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巳年四月初六,立夏。

水澤慢慢的向鳳藻宮走去,他的五兒子,就被他囚禁在這個宮裏,因為這座宮殿的主人早就不在了,所以最空曠。他七十五歲了,這幾天他越發覺得自己已經到了行將就木的時候,他疲憊的厲害,整夜整夜的睡不著覺,一閉眼,腦中就浮現出五兒子或是嘶吼狂叫或是涕淚橫流的狼狽樣子。這是他的兒子,這是他僅剩的三個兒子之一,因為其他兩個一個滿腦子漿糊一個閑散不願意受拘束,他才選擇了這個兒子做繼承人。時間倒流二十年,若當日他能早一點下狠心,自己的那麽多個兒子何至於白白丟了性命?最後讓一個原本可以做一個悠閑王爺的兒子做了皇帝,比起他的幾個哥哥,他的天分本就不算太好,而自己也從未教過他怎麽做一個皇帝,卻把他丟在這個位置上就不管了,到了這個地步,兒子有罪,而他自己同樣罪責難逃。

他欠他的,他虧欠著自己的這個兒子,他從未給過他更多的關愛,卻把自己該承擔的責任統統丟到了他的身上,然後不管不問,隻顧著為自己失去的東西而傷懷。

水澤站在鳳藻的正殿外,周圍幾乎沒有人。畢竟,這種事情知道的人越少越好,他走到窗前,想看,卻又沒有勇氣去看。

“聽宮人說,萬歲這幾天似乎好多了……”身邊的內侍小聲對皇帝說:“昨兒,萬歲還叫馮太妃來著……”水澤心裏又是一痛,十幾年前的那場宮變,他失去的不僅僅有兒子,還有好幾個兒子的母親,其中就包括了現在這個皇帝的生母,當初的馮淑妃。水澤恍惚的想起那個總是微笑著的,被他的長子命人從城頭上扔下去活活摔死的溫柔女子。

他對不起她。

水澤低聲對那內侍說:“我進去看看。”

他慢慢地走進寢宮,並沒有看到這個陪在他身邊整整十年的內侍如釋重負的笑容。

王春生是他五兒子的人,直到最後,水澤都不知道。

其實王春生並不想做什麽大逆不道的事情,他隻是想讓說動太上皇動動惻隱之心,過來看看皇帝,他跟在老頭子身邊十年了,最清楚他是那麽的心軟,那麽的慈悲。他隻要親眼見了兒子,親耳聽到他說話,就一定會把皇帝放出來的,這樣,自己就能報答皇帝當年對他的救命之恩了。這也算不上什麽背叛,他們總是父子的不是麽?

王春生沒有猜錯,看著兒子一身狼狽的縮在耳房的角落裏,完全沒有半點帝王的尊嚴,水澤的心,軟了。

“父皇,父皇……”這個比他的頭發還白的老家夥是自己的兒子?他怎麽老成這樣了?前幾天都是遠遠的在窗外看,竟然沒發現他的頭發已經全白了,滿臉都是皺紋。

這幾天水澤犯毒癮的次數逐漸減少了,太醫說再堅持一個月,就能徹底戒毒了。怕他血脈不暢,所以如今已經不整天捆著他了,隻是估計要犯病了才使人捆住他。

不管曾經是怎樣的英明聖主,此刻的水澤,隻是個父親,他伸手撫開兒子額頭上的亂發,老淚縱橫:“淨兒,你再忍忍,再忍幾天就好……你別怪父皇狠心,等你戒了這東西,父皇就放你出去。”

像許許多多兒子被毒癮糾纏的父親一樣,水澤知道毒癮的可怕,但是永遠想象不到這種可怕足以讓一個人失去所有的理智忘記所有的感情。前一刻,還在他麵前痛哭流涕不停懺悔的兒子,在短暫的恍惚之後,忽然跳起來扼住了自己的喉嚨,那一刻,水澤沒有驚慌也沒有害怕,心裏隻有深深的悲涼,眼前猙獰的麵孔一點點暗下去,暗下去,逐漸什麽都看不見了。

