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如海與孟姨娘的一番商議,特特編出了許陽的來曆,也不獨是為了哄他姐姐。許陽的來曆詭異,以後也需要個身份,而他戶籍什麽的都沒有,林如海感激他,也想讓他有個安身之所,又因他知道的那些事情,並不想他離開自己太遠。這就要為他的來曆尋個說辭。因此林如海對許太太說的,便是與孟姨娘掂對再三編出來的經曆:這叫做許陽的孩子自幼在海外長大,家裏有些錢財,父母又嬌寵,過得很是不錯。隻是離開久了不太懂這邊的風俗禮儀,所以把他雖懂些天朝的事情,禮儀言辭上確實不太通的。前陣子,他父母不在了,許陽父母極其愛他,因此許陽也對父母奇跡孝順,想起父母一直囑咐他有機會會故土看看,又恐留在那邊見景生情,幹脆變賣了家產想要回故土定居。誰知海上漂泊萬裏沒遇到什麽事情,到了長江上反倒遇到了水匪,家仆護著他逃了,可憐這孩子哪裏受過這樣的苦難,雖逃上岸,一到揚州就病倒了。又不認得人,舉目無親,連言語都不通,被一位貧苦的張老丈收留。

他病了好一陣子,虧得那張老丈慈善,整日照顧,好容易治好了他。那老丈卻病倒了,許陽想盡了辦法卻沒醫生肯給他治,在路上聽人提到林海的名諱,隱綽綽總覺得這名字莫名的熟悉,覺得說不定是小時候家裏人提過的自己家認識的人,又加上別人說林大人為人慈善待人寬和(林如海長這麽大,第一次這麽誇自己,酸的牙花子都要倒了)。為了救收留他的老人,這才冒著被人打出門去的危險,咬了牙找上門,送了傳家寶——一塊極其珍稀的“手表”來求林如海出麵請好大夫救他的張爺爺。林如海看他長得居然有點像自己,偏名字又跟外甥一樣,更難得打聽了他到了揚州這二月間的作為,是個好孩子。因不免覺得這是與這孩子的緣分,又動了慈父心腸,這才處處扶助……

林如海沒有把話說死,說的話真真假假,他雖有讓許陽給他姐姐當兒子的念頭,可又不知道許陽是怎麽想的,故而並不提自己想到他就是自己外甥。又不忍直接騙姐姐,索性說:“他倒不曾說起自己的父母是不是親生。或許是老天可憐姐姐孤單,為姐姐送來個孩子,替外甥盡孝。”抬頭看姐姐隻是哭個不停似乎又要暈過去,連忙又說:“當然,說不準他就是外甥,被人拐了,遇到了好人家,又漂泊到海外的。他又跟我不熟,所以才沒說自己?”

許太太哭道:“他耳邊的有顆痣,陽兒那顆痣,我們老太太說是福痣,是遇難成祥的福痣。我方才看了,他臀上的胎記是個圓的,別人家孩子臀上也大都有那青記,可誰會那麽圓?也就是因為那塊記,他父親才給他起名叫做‘陽’。這事情,隻有我們夫妻二人知道,這世間又哪裏有這麽巧的事情,一樣的名字,一樣的長相,連臉上的痣跟臀上的記都一樣!”

林如海一聽此言,也不禁呆了。他覺得許陽與自己一家有緣,想要幫姐姐認個兒子,但又覺得自己這樣欺瞞姐姐,於心不安,這才沒把話說得那麽死,可現今看來,或許真的如孟姨娘所言,這前世今生的想法,怕是對的。這是老天給的緣分,並非自己或是別的什麽人能改的,於是再沒那麽多顧慮,隻笑道:“姐姐別哭,這是老天有眼,把外甥又送回來了,姐姐該高興才是,可別哭壞了眼睛!”

許太太卻是一邊聽一邊哭,哭了又笑,笑完了繼續哭,然後便數落林如海竟不趕緊把她的乖兒接回府,弄得孩子病的這麽厲害。林如海冤枉死了,隻得連連認錯,硬著頭皮說自己是怕遇到騙子,所以派人先觀察這孩子的為人,於是又被他姐姐連戳了幾次額頭,訓完了弟弟又一把抱住弟弟哭,又謝弟弟,謝罷了盯著他看,看完了又罵他不知道保養身體,把自己折騰的這般瘦,這一番揉搓,隻把林如海老臉臊得通紅,孟姨娘在一邊帕子掩了嘴,也笑個不住。笑罷便又偷偷折了出去,找許陽對口供去了。

