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的許陽滿臉是汗,因為劇痛臉色十分的蒼白,而曲如夢因為才經過一場大哭,滿臉都是淚痕,額頭磕在石板上破了皮,頭發也十分的淩亂。誰能想到,時隔多年的重逢會是這般模樣!一身的狼狽兩人相互對視了半晌,曲如夢如同夢囈般輕吟:“許哥哥……”她聲音十分的低,就是麵前的許陽也聽不清楚,隻從她的口型上判斷出她在說什麽。

許陽的眼淚已經快出來了,他的聲音也很輕:“蘭妹妹,是你麽?”

可聽了這話,眼前的這個自稱曲如夢的女子卻似乎一下子清醒過來,當即臉色大變,伸手抬袖遮住了自己的臉,聲音大了很多:“奴蓬頭垢麵不堪入目,莫汙了恩公的眼。”

祝少彥雞飛狗跳的忙著安排人叫了大夫,這會兒又擠了進來,忙讓許陽倚著他坐好,看許陽的左臂軟軟的垂在一邊就知道這條胳膊怕是斷了,心裏也焦急的要命,嘴上卻連連安慰:“小師叔忍著點兒,我已經使人去叫何大夫了,他的骨科是最好的,去年小金將軍從馬上摔下來,腿斷成三四截都給接好了,你這點傷一定沒事兒的!”

許陽心裏亂的很,很想問問蘭夢如她這些年的境況,可看蘭夢如的樣子分明是不想讓旁人知道她與他相識,隻得強笑道:“我左胳膊怕是斷了,還好右手該是沒事兒的,這就無所謂了,反正我很少拿左手寫字。倒是該給這位姑娘看看,別摔出什麽暗傷來。”

這會兒祝少彥才注意到跪坐在一邊的曲如夢,也認出了那個叫做珠兒的姑娘,他驚道:“這是怎麽回事兒?好好地珠兒姑娘怎麽跳了樓!”

沒等那邊姑侄二人答話,一邊就傳來聲音:“都愣在這裏幹嘛?外麵這麽涼,快抬個榻過來把這位公子抬進屋裏頭!”

祝少彥倒是認識說話的人,原來是教坊司奉鑾吉原,便問道:“吉大人,這青天白日的怎麽鬧成這樣,是有人到這裏搗亂麽?”

教坊司奉鑾不過是小小的九品官,不過但凡做到這個位置的肯定人脈夠廣且絕對是八麵玲瓏的人物,這位吉大人也不例外,一見是祝少彥就笑道:“原來是祝二爺?慚愧慚愧,今天飛雲樓當值的婆子打瞌睡,竟讓人闖進了樓裏,這才驚到了珠兒姑娘。”

“打瞌睡!我看未必!平日裏我們出來進去手裏端盤果子她都看賊似的盯著,怎麽那麽大個活人還帶著個狗腿子摸進去反倒看不到?”那叫做珠兒的小姑娘這會兒早緩過勁來,直直的站在一邊冷笑。

這吉原的風度倒是很好,麵上還帶著笑,可說出的話卻非常嚴厲:“你說的很是,這事兒自然不是這麽簡單的,可這話不該在這個場合這麽直愣愣的說出來!你姑姑這些年為了護著你受了多少委屈?可這都幾年了,你還是這麽不管不顧的說話辦事都隻圖自己痛快,我不信你除了跳樓就找不出別的辦法來!你今天若是真摔死了,你姑姑這些年為你做的又算什麽!她還能活麽?”

那珠兒原本雖然衣衫不整卻一臉的倔強,一聽這話不吭聲了,低頭一看她姑姑一身狼狽的遮了臉跪坐在地上無聲的悲泣,再硬氣不起來了,跪下來摟著她姑姑哭開了。

吉原訓完了珠兒,又趕緊來看許陽:“今天實在是多謝這位公子了,若不是您挺身而出,我們這裏今天就真要出條人命了。”

祝少彥惱火的要命:“這會兒說謝頂什麽用!我小師叔沒事兒還好,要是讓他執筆的手出了什麽問題,追究下來你怕是也甩脫不了幹係!”