隻不過幾個呼吸間的功夫,天,變了。

丁巳年四月初七,抱病一個月的皇帝重新出現在內閣成員們的眼前,而前陣子一直代理國事的太上皇卻不見了蹤跡。皇帝看上去比太上皇還像太上皇,但是精神還算不錯,隻是不知道為什麽臉上總帶了一絲倉皇的神色。他匆匆來到文淵閣,告訴大家太上皇病重,自己身體也不好,這幾天就不來文淵閣了,之後便又匆匆的離開了。

眾人心中十分不安,林如海更是心中發涼。他知道,出大事兒了!前陣子對外的消息是皇帝病重,可是腦子稍微靈些的誰不知道皇帝其實是被太上皇關起來了?林如海等人更是清楚的明白皇帝其實是因為沒了鴉片發了狂,正被他父親關起來戒毒呢!皇帝的毒癮還沒有斷根兒,太上皇斷沒有放他出來的道理。可現在皇帝出現了,太上皇卻不見了,聯想到皇帝那倉皇的神色,一個可怕的答案呼之欲出,林如海隻覺得自己搖搖欲墜。

這一天是立夏的第二天,已經是酉時正了,不過初夏的天是最長的,天還大亮著,可是此刻林府的一群人卻隻覺得烏雲蓋頂。

林如海一下班就召集了全家簡單告知了目前的情況,他決定讓許陽帶了許太太跟黛玉盡快離開京城。

黛玉早哭的死去活來,許陽也要瘋了,這麽多天來一切都這麽順利,怎麽會一下子急轉直下到這個地步呢?太上皇,太上皇,他想到那個慈祥的老人,這老人是被自己拖到這場混亂裏的,是自己害了他。想到這裏許陽更是難過。

許太太不肯走,她說她都六十歲的人了,眼見著多少個親人離自己而去,如今難道還要眼睜睜的看著弟弟送死而自己卻自顧自的逃命麽。她這麽一說黛玉哭的更是厲害,跪在地上死活不肯起來。最後林如海實在焦急的夠嗆,怒喝了一聲才打斷了家人們的悲泣。

“你不肯走,我不肯走,一個個都不肯走,難道讓我看著一家子抱團兒死麽?”林如海斷然道:“我是走不了的,我活了五十歲,已經夠本了!況且皇帝未必就會要我的命,可玉兒你呢?難道你想落得蘭家姑娘當日的下場麽!還有陽兒,你娘就你這麽一個兒子,我好歹是一品大員,再不濟他也不能隨便砍我的腦袋。可你算什麽,皇帝稍微一轉腦筋就知道太上皇那邊是誰給來回傳的消息,等他醒過神來你還有命麽!不要想著我怎麽辦,你好好的照顧你娘跟你妹妹,也就算對得起我了。”說到這裏林如海噗通一下子跪在許太太跟前:“姐姐,你看看這兩個孩子,你看看這兩個好孩子,你舍得讓他們出事兒麽?我是走不成的,可您,您要是也不肯走的話,他們會走麽?這樣的兩個好孩子,會舍了父親舍了母親去逃命麽?姐姐,您走吧,不是為您自己,就算是為這兩個孩子,再不走,就真的來不及了!”

許太太聽到此處,隻覺得心如刀絞,與林如海抱頭痛哭:“阿海,阿海,你真的不能跟我們一起走麽?你就說送我們,送我們出了城,咱們快馬加鞭跑到天津港,隻要出了海,隻要出了海,那還有什麽可怕的?”

林如海搖搖頭,慢慢的說:“京官不能隨意離京,我不能走,那樣的話就誰都走不掉了。況且皇帝就算生氣,也不會砍我的頭,十有八九就是丟官罷職,讓他撒撒氣罷了。皇帝活不了多久了,其餘幾個皇子年紀都小,皇位終究還是要落到太子頭上的。到那個時候,就是我重見天日的時候……”林如海微微一笑:“人生在世,總要留下點什麽東西。我未能改天換地,好歹在史書上留個清名,也算沒有白活!”