許陽是在一片寂靜中醒來的,他費力的睜開眼,發現自己頭頂不再是陳舊腐壞的破屋頂,而是淡綠色的帳子,身邊也不再總是環繞著淡淡的腐敗味道,而是若有若無的藥香味混雜著似乎是熏香的味道。

抬起胳膊,身上穿的是輕柔的薄綢的衣服,蓋著柔軟的錦被。他輕輕坐起來,頭有點疼,也有點暈,但是不厲害。隻是被子從身上滑下來,覺得有些冷,隔著明瓦看出去,外麵似乎很亮,應該是白天。屋裏其實倒不是太冷,隻是自己躺在**蓋著被子,隻穿了一層綢衣,才覺得有些涼。

從**爬起身,發現地上擺著雙緞麵鞋,千層底,居然還是繡花的,還繡的蝴蝶!許陽嘴角抽搐的把腳伸進這雙在二十一世紀可以放到博物館展覽的鞋子裏,意外的合腳舒服,站起身,低頭看自己身上穿了白色的上衣跟褲子,就跟電視上演的古代有錢人的睡衣差不多,很舒服,比張爺爺給自己提供的洗換衣服舒服多了。

一想起張爺爺,許陽便又悲從中來,眼淚直在眼圈打轉。

正想哭,卻聽見門外有女子的聲音:“怎麽不在屋裏伺候?”然後便是嬌嫩的女孩子的聲音:“這院子太久沒人住,屋子都涼透了,隻點了個火盆子,我看那炭不太好,怕熏壞了少爺,才領了老爺用的白炭過來,引火有煙氣,等煙散了再端進去。”

然後又是先前的女聲:“這倒是了,這邊房子多年沒用,陰冷些是肯定的,楊梅,你帶桔子到庫房去,再多拿幾個火盆,讓婆子再送二百斤白炭過來,小氣巴拉的丫頭,拿這麽幾斤能用幾天?對了,幹脆把舊年的熏籠也找三四個好的,大大小小的都送來,這天氣一天冷似一天的,放幾個熏籠熏個被子烤個火也便宜,一並把東西備齊了,省的到時候才想起來了又再折騰。”

接著便聽見兩個女孩子稱是的聲音,然後便是腳步聲走遠。依然是先前年長的女聲,卻是對別的丫頭說話:“桂圓,你去找你荔枝姐姐,讓她再送4條被子4條褥子來,就拿用上個月買的德瑞坊的料子做的那幾套。再把我剛才找出來的那兩套衣服,連同前年年末給老爺多做的那套都拿來。還有簾子帳子,挑兩套過來趕緊把這些亂七八糟的東西換下來。蘋果,你請徐娘子過來,給少爺量量,煩勞她抽出兩個娘子趕緊先給少爺做一季四套衣服,先做冬天的,煩勞另兩位娘子繼續給姑娘做衣裳,工錢每位加五成。再問問徐娘子,可還有什麽手藝好的繡娘能請得來幫忙?兩位就成,實在是少爺現在就要用衣服,姑娘最多一個月也就到了,慢不得了。”

女人慢條斯理的挨個吩咐了下去,一檔子一檔子的事情挨個讓女孩子們去做,不過片刻,院子裏就隻剩下她自己了。許陽呆呆的坐在床邊,他已經隱約猜到了自己在什麽地方。屋外的聲音應該是那天他來見林如海的時候見過的那位孟姨娘,那麽這裏,應該是林府。不等他多想,門便開了,孟姨娘走了進來。

平心而論,孟姨娘是個很漂亮的女人,即使她已經四十五歲,但是長期優越的生活讓她保養的很是不錯,歲月雖然給她帶來了魚尾紋,但是也帶來了中年女人的氣韻,更妙的是,她長得很像一個人,嗯,大部分當代中國人都知道一個不老神話,趙雅芝。而趙雅芝,是一位很喜歡演古裝片的演員。那天天黑,許陽又隻顧著圍著林如海轉,竟然沒注意孟姨娘的長相,此時此刻見到好似古裝趙雅芝的孟姨娘,許陽有一種荒謬的還在現代的違和感,甚至有一種拿出個筆記本,大喊“芝姐,給簽個名!”的欲望。

好在許陽的腦子還沒徹底燒壞,不至於真的這麽個胡鬧法。他雖然睡了兩天,不過現在真的已經退燒了,他現在無比的清醒。忽然想起上次醒來見到的那個古裝的卻很像自己媽媽的女人。