許陽的如今恰是風頭正盛的時候,祝少彥特意的把小師叔這個稱呼喊出來,那吉原立馬明白了許陽的身份,態度更是不同,正好這會兒有人抬了軟榻過來,吉原過來幫忙把許陽扶到榻上躺好,讓人輕手輕腳的把許陽抬到了飛雲樓旁邊的一座精舍裏躺下,一會兒何大夫也來了,檢查了一下,許陽的左邊小臂骨折了,好在折的很幹淨,處理起來也不麻煩,好好將養應該不會留下後遺症。右手卻沒什麽大礙,隻是抻著了,歇幾天就好了。原來那珠兒姑娘掉下來的地方不過是三樓,她分量又輕。許陽這些年也是練過些功夫的,接的動作很好,把力氣卸了大半,而且可能是身為畫家的本能,他救人的時候下意識的把左手抬得更高,承住了大部分的力,這才護住了右手。一聽右手沒事兒,吉原鬆了一口氣,誰不知道許明燦正給太上皇畫像?真讓他在這裏受了傷畫不成了,追究起來雖不至於有什麽大罪可是挨頓排頭甚至丟了官是一定的。許陽自己也放心了,雖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可若是因此毀了自己畫畫的手那可真是慘了!不過就是這樣,許陽怕是也要有十天八天拿不穩筆了。

好容易胳膊上了藥,固定上了夾板,好上了夾板,許陽這才有心思抬眼看人,與站在人群後麵的蘭夢如的目光幾次相遇卻又趕緊錯開。他明白蘭夢如的心思,不肯用自己的真名,不願別人知道她的出身,這是她最後的一點尊嚴。許陽不願毀掉她這點堅持,盡管心裏難過,可從頭到尾甚至連多看她一眼都不敢。

許陽處理好傷勢,那個叫做珠兒的姑娘正式的給許陽跪拜謝他的救命之恩,許陽知道她是蘭夢如的侄女,那也就是蘭濟和的親孫女了!他當日對蘭夢如的感情隻是少年時懵懂的自己都說不清的淡淡愛戀,可對蘭濟和的尊敬卻是沒有任何折扣的,這會兒他無意中救了蘭濟和的孫女,實在覺得自己的胳膊斷的值,又怎麽能容忍這位尊敬的老人的孫女在他麵前跪著,連連叫她起來,偏那姑娘就是不肯,自己渾身無力伸不出手扶她起來,祝少彥這個混賬東西又去送大夫了,隻得叫艾德裏安去拽她起來,誰知道艾德裏安毛手毛腳的一不小心就碰到了小姑娘的玉手,這珠兒姑娘今天就是因為不肯被人占了便宜才跳了樓,這是個爆炭脾氣的姑娘,這會兒正是杯弓蛇影的時候,抬手就給了艾德裏安一個大耳光。

許陽腦袋都大了,怎麽蘭夢如這個侄女除了這張臉就沒半點跟她姑姑像的,難怪那吉奉鑾會當著那麽多人的麵就直接訓她!忙跟艾德裏安解釋東西方風俗不同,他這樣摸人姑娘的手是不妥的,當然這話也是解釋給珠兒聽的:這個大個子金毛兒的外國人沒有惡意。

那珠兒打了人,也覺得自己過分了,她雖然潑辣,可畢竟不過是十五六的小姑娘,一天裏連番驚嚇,雖化險為夷了可是情緒卻還是十分的不穩定,漲紅了臉跟艾德裏安道歉,艾德裏安脾氣一向好,連連擺手說是自己太不小心了。

這會兒屋裏早隻剩下這三個人,其他的人都被吉原趕出去了,屋裏人多空氣不好,太亂,他自己則跑去處理那個逼得珠兒跳樓的登徒子。畢竟教坊司也是屬於國家機構,裏麵的女孩子雖然大多是犯官之後但也不是能隨便碰的。祝少彥則跑去送大夫跟叫馬車了,他出的餿主意讓許陽到教坊,結果出了這麽大的事兒,如今腦袋都大了,回家被他爹打板子是一定的了,不過在此之前還得把許陽安安穩穩送回家才成。

許陽正看著艾德裏安跟那個珠兒姑娘驢頭不對馬嘴的說話,忽聽見門響,蘭夢如端著湯藥進來了:“珠兒,這屋裏藥氣大,你帶這位先生到隔壁吃茶。”艾德裏安是個有眼色的,立刻跟了那珠兒姑娘出去了。