許太太呆了半晌,又輕輕問:“那子清?”

林如海笑道:“他就更不用您擔心了!這陣子有哪件事兒他直接出頭了?他的禮部本來就不管這些爛事兒的。周海華倒是肯定知道子清跟這事情有關,可他現在就剩一口氣了,哪裏還會有機會出來?別的人沒憑沒據的誰會竄出來硬說這些事兒都有許子清的一份兒?所以我才說讓陽兒趕緊走,他才是最危險的。”

許太太仔仔細細的看了看弟弟,林如海的話不盡不實她是心知肚明的,許太太從不是宅門裏不問朝事的女人,她的出身讓她從小就對政治有著相當的敏感性:皇帝是個氣量狹窄的人,他一旦醒過神來想要清算,明顯幫著太上皇扶植太子的林如海一定是第一個被處理的,哪裏會是僅僅丟官罷職那麽簡單?可是她不能夠揭穿弟弟的謊言。因為林如海有一點說的非常正確,比起不能夠肆意屠戮的國之重臣,許陽這個給太上皇跟朝臣牽線搭橋的小人物更是絕對不會被皇帝放過的。

許太太本就是個非常有主見的女人,一旦想通了,就迅速的做出了決定,她勉強收住了眼淚,慢慢站起身來,對許陽道:“陽兒,立刻回去收拾行李,一會兒讓人備軟轎把我抬出去,對外麵說我突發急病,眼見著是熬不了多久了。老太太倔的很,一定要死在老家,所以你得趕緊收拾東西護送我回江南。玉兒,你也收拾一下,反正今晚出不去了,你就好好整理一下,多帶點藥材,一出去起碼就得一兩年,在船上幾個月不能靠岸頭疼腦熱的可怎麽辦!記著隻說是送我,對下人也不要說漏了嘴。”

許陽匆匆回到家,跑去見了孟先生,孟先生微微點頭:“我派人去你大師兄家了,一會兒他就帶人過來接我。我老了,沒辦法走那麽遠了,不然我真想去看看大江外麵的山河。”

許陽辭別老師。又趕緊去找弗朗索瓦,他沒出過海,對海運並不了解,這趕時間的時候要是不小心耽擱一下搞不好就全軍覆沒了。這會子也顧不得避諱了,簡單地把情況跟弗朗索瓦一說,弗朗索瓦的臉都綠了:“開什麽玩笑,你們一家子就這麽匆匆忙忙的就想出國?你知道你們一匹綢子值幾個金路易麽?你知道到歐洲各國需要辦理的手續麽?見鬼,最起碼你能一下子找到正好要出海而且條件過得去的船麽!”

“反正是逃命有個船就行了,我又不做生意……”許陽小聲說。

“可你不是一個人,你媽媽跟妹妹怎麽可能受的了苦!你知道在船上久了會得壞血病麽?你知道該準備什麽食品麽藥材麽?再說你們一家子這麽糊裏糊塗的出去就不怕被人賣掉麽?”弗朗索瓦在屋裏團團的轉著,語無倫次的冒出一大串的反問句,最後忽然站定,懊喪的把帽子摘了下來甩了甩:“哦,上帝,算我倒黴,反正你舅舅本來就是我的靠山,他要是出什麽事兒我生意也不好做了。算了算了我跟你一起走!”說罷叫來一個仆人,讓他趁還沒關城門趕緊出去,快馬趕到天津港,聯係這幾天最快出海的船。多花錢不要緊,有可能的話直接包一艘船最好,正好他前陣子才運了一大批瓷器存在天津港他租下的庫房裏,那些東西實在真是不少。

與其說這是一場與時間的賽跑,其實更像一場聽天由命的賭局,勝負全看皇帝那顆被毒品侵蝕的腦子什麽時候會想起來許陽這個茬兒。如果隻是許陽一個人,林如海當天就可以讓他離開,可是如今林如海自身難保,所以需要托付給許陽的就太多了,立刻走是不可能的,隻能等明早。這一夜,許林兩家沒人合眼,所有人都在雞飛狗跳的收拾行李,下人們不清楚具體情況,大部分的人都以為是許太太真的不行了,大少爺跟大姑娘要伺候她回揚州。