“怎麽下地了?”孟姨娘款款走來,隨手便攙了許陽又半躺回到**,用被子蓋住他的腰腿,又在屋裏看了一圈,撿了另一個薄被披在他身上,又打開櫃子拿出床被子塞到許陽背後,看他顯得舒服多了,這才微笑著到了杯水給他喝:“你才好,別著了涼,我讓他們先給你找身老爺的衣服穿了再下地。你現在喝不得茶,喝幾口清水潤潤嗓子。”

許陽說了聲謝謝阿姨,呆呆的接了過來,喝了幾口,終於忍不住問道:“阿姨貴姓?”孟姨娘笑眯眯的接道:“叫我孟姨娘就行。”許陽聽著姨娘二字,覺得詭異的很,硬是叫不出口,便低低說了聲:“孟姨好。”孟姨娘看他這樣,笑的更開心了,把杯子放到一邊,上下左右的看來看去,看的許陽腦袋越來越低,臉也紅了。

“看你那天見老爺的時候,膽子挺大的,這會兒倒害羞了。”孟姨娘笑道:“別忙著害羞,我倒是真的有事情跟你說。本該老爺親自來的,但是他現在陪著姑太太,抽不出空來。這事情十分要緊,實在不能入得他人的耳朵,這才把這些丫頭們都支走了。”又忍不住笑道:“那天天黑,我隻覺得你麵善,現在這麽看來,怪不得我會覺著麵善,你這樣子跟老爺年輕時,竟然有六七分像了。難怪前些日子讓那些小子伺候你,一個個跑的比一個勤快,看來倒不全是他們聽話,卻是一個個聰明過頭想得太多了!”

許陽隻是被家人嬌寵慣了,可他卻並不笨,笨人也不可能考上帝都一流的大學。他一聽孟姨娘這話音,便忽地想到自己上次醒來見到的那個長得很像自己媽媽的古裝貴婦。便試探著問道:“我上次醒過來的時候,好像看到了一個長得很像我媽的夫人,便亂喊了一通,那個,應該不是我做夢吧?抱歉啊,我沒嚇到那位,那位……”他忽然想起古代似乎不是什麽女人都能稱夫人的,又不知道用什麽詞兒來形容好,又忽然想起那張酷似自己媽媽的臉,不提防聲音就有些帶了哭音,便囁嚅的把頭低的更厲害了。

孟姨娘恍然大悟:“怪不得你會叫姑太太媽媽呢!原來是這麽回事。你媽媽竟與姑太太長得很像麽?忘了跟你說,你見到的那位太太,是我們老爺的姐姐,許太太。”許陽一聽許太太這個稱呼,卻是愣了,因為他的爸爸不大不小也是個官,所以人情來往時偶爾有人叫他媽媽許太太,隻是許陽的媽媽很不喜歡這樣的稱呼,她寧可別人叫她林教授也不願意聽別人叫她許太太。孟姨娘看他的神色,便知道他恐怕又想起媽媽了,要說這個時候去提她跟林如海商議的那件事情,並不合適,可是時間緊迫,萬一姑太太過來,那什麽也別商量了,恐怕三句話就該露餡了。當下也不再多廢話,便把許太太的家事一件件講來,又把林如海給許陽編的身世也跟許陽說了。

孟姨娘為人體貼,說罷又解釋道:“你的身世卻實在不能與人說實話,你不懂這裏的風俗,也沒有戶籍,所以編了你是海外歸來的確是最合適的。至於姑太太那邊,不管你願不願意陪我們扯這個謊,都沒關係。你有自己的爹娘,自然不願意認別人做爹娘,老爺並沒有逼迫你的意思。隻是,姑太太的孩子,丟的時候才兩歲,兩歲,也記不得什麽了,你不認沒關係。隻要讓姑太太覺得你是記不得小時候的事情,所以隻記得自己的父母是親父母,讓她心裏當你是兒子就成了。姑太太年歲大了,經不起大起大落的嚇唬了,若現在跟她說一定是她認錯了,怕是受不住。”

許陽哪裏是心狠的人,更何況那許太太長得跟他媽媽一樣,他恨不得立刻跑去看看許太太,好撫慰自己再見不到母親的心情。又聽說許太太一輩子如此的苦,便忽然又想開了:“我媽媽雖然沒了我,可是好在還有哥哥,爸爸又那麽愛她,她總比這許太太幸福多了,許太太才真的是一無所有了。”原本他十分愛自己的父母,就算是為了幫別人,要他去叫別人媽媽他也是不情願的。可聽孟姨娘說了這些,再這麽一想,就覺得裝一下傻,哄哄許太太也沒什麽了。自己已經對不起自己的媽媽了,能讓另一個可憐的媽媽開心些,那也算做了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