在破廟送行的最後一次相見的四年之後,許陽終於再次見到了蘭夢如。昔日不過十四五的嬌嫩少女如今已是年近二十的美麗姑娘。她一身普通絹布做的衣裳,一根帶子橫係在頭上遮住了剛才磕破的地方,臉上沒有半分的脂粉,她顯然比當初更美了,盡管臉色蒼白而憔悴,卻讓她的容貌多了一份病態的動人。其實蘭夢如容貌上的變化並不算大,可許陽很難把這個清瘦而憔悴的美麗女子讓跟當年那個璀璨的燈光下回眸的明豔少女聯係到一起。

蘭夢如輕輕地把湯藥放下,卻並不叫許陽,隻低了頭慢慢說:“這藥共抓了十服,這會兒藥放涼些就先吃一服,其他的都讓小廝包好帶回去了,單子上寫了煎法。等吃完了再叫人去請何大夫。”說罷放下藥,立在一邊卻不知道說什麽是好。

好半天,還是許陽先醒過神:“蘭妹妹,你這些年,過得好麽?”

蘭夢如微微一笑:“大家夥兒都是這麽過的。好歹我有點兒名氣,倒沒人找我的麻煩,過得還算自在。”

許陽心裏一酸,這樣的日子,有什麽自在可言?說沒人找麻煩,真沒有的話剛才珠兒又怎麽會跳了樓?心裏雖這麽想,可他知道蘭夢如定不會想聽他說那些毫無意義的同情的話,想了半天不知道說什麽才好,輕輕地問蘭夢如:“你知道玉兒找過你麽?”

蘭夢如點點頭:“我知道一點兒,聽說是林府的人過來打聽就知道一定是林妹妹的意思了。”說到這裏她微微一笑:“我落到這個地步,難為林妹妹還掛記著我,她的好意我心領了,她今後若是再提起我,你不妨提一聲,就說我過得還不錯,省的她再為我掛心。不過萬不要再讓人來找我了,她是正經的大家閨秀,讓人知道她跟我有什麽來往對她的名聲不好。”

許陽心裏難過,蘭夢如善良依舊,到這個地步還在為林妹妹的名聲著想,他輕輕問蘭夢如:“這裏,管得嚴麽?有沒有可能想辦法出去?”

蘭夢如慢慢搖頭:“照規矩是沒可能的,雖有人鑽漏子,可我這樣的誰不認識?出不去的。除非有一天我爹的案子……算了,不提這些。藥涼些了,你先喝了吧!”

藥十分的苦,許陽的心裏更是苦澀。蘭夢如是他少年時期的最瑰麗的夢想,時隔多年,這個夢就在他麵前,可兩人都不再是昔日的兩人,他對情情愛愛早失去了興趣,她也被這些年的生活折磨的再無當日的明媚。一會兒祝少彥回來了,“車準備好了,你別動,我讓人抬你上車。”

許陽道:“我是胳膊斷了,又不是腿折了,還是試著走走吧!免得回到家裏還沒緩過來,被我媽見了以為我的傷有多嚴重,又該哭了。”祝少彥一聽也覺得有理,便不勉強,上前攙了許陽,果然許陽緩緩站了起來,走了幾步,還真是沒什麽問題。艾德裏安也不肯騎馬了,要坐車在身邊照顧許陽,許陽便讓祝少彥自己回家,他這裏不用這麽多人照顧。

馬車緩緩的行去,許陽截開簾子往後麵看去,之見蘭夢如依站在教坊司大門前向他離去的方向望著,此時已是深秋,她卻穿的十分單薄,遠遠看去越發顯得瘦削,仿佛一陣風就能吹走。

雖然許陽是走著進屋的,可是許太太還是哭了一場,出門的時候還全須全尾的,回來就斷了條胳膊,就這麽一個心肝寶貝的兒子,她不哭才怪呢!更糟糕的是哭的不是她一個,林黛玉正好來串門,一看他這幅樣子也繃不住掉淚了:“這是怎麽弄的!?”

許陽這一天過的累極了,可母親跟妹妹的麵前他再累也得說清楚,先解釋了自己胳膊問題不大,已經處理好了,母親妹妹別太擔心,然後才說了當時的情況:“遇到個姑娘跳樓,我給接住了,就把胳膊給碰斷了!”