林如海確實在賭,賭皇帝那顆被毒品侵蝕的腦袋一時半會兒緩不過神來,他的家人們就能趁著這一點空擋逃出去,他也正好趁機把該處理的事情處理掉。從去年讓許陽去跟太上皇見麵的那一天起,他就做好了有這麽一天的準備,孟姨娘的戶籍早被他偷偷遷了出去,還給她的名下偷偷置辦了宅子田地。家裏的下人本來就不多,在官府備案的更是沒幾個,才經曆過嶽家的事情的林如海早早就把幾個在冊的下人消了籍。這會兒到了這個地步,林如海萬分慶幸:正是有了自己當日未雨綢繆的舉動,現在才不會過於手忙腳亂。真出什麽事兒,隻要把各人的契書還了他們,也就行了。

孟姨娘跟林如海大吵了一架,她跟別的下人不同,下人們隻要不在冊按照國家的法令是怎麽也牽扯不到的,可孟姨娘卻是林如海正經的妾,良民出身的她算是正經的家眷了!真出什麽事兒想走也走不了,隻有提前離開,到時候戶籍上沒這個人,誰專門去追究個一個被遣出門的老妾?可孟姨娘怎麽肯走,隻說要死就一起死,孟姨娘犯起倔來八頭牛都拉不回,林如海見嘴皮子磨破也說不動她,最後一怒之下讓人把她硬塞到車裏拉出了林府。

第二天早上,城門剛一開,一大溜兒馬車浩浩****的就開了出來,這是許家的車隊。黛玉領著鴛鴦在許太太的車裏呆著,許陽則騎了馬在一邊跟著。

一些許陽的朋友聞訊過來相送,大部分人以為他的母親病危,要落葉歸根,所以不停地勸慰。幾個隱隱猜到點兒事實的人並不敢吭聲,隻騎了馬在一邊默默的跟著。

艾達令悄悄的對許陽說:“率土之濱,莫非王土,揚州也一樣?”許陽點頭,也輕輕地回話:“大江再寬,總比不上大海遼闊。”艾達令這才鬆了一口氣,神色緩和了許多。

一行人行至通州,許陽把車上的人叫下來,告訴他們此行並不是回揚州,而是出海,他拿了身契,一一還給不願出海的下人,又給了他們銀兩,告訴他們可以回揚州,也可以去京城投靠陳藍實。剩下的人,則迅速的重新上了馬車,直奔天津而去。

趕到天津的時候已經是半夜,天津港離天津還有百十裏路。一行人隻得先找逆旅胡亂休息了一夜,第二天早上重新上路,走到半路就遇到弗朗索瓦的仆人前來報告,說他找到了一搜準備出海的商船,船很大條件很不錯,原定四月初六就該出發的,偏一個大貨主路上遭了盜匪,人貨全沒了。結果到了出發的時候還空了半條船,船長不願意出發可是其他客人早就急了。這會兒聽說了弗朗索瓦一行的人數,一算,正好能把那貨主預留的最好的一整層艙室給他們,貨倉也足夠。弗朗索瓦的這個下人已經把倉庫裏的瓷器跟別的貨品都運上去了,順便還置辦了不少海上要用的東西。因為是幫忙湊數,所以船費還打了折。現在他們隻要趕到天津港,就可以出發了。

許陽站在甲板上,看著岸上的建築物越來越遠,越來越小。他聽見身邊傳來黛玉低低的聲音:“這就是大海麽?果然很遼闊。”扭過頭,看到黛玉披著披風站在一旁,海風把她的披風吹的飄了起來,她的臉上猶有淚痕,可眼神卻十分的堅定:“哥哥,我們很快就會回來的,對麽?”

許陽點點頭:“是的,一定很快!”

