來,你頭回來的時候給我帶的都是大字兒,那些當然也是好的,可未免太中規中矩了些。如今這些日常隨意寫出的小字兒看起來卻也別有味道。”

許陽道:“行,我明天給您再帶來些,不過您可別給別人看,手稿寫的亂,拿出來太丟人了。”

太上皇大笑:“好好好,你幹脆多多的帶字畫過來,我讓他們在水榭鋪了案子,咱們爺兒倆品評這些書畫,好好的鬆快一天。”

許陽的心怦怦怦的跳著,他知道事情已經成了大半!出了宮便想往林如海家跑,忽然想起他還沒下班,於是又扭頭跑到葛先生那裏找了老師說了這事兒,孟老先生先是一喜隨後又更加緊張:“你一定小心,這事情一旦傳出去,就有大麻煩了!”許陽連連稱是。其實他跟老先生說了老先生也幫不上什麽大忙,隻是找個人說出來,減輕點心理壓力罷了。

第二日,許陽把所有信箋都夾帶在書畫裏帶了進去,這些東西是沒人會搜的,紙張又沒有危險性,況且太上皇喜歡他的書畫這會兒大家夥都知道,誰抽風了去搜這些東西,不小心碰壞了這不是給自己找別扭麽。

有驚無險的進了宮,果然太上皇讓人在湖中的亭子裏擺了大案子,讓許陽把東西都拿出來看,許陽見老爺子身邊還跟了一個頭發全白了的內侍,有些不安,卻聽太上皇歎道:“王鍾跟著我有五十年了,其他人有的老了有的放出去了,就他沒親沒故的沒地方去,平日裏也就在後麵個小房子養著,今兒我說想他了,這才讓他過來伺候一天,也就順便把別人都趕了去……”

老內侍咧嘴一笑,卻露出稀稀拉拉兩三顆牙來:“老了,手腳也笨了,隻能混吃等死了,做夢都沒想到還有機會親手伺候陛下,咱家還要謝謝許小郎呢!”說罷穩穩的給太上皇倒了一杯茶,慢慢的退到亭子外頭站在不動。

太上皇便問許陽:“那封信你是哪裏得來的?”

許陽聽到這話眼圈就有些紅,卻依然垂頭做整理稿子的樣子:“是我堂兄臨死前托了個歐羅巴商人帶來的。”細細的把弗朗索瓦告訴他的最後一次見到許郊的情形說了。

太上皇聽罷,緩緩說:“就這麽一封信,還不至於要了許郊一家子的命,這種事兒也不至於讓他們轉了這麽一大圈把你弄到宮裏這麽拐彎抹角的告訴我。他送給你還有什麽東西,一並拿出來吧!”

許陽忙找出其他的東西也遞給太上皇,太上皇把幾張中文的細細看了,臉色越來越糟糕,又拿起了英語的那封,認認真真看了一遍,遞還給了許陽:“英吉利語我倒是懂幾個字,但是卻不是很通,你給我翻譯一遍。”

許陽逐字逐句把信翻譯了一遍,卻半晌沒有聽到太上皇的動靜,好半天,才聽見老人疲憊的聲音。

“許子清養了個好兒子,朕一定會還他個公道的!”

這是許陽為太上皇畫了這麽多天畫以來,頭一次聽到太上皇自稱“朕”,許陽心裏又喜又驚,偷眼一看,卻見一向慈眉善目的太上皇眉宇間有了一絲仄氣:“我七十歲了,從十幾年前就想著過幾天安生的日子,誰知道臨老臨老還是不讓我安生,罷罷罷,最懂事的兒子都白白死了幾個,這種不肖的東西還有什麽舍不得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