說起今天發生的事情許陽是有些尷尬的,雖知道這年頭男人去教坊是非常正常的事兒,內眷們請教坊司去家裏演出也是常事兒,可他還是有些底氣不足,但還是乖乖解釋了前因後果,隻隱去了曲如夢就是蘭夢如不提。許太太聽得眼淚都下來了:“都是些好姑娘,這是造的什麽孽啊!”又念了聲佛道:“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你做得對。”

許陽的胳膊斷了,當時看著沒事兒,晚上就有些發熱,不過倒也沒有大礙,受了這樣程度的外傷發燒是一定的。隻是這種情況下再想去給太上皇畫畫就很不方便了,隻得求了大師兄葛明遠替他去請假,果然又挨了葛明遠一頓臭罵,晚上老師兄回來告訴他太上皇說他胳膊不方便,就算右手能動也肯定影響畫技,讓他好好養著,年後再過去給他畫畫。

許陽不去畫畫了,空閑的時間也就多了。因為許陽已經把他能做的最重要的一件事兒辦完了,他的舅舅叔叔還有伍師兄這些人也就不把他叫到跟前討論國事了,這些事情許陽再幫不上什麽忙,何必總把他揪在身邊跟著提心吊膽呢?故而許陽對事情的進展如今知道的真是不多,隻是明顯的身邊這些在朝為官的長輩跟師兄們全都越來越忙了,不過他自己胳膊那個樣子,也不好到處亂跑,隻得窩在家裏。

不過他就是窩在家裏也沒閑著,右手能動,便依然堅持每天練字。功課也沒落下,孟老先生早從葛家搬回來了,從早到晚的盯著許陽,恨不得拿了跟鞭子抽他讀書:“既然你有空去教坊司閑逛,那以後不如天天多做點功課!老老實實呆在家裏,哪裏會招來這樣的飛來橫禍!本以為你長大了不用我多管,誰知道原來也不是個省心的!”

許陽被老爺子教訓的灰溜溜的不敢吭聲。第二天碰到一瘸一拐的祝少彥,才發現自己老師實在是心軟,祝少彥在他受傷的當天就被他爹狠狠抽了一頓,在**躺了兩三天,還沒等好利索就又被他爹趕著過來跟許陽賠罪。許陽尋思這下子祝少彥可不敢再琢磨著去教坊司玩了吧?結果祝少彥賈裝模作樣的給許陽賠罪之後,便十分猥瑣的湊到許陽跟前:“小——師——叔!!還是您厲害,就這一下子曲大家一定把您記在心裏了!那日你離開教坊的時候她直送到大門口,我認識她三年了,她對我也算不錯了,可每次送別她最多走出花廳。哎呀呀,那天我怎麽反應那麽慢啊,若是能讓我接住珠兒姑娘,別說一條胳膊,就是兩條胳膊都斷掉,隻要從此曲大家對我另眼相看,我絕對心甘情願啊!”

許陽又氣又笑又是心酸,蘭夢如當日是何等出身的姑娘,現在卻成了男人們掛在嘴邊的玩笑。祝少彥還是好的,起碼對蘭夢如是真心傾慕,可其他別的人呢?“大家”二字不過是叫著好聽罷了,有誰真正把她當回事兒呢,她出賣自己的才藝,不過是為了保護自己的侄女,就這樣,還不是屢次三番的照應不及。

祝少彥屁股疼得厲害,不能坐不好站的,呆了一會兒就告辭回家了,他剛一走,下人便稟告說佩蘭先生過來了,果然緊接著艾德裏安就跑了進來。艾德裏安非常正式的拿了一套包裝精美的法語書籍做禮物,又認認真真的詢問了許陽的傷情,知道他的胳膊確實沒什麽大問題,尤其右手已經完全恢複了靈活,這才鬆了一口氣:“還好你的手沒有事兒,不然真的是繪畫界的損失。”

許陽微微一笑:“這世界上沒有什麽比生命更珍貴,就是真的搭上這雙手,也是值得的。”

艾德裏安點點頭:“陽,你是個真正寬容善良的人。”

許陽看他艾德裏安的情緒還算不錯,就試探的問了一句:“你找到模特了?下人說你這幾天經常帶了畫板出去。”歐洲人遠比中國人更注重隱私,許陽這話其實是非常不合時宜的,但是艾德裏安在北京人生地不熟,他又是畫人物畫的,許陽真的很擔心他不小心惹上什麽麻煩。

艾德裏安的臉卻有些紅:“哦,陽,我不是有意瞞你的,隻是前幾天你傷的比較厲害,我來看你的時候你正好睡著了……我其實是去教坊了,曲姑娘答應了給我做模特,所以這幾天我都是去給她畫像的。”

艾德裏安的漢語向來說的荒腔走板,可許陽卻把“曲姑娘”三個字聽得清清楚楚。當即差點把才喝下去的藥給噴出去!“曲姑娘答應了讓你給畫像?”