公元1797年4月8日,在來到這個世界的第八個年頭,許陽終於離開了中國的土地,踏上了他的流亡之旅。

※※※

丁巳年四月六日,江厲帝殺死了自己的親生父親,重新掌握了政權,作為曆史上第一個弑父的君主,他的作為徹底摧毀了國人對於君王作為“聖人”的最後一點偶像崇拜。

同年七月十五日,盂蘭盆節,也就是人們俗稱的鬼節。孝帝之第九子忠順王率三千京衛指揮司兵馬攜西洋火器攻入了紫禁城,打著除亂國暴君,誅殺父孽子的旗號想要殺死親兄江厲帝。江厲帝帶著寵妃吳貴妃周淑妃躲進藏鳳閣,由於玉璽還在江厲帝手中,忠順王不敢輕舉妄動,兩方僵持至深夜。是夜,江厲帝毒癮發作,求鴉片而不得,扼死周淑妃,他本人則被吳貴妃刺死。這一天正是厲帝重新掌握權柄後的第一百天,史稱“百日複辟”,許多人因為他在位後期的種種殘暴昏聵的行為而稱他為“最後的暴君。”

吳貴妃獻玉璽於忠順王。三天後忠順王擁立吳貴妃之子,十三歲的水長生為帝,囚禁太子一家於舊宮室內。

九月四日,直隸總督風至誠,兩湖都督明盛,兩江都督任遠等十八省大軍兵臨城下,以勤王為名,要求撥亂反正,擒拿造反的忠順王。九月十三日,京衛指揮司指揮同知夏光雄斬了自己的頂頭上司忠順王的親信京衛指揮使翁慶童,迎勤王大軍入京。

九月十四日,忠順王伏誅,偽帝於騷亂中被誤殺,吳太妃自盡,前太子水重瀾登基,他就是江敬帝。敬帝因幽禁期間受盡折磨,登基後身體一直不好,他性格柔和,十分重感情,雖於國事並不擅長,卻願意聽取朝臣的意見,盡管在位隻有一年零一個月,卻在死後得到了“敬”這個比他父親好得多的諡號。

戊午年十月十八日,敬帝病故,年僅十二歲的太子水團登基,三個月後水團薨,敬帝嫡次子水回登基,五月後薨。眾臣欲立敬帝嫡三子水園為帝。陳太後哭拒之:“我育三子,如今僅剩其一。卿等都是五尺男兒,就不能放過我們孤兒寡母麽,非要逼我最後一個孩子去死麽?”

被幽禁的日子並不隻是失去了自由,水重瀾一家人的健康都受到了極大的損害,偽帝不敢直接殺死沒有犯錯的哥哥,但卻是不願意他威脅到自己的位置的,幾個月吃著慢性的毒藥,這一家人的身體沒一個健康的。而皇帝這個位置太過勞心費力,對於這樣的父子幾人確實是催命符,陳太後說的確實是大實話。

陳太後的話拉開了中國曆史上最荒謬的一幕:找不到樂意做皇帝的人。由於文帝隻有孝帝一個兒子,而孝帝十六個兒子在他退位那年就隻剩下三個了,如今到了這個時候,孝帝的直係後代能找到的唯有忠靖王父子,以及敬帝三子水園。忠靖王遠遊未歸,忠靖王世子水重輝閉門謝客不出門,死了皇帝丈夫跟兩個皇帝兒子的陳太後抱了小兒子聲稱誰敢逼他小兒子做皇帝那就是咒她兒子死,她就立刻一根繩子吊死,結果皇位的歸屬成了大問題。兩年裏死了一個太上皇四個皇帝,朝政由各派係大臣把持,沒有任何一個宗室有信心能夠做個有實權的皇帝,更別提皇帝的迅速替換讓宗室們對做皇帝的安全性有了很大的懷疑。於是皇位猶如燙手山芋般被推來推去,僵持了五個月後,最後由文帝的六弟的四世孫水重樂得了帝位。

