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回京的路,走得四平八穩。

小魚怕走快了顛著我的傷,就限製了車速,要車夫專挑平坦的大路穩穩地走。又怕我坐車太多累著了,就每天限製了趕路的時間。晚走早歇,三步一停,五步一靠,沒半點趕路的意思。

沿途各個府衙,聽說我這皇上駕前的大紅人飛羽大將軍來了,自然是一路迎來送往,吃吃喝喝,不厭其煩。

等終於走到京城的時候,都快進臘月了。

回到我那京城裏的豪華府第正好是晚上,大門口燈火通明。管家早得到消息領著兩排家丁立在門口恭敬行禮。院子裏,下人們更是跪成了黑壓壓一大片。

我二話不說,直接奔後麵臥房。丫鬟仆婦如林大的,早早收拾好了床鋪,準備好了洗澡水和換洗的衣服。一大堆人在院子裏伺候著,大氣都不敢出,仿佛接神一樣。

我已經累得不行,隻好讓小魚伺候了我洗澡。搓背的時候,被熱氣一熏差點睡在浴桶裏,被他一聲聲在耳邊叫魂似的給喊醒了。

擦幹淨了身子上床,屋裏燒了地龍,十分暖和,錦繡被褥鬆軟舒適,貼在身上棉棉柔柔的。我墊了枕頭靠在床頭上,小魚拿了幹布坐在床頭幫我擦。我閉上眼養神,腦子裏空空如野。

從邊陲小鎮回到繁花的都城,從與草木相依到被人圍在中央。這樣的變化,恍如隔世。

外頭有管家派了小廝隔著門問要不要上夜宵。小魚問我想不想吃,我坐了一天車,著實沒有胃口。本想說不吃了,但想想小魚路臉上也沒吃多少東西,就吩咐下去做些上來。

等著的時候,我讓小魚去洗澡,告訴他以後就睡我外間屋裏的**,我的事都由他貼身伺候……小魚挺高興的。一會兒洗好了回來,夜宵也到了,小魚伸手要扶我起來吃。

我忙擺手,“小魚,我是讓他們做了給你吃的,我吃不下,不吃了。”

“將軍!”小魚皺起眉頭,很有些要生氣的樣子。“今天在車上你就沒吃什麽東西,現在多少也要吃點,否則傷了胃,明天你更沒胃口。”小魚說得一臉認真,好像他很了解我的胃似的。“我端過來喂你吃!”小魚轉身。

我笑他,“拉倒吧,不就是吃幾口東西麽,我又不是要死的人。喂什麽喂!”我隨口說了就要翻身睡下。

小魚的身體僵住了,慢慢轉過身來,“將軍,”小魚的聲音有點啞,“小魚求將軍以後別老說什麽要死不要死的話行嗎!……小魚沒有別的親人了,隻有將軍!……”他的聲音哽住了,我能感受到他眼中欲滴的淚。

我慢慢轉身望他,他垂手站在床頭,側著光,咬著唇,淚盈於睫。

他在努力忍住淚水。

我正了臉色,拉過他的手,讓他坐在床沿上,“小魚,將軍答應你,以後不再說死啊活的話。”我看到他的臉色微微鬆懈。“不過小魚也要答應將軍,以後不可以動不動就哭了。行嗎?”

小魚不說話,收回了眼淚,臉有點紅,很溫順地點點頭起身走開了。

端了湯羹過來服侍我吃下,順便他也把自己的晚飯補上。

吃飽喝足,我漱了口轉身躺好。小魚拉下帳子,吹熄了燈出去。

黑暗中,聽著外間小魚走動上床的聲音,我又想起了竹兒。

這一夜睡得很不踏實。

第二天一大早,天剛亮我就在小魚和一大堆下人的伺候下起了床,梳洗妥當用早飯。

早飯很豐盛,七個碟子八個碗的端上來,五顏六色的擺了一桌子,放眼望去,倒也算得上樣樣精致,各個新鮮。管家親自拿著筷子,端著小碟站在桌子邊上為我布菜。我是半點胃口都沒有,他夾過來三筷子,我都吃不下一筷子。