艾德裏安點點頭:“是啊,你受傷那天,我不是跟著曲姑娘去隔壁喝茶了麽,我就跟她聊了一會兒,後來我又去看望曲姑娘,正好碰到彈琴的曲姑娘,曲姑娘就幫我就說服了彈琴的曲姑娘給我當模特……”

“等等等等你給我說的慢點,兩個曲姑娘我聽著好亂!”許陽也跟著用上了法語:“你怎麽就跟兩位曲姑娘混熟的?”

“就是你接住跳樓的姑娘那天,你跟那個曲姑娘說話,我去隔壁喝茶,那個跳樓的姑娘不是也姓曲麽,叫,叫……”

“珠兒姑娘!”

“是的是的就是珠兒姑娘,這名字挺奇怪所以我沒記住。對,這麽說起來就不容易弄混了。我跟她攀談起來,後來說起跳樓的事兒,我覺得她做的非常不對,就批評她了怎麽可以這麽不珍惜自己的生命呢?還害得你被砸斷胳膊。結果她就生氣了,跑了出去。後來我跟你回家了,想起這件事覺得很不好意思,那樣一個小姑娘,遇到那麽可怕的事情,她一定被嚇壞了,我卻還因為你胳膊的事情衝她發脾氣……”

許陽微微一笑:“你是關心則亂,畢竟我是你的朋友。”

艾德裏安點點頭,又搖搖頭:“不管因為什麽原因,在一個女孩子遭遇到那樣的事情之後還去責怪她,都是非常缺乏紳士精神的行為。所以我第二天就帶了禮物去向她道歉。結果遇到了曲姑娘,就是那個珠兒姑娘的姑姑,她問我找珠兒姑娘幹什麽,我跟她說了,然後我又就問她可以不可以做我的模特,被拒絕了。後來她就讓人去喊那個珠兒姑娘,我跟珠兒姑娘道歉不該因為朋友的傷勢而遷怒她。那個珠兒姑娘脾氣雖然有點大,但是很講道理,說沒關係是她失禮了。還托我想你道謝,對了,前些天我過來就是想跟你說這個事兒,可是你睡著了……”

許陽道:“這是小事兒,你繼續說你畫像的事兒!”

艾德裏安撓撓頭,難得的露出不好意思的表情:“後來曲姑娘就留我喝茶,她自己到隔壁練琴了……說起來那個珠兒姑娘跟彈琴的曲姑娘長得很像,可是,可是感覺上真的完全不一樣,我覺得不能夠為曲姑娘畫一幅像一定會是我這輩子最大的遺憾。她的琴聲實在太美了,我就忍不住又跑去見她了,跟她聊了幾句,我就問她為什麽不離開那裏呢?她明明一點都不喜歡那裏,為什麽不可以換個工作呢?我覺得她不適合呆在那裏。可是曲姑娘沒有回答我的問題,不過我再次提出請她給我當模特的時候她就答應了。陽,我真的覺得她一點不適合那裏,她是個真正的音樂家,她的琴藝根本不屬於那種淺薄的讓人解悶兒的層次。陽,你能不能幫我打聽下她是不是有什麽難言之隱才做那種工作的,我想幫幫她。”

艾德裏安的眼神清澈而認真,許陽沒辦法敷衍他,隻能說話實說:“你幫不了她的,她隻能呆在那個地方。”

“為什麽?”艾德裏安十分不解。

“你知道教坊是什麽地方麽?”許陽看著帳子上精致的刺繡輕輕的用法語說:“有些官員犯了罪,或者被人定罪,就會被殺掉或者流放,他們的家產,會被查抄充入國庫,而他們的親屬,就會被賣出去給別人當奴隸,那種一輩子不能贖身的隻能做奴隸的奴隸。或者,像曲姑娘這樣被送到教坊司,接受訓練,然後給政府官員和有錢人唱歌跳舞取樂,老了,就在這裏幹粗活養活自己……這樣的姑娘,是不可能離開教坊司的。她們幾乎都是皇帝下命令被禁閉在這裏的,沒有人可以違抗聖旨。”