己未年十一月,水重樂登基,史稱江煬帝。煬帝登位前家道中落,隻是個閑散宗室,乍一當皇帝,他有些戰戰兢兢忍了半年,便逐漸開始露出了本性,一年裏三次大規模分封後宮,又多次提拔後妃親眷為官。在過去的兩年裏習慣了有事大家一起商量的朝臣怎麽能夠忍受又一個可能的厲帝出現?更何況這個皇帝根本沒有什麽根基。在水重樂登基一年之後,眾臣一起把他攆下了台。

此時已經是庚申年年底,煬帝退位後誰來當這個皇帝其實是個大問題,所以大家才多忍了這個二貨好幾個月,正好這個時候終於旅行歸來的孝帝幼子忠靖王水叁兒——他自幼身體不好所以被父母起了這麽個賤名兒——一路哭號著從天津港哭到了北京城外,在孝帝與文慧皇後的墳前哭暈過去,等醒過來,發現遠房侄兒被趕下了台,自己莫名其妙的成了皇帝。

朝臣們選他做皇帝的理由很簡單,這家夥出國多年,在國內沒什麽根基,他又最散漫,一定不會對朝政指手畫腳,這樣大家就可以繼續敬帝在位時期那種“有事兒大家商量,不用擔心BOSS發動蠻不講理的等級壓製”的狀態。

不過大家還是預料錯了一點。這位後來得到了“德”的諡號的皇帝實在不是一般的懶!開國皇帝的上朝製度已經夠鬆散了,他又更進一步。每月一朝,且不必行跪拜之禮。“曾經,我們的大臣可以與君主坐而論道,先賢可以這樣,我們自然也可以這樣。”從這一刻起,中國在專製的路上越走越亂的步伐終於被終止了,君臣關係慢慢的拐回來“與士大夫治天下”的局麵。隨後的製度進一步被細化,皇帝逐漸從權利的前台撤出,大江在某種意義上其實已經成為了內閣製國家。

許多人回顧這段曆史,會認為或許江德帝未必是因為什麽進步思想才做出這樣的決定,他隻是懶而已。可是不得不承認,權力這朵瑰麗的罌粟不是所有人都舍得放棄的,而江德帝從製度上杜絕了後人再想重拾絕對權力的可能。

江德帝在庚申年十一月一日正式登基,次年改年號為開元,開元元年正是1801年,曆史的步伐邁入了十九世紀。而中國,也進入了一個嶄新的時代。江德帝生性散漫偏又十分的執拗,的他在位期間不顧絕大部分朝臣的反對,讓鴻臚寺少卿許陽陪同太子水重輝屢次出訪多國,了解了許多外國的文化。開元十七年,江德帝傳位給太子,自己再次踏上了周遊世界的旅程。

剛剛在歐洲經曆了拿破侖被流放的事件的巨大震撼的水重輝對皇位沒什麽欲望,在他看來,王朝的毀滅正是因為皇室對權力的過度把持。水重輝在位期間延續了他父親不作為的習慣,他對皇室最大的維護就是在交出身為皇帝僅剩的最重要的權力:首相罷免權後爭取到了“皇室優待條例”這個讓當時的宗室們稱為“敗家皇帝弄出的敗家條例”的奇怪東西。其中包括皇室人員每年可以得到的國家補貼,做生意可以得到的免稅條款,與此相對的卻又對可以享受這個條例的成員人數做了嚴格的限製,可以說,這個條例包含了種種當時看來荒謬而沒有尊嚴但是幾百年後卻被後人們稱為相當有遠見的東西。

這裏需要感謝英吉利人,他們發動的兩次鴉片戰爭讓習慣於內鬥的大江朝臣學會放下爭議一致對外。從洋鬼子的洋槍火炮堵在了天津港的那一刻起,成為亡國奴的危機感迅速的讓幾派打的像烏眼雞似的朝臣明白了求同存異的真諦。