就這樣,我一個人坐在桌前勉勉強強地吃著,管家一臉嚴肅地忙著,周圍一圈隨時等候吩咐的下人屏息靜氣靜悄悄地站著,一屋子人把個飯吃得跟過堂似的肅穆。

我很久不這樣吃飯了,多少都有些不習慣。一頓飯吃下來,吃了半個時辰,卻沒弄清楚自己吃飽沒吃飽。

吃過飯,太陽正好上了屋簷,在管家的安排下,一堆人又前呼後擁地來到前廳落座。

成群的下人早被管事的召集過來,分門別類地站好,等著給我請安。

不知道按了什麽陣法,男男女女,老老少少穿插著,一排排的一隊隊的、黑壓壓站了一院子,期待又緊張地等著聽我訓話。

我穿著一身家常服裝,裏裏外外都是貢品綢緞所製,戴了個掐金絲鑲美玉的水貂皮帽子,裹了厚厚地雪狐皮袍子,懷裏抱了青瓷提梁手爐,腳上是軟底鹿皮矮靴,坐在正廳門廊下的太師椅裏,從頭到腳一身富貴,正好供人景仰膜拜。

雖然睡了一夜,但感覺比坐車還累,全身上下哪都痛。

管家想讓我訓話,我強打精神,擺擺手,讓管家代講。

管家想讓我知道他治家有方能力不俗。得了我的指示,立即站到台階前,清清嗓子,開始長篇大論滔滔不絕。表衷心、立規矩,回顧過去,展望未來。

也不知道他哪來那麽多規矩,一套一套的。什麽地下不許有半個樹葉,窗台上不許有一指頭灰……大門上的要機靈,二門上的要勤快……。我聽得頭直痛,也不知道這麽多規矩,到底是立給下人做的,還是立給我聽的。

我隻覺得如果他這些規矩真管用,還用得著今天非要當著我的麵來念?

可見不是什麽管用的規矩。

算來我在這府裏住的時間屈指可數。反正這管家連同這府邸都是陛下他賞給我的,我從來沒當這裏是自己的家,也就由著管家他們折騰。隻要別鬧出格,我都不管。

趁著管家狐假虎威指手畫腳口沫橫飛的當口,我仔細看看下麵眾人。發現竟沒幾個能叫上名字的。這也怪了,三軍將士,十幾萬的人,有職務的不下七八千人,我巡營的時候,隨口都能叫得出他們的名字,說得出他們的家鄉。……怎麽自己府裏這二百多號人,就叫不出幾個名字來呢。

罷了,反正以後有的是時間,慢慢認吧。

回京第三天,終於等到了聖旨。叫我去宮裏,禦書房說話。

收拾了心情,打點好儀表,坐了車到宮門口。換了軟轎,到禦書房門外。門口通報了,讓我進去。

低頭走進門,穿過外間,到裏間門內,跪下行禮:“臣風天行叩見陛下,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平身,賜座。”平平的聲音,聽不出任何起伏。

立刻有人端來椅子放在我旁邊。

“都下去。”輕輕一句話,原來屋子裏伺候的人頃刻退得一幹二淨。

坐下,抬頭看他,他正在書案上埋頭寫著什麽,沒有停筆的意思。他的臉頰消瘦了許多,眉頭緊鎖。我看在眼裏,心裏止不住的憐惜。

一炷香的功夫,他寫完了,把寫好的東西收在一邊。抬起頭來看我。

幾個月了?從兩軍陣前的遠遠凝望,到現在的隔桌相對,仿佛經曆了幾千年,輪回了多少世。內心裏,我是期盼著這一刻的,而同時,我又懼怕這一刻的到來。

我靜靜地望他,心潮起伏。

他靜靜地望我,目光深邃。

“風大將軍的傷可全好了?”關切溫暖的聲音。

然而隻這一句話,我便被活活抽幹了全身的血,下了阿鼻地獄,死無全屍,萬劫不複!

他叫我——“風大將軍!”