“這不公平!”艾德裏安十分的激動,也換回了法語:“你們的皇帝太可怕了!官員們犯罪,跟他們的家人有什麽關係?怎麽可以處罰這些無辜的人呢?而且是用這麽卑鄙殘酷的方式!曲姑娘才多大呢?最多二十歲吧,聽他們話裏的意思她已經呆在那裏好幾年了,好幾年前她多大?才十幾歲啊?這樣年紀的女孩子難道會犯什麽足以讓她一輩子沒有自由的罪責麽!”

許陽輕輕的搖頭:“她的罪就是身為她父親的女兒。艾德裏安,你不懂,這就是大江,這就是中國,千百年來的規矩,一人犯錯禍及全家……再過一百年,這個國家或許也依然是這個樣子。君王是這個國家的最高統治者,所有人都必須匍匐在他的腳下,而每一級的官員,又可以讓他們的下一級匍匐在他們的腳下;而最底層的官員,又會沾沾自喜於可以讓平民在他們腳下匍匐。這個國家的腐敗程度,比你們法蘭西曾經的情況更糟糕。艾德裏安,不要再想這些事情了,這不是你能解決的問題。”

“不!你這麽說,這位曲姑娘不是自願呆在那種地方,我就更想幫幫她了,一定有辦法的。”

“有什麽辦法呢?難道你還能拐了她逃回法國麽?”

“這倒是一個好辦法!”

“什麽好辦法,你聽不出我是在諷刺你麽!”

嘰裏呱啦爭執了一通,許陽才驀地發現自己失態了。自己衝艾德裏安亂發什麽脾氣?他說的難道不是事實麽?教坊司裏的女孩子有誰是因為自己犯了錯才去了那種地方,這種懲罰真的能代表公理麽?艾德裏安不過是出於正義感而有了一些不滿的言論,自己何嚐不是心中不平才特意的跟艾德裏安說出自己的心裏話作為發泄麽?

連艾德裏安這樣萍水相逢的人都有著這樣的正義感,可自己卻龜縮在家裏對蘭夢如姑侄的境遇不管不問,難道這些年在這個世界的生活真的磨平了自己的棱角了麽?

要說許陽不關心蘭夢如,那是不可能的,不衝當日他對蘭夢如的愛戀,就單論他跟蘭濟和的關係,親眼看到蘭夢如落到這個地步他不管不問都是說不過去的!可是他真的不知道怎麽麵對蘭夢如,盡管他如今對蘭夢如沒有非分之想,可是畢竟有過那樣的念頭,所以總是覺得自己去見她本身就是對紫萱的背叛。可是蘭夢如如今的境況他實在是一想起來就揪心。當初他不願意為兒女私情去麻煩舅舅,可今日他都知道蘭夢如的下落了,還不管不問太說不過去了,那畢竟是蘭濟和的女兒啊。他猶豫,隻是不知道怎麽跟舅舅開口。

經過艾德裏安這麽一刺激,許陽不再猶豫了,他終於決定告訴林如海這件事兒。許陽跑去林府把蘭夢如的事情跟林如海說了,態度十分坦**,說完了就直接問林如海有沒有可能把蘭夢如姑侄倆從教坊裏麵弄出來。

許陽一向言行端正,林如海隱約知道他過去對蘭夢如的曾有的心思,可見許陽目光清澈,顯然並沒有什麽亂七八糟的念頭,自己的外甥也不是那種人,便也直接說了實話:“被充入教坊司的犯官家眷,要說完全弄不出來也是胡扯,一些權貴直接把人接到自己家金屋藏嬌,打通關節給那個女孩子報個暴斃一類的說法,反正日後也不出來見人,沒什麽作難的。若你隻是這個想法,我還真有辦法給你把人弄出來。可你分明不是這個意思,你想她們堂堂正正的生活,對不對?可京城權貴誰不認識曲如夢,你要怎麽安排她,難道一輩子不出門麽?或者你把她們送到窮鄉僻壤讓她隱姓埋名的過一輩子?兩個貌美如花的女孩子,沒有人撐腰,又沒個體麵的身份,去個人生度不熟的地方,你讓她們怎麽生活!或者你可以安排人照顧,不讓她們多出門,可那樣又比在京裏悶著強多少。”