兩場鴉片戰爭時隔七年,都是在江德帝在位的期間打的,全都以大江的勝利告終。懂得一些國際法的江德帝迅速的向朝臣說明了戰爭賠償這些亂七八糟的慣例,對英國人恨之入骨的許子清自告奮勇的帶了精通英吉利語的外甥許陽前去談判。由於大江這邊扣了大批的英吉利士兵與小貴族,所以英國人很乖的答應了種種賠款,並且很快先付了首款。不過,後續戰爭賠款當然拿不到手裏,畢竟大江沒有力量跑到地球另一邊收錢。但是英國人卻怎麽也笑不出來,從此以後他們將麵對超出平均水準整整五倍的關稅,直到大江海關扣足了戰爭賠款——更可惡的是這比賠款每年都要增加相當比例的利息,所以這筆款子越賠越多。這個事件在全世界都算是一個經典笑料:原本可以勒緊褲腰帶三年內付清的賠款,英國人通過賴賬,讓他們的商人在此後一百年間付出了多了幾十倍的利息。直到1922年,在英國商人的強烈抗議下,英國首相訪問大江,通過三個月的談判,終於用7000萬英鎊的友情價了結了這筆讓他們的內閣被罵了一百多年的官司。

當然,這都是很久很久以後的事情了。

十八世紀的最後一個夏天,許陽在一條向大江行駛的海船上遇到了一個留著小胡子的中年男人,這家夥因為對著黛玉吟誦洛神賦而被許陽當做登徒子一頓暴揍。然後這家夥告訴許陽,他要回家,他走的太久太遠了,他的父親母親都死了,而他居然現在才知道,三年,他整整晚了晚了三年,他說著說著大哭起來,滿嘴的酒味熏得許陽直皺鼻子。

這是一個相處起來讓人沒辦法討厭的男人,盡管他依然會抓住每一個時機跟黛玉大念法語的十四行詩,可連黛玉後來都看出來了他並非登徒子,純粹是生性灑脫,對美麗的東西毫不遮掩自己的欣賞,因為他同樣會大讚許陽的名字起的好,他確如太陽神阿波羅般典雅而俊美。這家夥真的是大江人麽?這份直爽與奔放連來自二十一世紀的許陽都消受不起,好陣子才習慣了他的說話方式。時間久了許陽也就懶得管他。

這個姓江的男人偶爾會喝的酩酊大醉,就像他們相識的那一天那樣,許陽也會陪他喝上幾杯。

“你說,做皇帝有什麽好?為了個皇位連自己的親生父親都不放過……皇帝,倒不如像拿破侖這樣的領袖對國家負責。”江先生又醉了,趴在桌子上胡言亂語著。

“皇帝,誰能忍住皇帝夢呢?就是拿破侖也會想做皇帝的!”許陽也有些醉了,坐在一邊嗬嗬的傻笑:“絕對的權力導致絕對的腐敗,當一個人擁有沒有限製的權力的時候,就會忍不住想要把這份權力永遠的掌握在手中,甚至傳給下一代。你看著吧,你崇拜的拿破侖很快就會做起皇帝夢,然後自取滅亡的……專製製度會被曆史的潮流所拋棄的,越早結束專製統治,國家越可能早一步擺脫桎梏追上工業革命的步伐……”

“工業革命,那是什麽?”

“就是,就是現在歐羅巴那邊的大機器革命,就是通過科技的發展,以機器取代人力,手工業逐漸被大工業取代……”許陽亂七八糟的描述著,聲音越來越輕,他跌跌撞撞的站起來,往自己的艙室走去。

三年的時間有一半在船上,許陽逐漸喜歡上了喝酒,麵對著遼闊的大海,帶著一絲醉意,總能讓他抓住那平日抓不住的靈感。他在不到三年的創作出的佳作比過去的七年都要多,盡管黛玉對此頗有微詞,為著他的身體,幾次三番的因為這個與他拌嘴,可他依然忍不住。