“風大將軍!”不是我的陛下對我的稱呼!那是當朝皇帝對臣子的稱呼。我的陛下之前都是叫我“阿行”的。

今天,他居然叫我“風大將軍!”,他居然就這樣用一個皇帝對臣子的稱呼把彼此推開。

坐在那裏,一動不動,我眼睜睜看著我與他之間的距離。

仿佛能聽到聲音,我和他雖然還在同一個屋子裏,卻仿佛已經隔開了萬裏之遙。

我與他之間,立起了一道牆。堅冰一樣,看似無形卻觸手可及,看似無為卻讓人遍體生寒。

我看得清他龍袍上的每個鱗片,而我和他的心卻已經遠隔天涯。

我深深地吸氣,努力咽下滿口苦澀,勉強擠出一點笑容:“陛下可是在怪怨臣麽?”

“朕沒有怪怨任何人,”他別開眼,不看我,聲音輕飄飄的,不是往日的從容。

“陛下喚臣來,不是因為臣辜負了聖恩麽?”我死盯著他,我不甘心。

“朕隻是想看看,……你的傷,好得怎麽樣了。”他的目光轉過來,匆匆在我臉上掃過,立刻轉開。

“臣的傷,已經都長好了。……隻是左臂損了經脈,拿不得重物,今後再不能上馬提槍。”我淡淡地說,不帶一絲傷感,心裏已經接受了事實。

他的目光迅速轉到我臉上,不再轉開。我迎著他的目光,心裏有千言萬語,卻又無從說起。

緩緩起身,上前一步,掀起袍服跪倒在地,“臣請陛下,恩準臣辭去大將軍職務,閉門休養。”我退一步,是不是,就可以化解你的擔心。我退兩步,是不是,你就可以徹底安心?!

他霍然而起,繞過龍書案,來到我麵前,蹲□,雙手抓住我的肩頭低吼:“阿行!”聲若哀獸,肝膽俱裂。

被那力道帶動,我抬起頭望他。

眼中他的劍眉星目,模糊不清,雙肩上他的手臂,抖個不停。

下一刻,他擁我入懷,將我緊緊摟住。我伏在他肩頭,閉上眼睛。呼吸間是他的氣息,耳畔,是他的心跳。我緊緊緊緊環抱他的腰身,我拚盡全力收緊手臂,卻覺得怎麽收,都收不緊。

許久,我抬起頭,望進他的雙眼,“就這樣吧,這樣,對你我都好。”我吸口氣,低下頭,不想讓他看見我眼底的絕望。

他雙手捧起我的臉,對上我的眼,我看見他的臉上也是淚,他的眸中,也是徹骨的痛:“阿行,是我虧欠了你。”他的唇在抖,他的話說得斷斷續續有如歎息。

我隻有苦笑,“別說了,這話我不愛聽。”不是第一次聽了,聽一次,傷心一次。越聽越傷心。想問你什麽時候才能不虧欠我呢?我要的,從來都不是你的歉意。

他見我這樣,也隻好收拾心情,拉我起來,一起去旁邊的榻上座了。捏了我的手臂肩頭問我那裏還痛不痛,是不是還在用藥。穿得暖不暖和,下人們伺候得可還盡心……

我一一答了,讓他放心。

他本想留我下來一起用膳,皇太後那邊卻剛巧派人傳了話叫他過去。我本來也沒心情跟他吃飯,就告辭出來。

也不坐轎,也不提燈,一個人,就著夜色,沿著宮牆間幽靜筆直的青磚路,慢慢地往外走,慢慢地想。

十年的回憶,璨若星河。

眼前浮現的,都是他的樣子:淩波詩會上的,武舉考場上的,朝堂寶座上的,殺場戰馬上的,……

袁瑭,袁龍宜,我在舌尖輕語他的名字,心頭滾過一陣顫抖。對著這個字字飛揚的名字,我聽見自己的心在呻吟:你知道的,我一直想要,與你一起,並馬而行。有柔風,有白雲,讓我傾聽你的笑聲,讓你知道我的快樂和感激。……我要的,不過是兩個人的幸福!

咬緊牙,抬頭望向黑沉沉的天空,讓眼中的潤濕隨風飄走。

我盡力了,我爭取了,我憑自己的本事,問心無愧地站到了你身邊。我本以為,這樣就可以離你近些,離幸福近些。……然而朝我迎來的,日複以夜,卻都是一些不被料到的安排,不可逾越的障礙。將我和你慢慢地、慢慢地隔開。

讓今夜的我,終於明白:所有的歡樂和等待都已成灰燼,任世間哪一條路,我都不能,與你同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