許陽一時也呆了,他並未多想,隻覺得這年頭又沒電腦聯網,戶籍什麽的對平民或是低級官員來說很難辦,可對於林如海這樣的高官真的就是給當地父母官寫封介紹信的事兒。隻要給蘭夢如弄個身份,她們不就可以重新開始了?這會兒他才意識到,這年頭沒人撐腰的女孩子壓根不可能獨立生活的,尤其蘭夢如姑侄這等容貌的女子,真讓他想的那樣在個偏僻的地方安頓下來,怕是住不了幾天就的被當地的土豪什麽搶走做小老婆了。

許陽神色沮喪,便想跟林如海告退回家,誰知道林如海又喊住了他:“與其悶在家裏胡思亂想,你倒不如去勸勸那位蘭姑娘,按你的說法,這姑娘的心思怕是不對頭,看樣子竟是隻為了她侄女才勉強度日的,這樣子下去早晚得出事兒。我們這陣子正搜集周海華的各種罪證,他執掌刑部多年,弄出了不少冤案,這會兒我們私下裏一一的細查,你蘭伯伯的案子是重中之重……若是順利,不出兩三個月,他就能翻案了,你去看看她吧,這麽些年都熬下來了,可別最後這個節骨眼上出什麽事兒。”

許陽又驚又喜,忙抬了眼看他舅舅,卻不妨聽他舅舅問他:“紫萱走了也一年多了,你娘的意思是讓我在京裏給你尋個好姑娘。今兒正好你提起蘭姑娘了,看得出你對她挺上心的。若是你蘭伯伯昭雪了,你準備怎麽怎麽對待這位蘭姑娘?她兩個哥哥是斷不會允許自己妹妹為妾的,況且一旦翻案,她就是正經三品大員的女兒,冤案昭雪的話你蘭伯伯搞不好還得有追封,他的女兒就是一輩子不嫁人也不可能給誰做二房。可若是真是明媒正娶這麽個媳婦,你這輩子怕是在人前都抬不起頭了。”

許陽呆了半晌,他壓根就沒想過跟蘭夢如再有什麽發展,隻把她當做故人之女跟少年時期的朋友罷了。他呐呐道:“舅舅,我現在沒心思想這些東西。我,我現在不想娶妻……想再緩一兩年,讓我緩一兩年就成。過一兩年,不管母親跟舅舅給我安排誰家的姑娘,我都一定老老實實把她娶進門,安安生生的過日子。至於蘭姑娘,祝少彥倒是很喜歡她,要是蘭姑娘能嫁他其實也不錯……隻是”許陽頓了一下,似乎一下子不知道說什麽好,林如海並沒有插嘴,隻靜靜地等著他理清自己的思緒:“祝師兄怕是不會答應的。這世道,原本對女孩子就更苛責的。其實這樣一想,若是過幾年,我還沒找到個合適的姑娘,蘭姑娘那邊也真的找不到什麽好人家,讓我娶她也未嚐不可,不過這事兒也不是我能決定的,得看蘭姑娘怎麽想。我是無所謂的,她是個好姑娘,我要是能娶她也未嚐不是我的福氣。”

林如海一聽這話就知道許陽是真的對蘭夢如沒什麽心思了,他其實早知道外甥早就對她無意了,隻是還是有些擔心,這才多問了一句。問完了就後悔了,這不是往外甥心頭上紮刀子麽。結果許陽的回答實在出乎他的意料,他還真敢去思考娶蘭夢如的可行性,問題是出發點不對!許陽等於是在說:“我是對娶媳婦沒什麽興趣了,所以誰都隨便,了,如果能讓蘭夢如日後有個依靠,她樂意的話我娶她當然也是可以的了。”

林如海本來是擔心許陽對蘭夢如有什麽念頭,這並不獨獨為了許陽,也是為了蘭夢如。蘭夢如的父親是個讓人尊敬的好官,林如海不希望他的女兒在他平反後因為自己的外甥而再被人指指點點。蘭夢如雖在京裏有名,可若是以後能遠遠的嫁到個安靜地方說不準也能重新過上安生日子,可是許陽不行啊,他名氣太大了,這倆兒人湊到一起一定會成為掛在人們嘴邊的話題!