或許是酒精的作用,或許是時間真是治愈一切傷痛的良藥,許陽的失眠症逐漸的消失了。隻是每每一個人坐在月下飲酒時,依然會想起亡妻溫柔的責怪聲:“你看你,別學姑父愛喝酒的壞脾氣,喝酒傷身,別讓大家夥兒擔心……”,他會想起那一年,舅舅把他叫到身邊劈頭蓋臉的那頓罵;須發皆白的老師認認真真的向他打聽歐羅巴的風俗;從來都是嬉皮笑臉的許郊吊兒郎當的攀著他的脖子,非要他給自己畫張素描;還有蘭濟和胳膊肘上的補丁,太上皇那把漂亮的胡子,老太後慈祥的笑容……

那個會笑吟吟的把酒壺從桌子上拿走的女子,再也見不到了,那許許多多曾經熟悉的麵孔,全都,再也見不到了,許陽捂著眼睛躺倒在了**。

朦朧中,許陽聽見輕輕的腳步聲走進來,他依稀聽到窸窸窣窣的收拾桌上東西的聲音。腳步聲慢慢走近床邊,停了下來,他的身上被蓋上了一條被子,之後,半晌沒有動靜。許陽慢慢睜開眼睛,正對上那雙滿是擔憂的眼睛。

“對不起,我以後再也不喝這麽多酒了。”

喝的再醉,終有醒來的時刻。

這個世界,不是夢境,不是故事。他實實在在的存在於這裏,他的喜怒哀樂左右著周圍的人也被周圍的人所左右。他的生命,早已融入了這個世界。

許陽慢慢走到窗前,推開了窗戶,燦爛的陽光灑了一地,他看著海平麵的盡頭露出的黑點,輕輕的說:“若為化作身千億,散向峰頭望故鄉。我們出來得太久了,該回家了。”

十二年前,他孑然一身,被上天殘忍的丟到這個陌生的世界。十二年後,他望著大江的海岸線,滿眼的思念,那裏,於他而言,就是故鄉。

(終)

※※※

※※※

作者有話要說:

或許不盡人意,但這就是我想要寫的故事。

這個故事始於許陽來到大江,終結於許陽回到大江。十二年前,他失去一切來到這個陌生的大江,十二年後,他無比自然的把大江叫做“家”。

許陽的十八世紀到此已經結束了,剩下的故事,就是十九世紀裏的故事了。

沒有交代完的事情,我會在番外一一交代,比如林如海的後來,許陌的婚事,賈寶玉的一生,當然還有很重要的,許陽的婚姻以及事業問題。如我所承諾的,三月結束前,一定全部完成。

——

我從來不認為在別的國家發展到資本主義階段的時候,我們的國家可以靠一個封建帝王來拯救。昏庸的皇帝會讓這個國家敗壞的更加厲害,而英明的君主同樣不可能讓這個國家得到挽救。這是製度的限製,非個人的力量可以改變。所以太上皇即使不死,也不能改變這個國家衰落的進程:或許有讀者會認為明明我描寫的大江是那麽的昌盛,不該這麽悲觀。其實,昌盛與否都是中國人自己的縱向對比罷了,在別的國家爭奪海上霸權,甚至工業革命的時候,一個農業國家的統治者們為本國所謂的繁榮而沾沾自喜本身可笑而可悲的。

麵對製度上的落後,我選擇了讓君權弱化,無論如何,對一個國家而言:利益集團掌權比一個人掌權好得多,多個利益集團分權一定比單個利益集團權利集權好得多……絕對的權力導致絕對的腐敗,權力的每一次分散於社會而言都是進步。所以才有了這麽一個可能讓大家全都非常意外的結局。

或許這個結尾不盡人意,不過,還記得我過去說我我要寫的是什麽故事麽?是的,一個正在死去的國家跟幾個唐吉坷德。

他們做的事情或許會失敗,會完全達不到他們想要的效果,更有可能的是,他們努力的方向原本就是錯的,而與微薄的收獲對比的是巨大的犧牲。這就是唐吉坷德的故事,天真而堅定。

誰能說唐吉坷德所做的事毫無意義?他至少給了後來者勇氣。

謝謝大家一直以來的支持,大家容忍了我的任性與天真,讓我堅持著編織完了這麽一個虛幻而理想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