怎麽想怎麽覺得這倆人在一起對誰都沒好處,所以盡管知道外甥應該對蘭夢如無意還是忍不住開口確認一下,結果問完了確定他沒那個心思反而更鬧心了!他這樣子分明就是對娶妻沒一點興趣,這可怎麽辦?隨便給他娶個媳婦他肯定能湊活過,可林如海怎麽舍得?許太太怎麽舍得?可上哪裏找樣樣都比得上陳紫萱,能填補住他心中那塊傷口的姑娘給他做續弦啊。蘭夢如倒是才貌雙全,問題是蘭家的案子還沒重審呢,就是翻案了誰知道到時候又是什麽情形?明擺著他倆在一起過那一輩子都別想不被人談論了!若許陽是真心喜歡蘭夢如,那也就罷了,隻要他跟媳婦能快快活活的過日子想來自己姐姐還是肯讓步的!可偏許陽這態度分明是誰都可以湊活過。那又何必非要找這個姑娘啊?人都是自私的,林如海心裏的天平肯定是要向許陽傾斜的。於是問題又轉回來了:還是找不到合適的好姑娘。

許陽卻不知道林如海因為他愁的胡子都要抓掉一大把了,他一得到蘭濟和可能翻案的消息就急匆匆的叫人備車,跑去了教坊司,大白天的教坊司外人並不多,他去了飛雲樓報了名字,一會兒便有人來告訴他曲姑娘有請。

到了小廳坐下,片刻蘭夢如便過來了。蘭夢如一坐下便揮退了侍女,問許陽:“你怎麽過來了?胳膊還傷著呢。”說罷又輕聲道:“我是應該帶了珠兒登門道謝的,可後來想想十分的不妥,隻能作罷了。許——許太太身體還好吧?”

許陽道:“母親身體很好……”他一時間不知從何說起,最後幹脆從蘭太太的後事說起:“蘭夫人的屍首被我媽讓人領了出來,在揚州城外買了一塊地,葬下了。那地方雖然不算寬敞,可風水還算不錯,臨來京城的時候我還去給她老人家上過香。”

許陽的話還沒說法,蘭夢如已經滿臉都是淚了:“謝謝許太太,也謝謝你。我這個不孝女還沒有給我娘墳前上過一炷香呢!”

許陽想要勸她,卻又不知道從何勸起,可有些事情必須跟她說清楚:“我問了我舅舅,蘭大人的屍骨是被蘭大人的同年封大人贖走了,葬在了城外……等蘭大人的冤屈昭雪了,就可以把兩位老人家遷到一起了。”

蘭夢如喃喃道:“昭雪?昭雪?還有那麽一天麽?我這麽苟且偷生的活著,就是為了有朝一日能親耳聽到我爹昭雪的消息。我等了四年了,整整四年了,到底還要等多久?到底還要等多久?”她聲音很低,語氣十分的絕望。

“不會很久了!你再忍忍,我舅舅跟我說了他們正在查,估計也就是這幾個月的事兒,你萬萬再忍一陣子,還是那句話,隻要活著,就有希望,等蘭伯伯的案子重審了,你的哥哥們就能回京了,你也就熬出頭了。”果然這話說出來蘭夢如臉上絕望的神色退去了不少,隻是眼淚流的更厲害了。

蘭夢如在教坊司呆了四年,早不是哭起來難以自已的嬌小姐了,她略略放縱自己哭了一小會兒,不等許陽再勸她便收住了眼淚,讓許陽略等她一刻,便走到裏間去了,片刻重新回來,臉上早沒了淚痕,還上了薄薄的粉遮住了哭紅的眼眶,隻眼裏的紅血絲還能透露出她才哭過的事實。

此時已是傍晚,外麵腳步聲漸多,外麵傳來女子的說笑聲,卻是幾個小婢在點廊邊的燈籠。蘭夢如輕輕對許陽說:“這裏人馬上就多了,還是趕緊回去吧!這兒人多,晚上尤其亂,你胳膊還沒好,別給碰到。”

說完又輕輕說:“你放心,我還等著我爹昭雪的那一天呢,必不會做出什麽想不開的事兒的。你以後,別過來了,這不是你該來的地方。”

許陽心裏一酸,他知道蘭夢如其實是不想讓他看到她在人前彈琴賣笑的模樣,還是輕輕點頭:“好,我以後沒什麽事兒就不過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