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誘敵之計本就凶險,這樣的結果也不算意外。況且撤退時,我讓副將郭雷先走一步,自己率兵斷後。不為別的,隻因出征前,知道他剛剛得了兒子。他是全家的依靠。我不想他馬革裹屍,見不到自己的妻、子。

戰場上,我本已力竭受傷,一個躲閃不及,即被北庭王座下的神射手一箭射透左肩,箭勢之強,實屬罕見,我隻覺被人在背上狠狠推了一掌,韁繩一鬆,滾落馬下。

疼痛重,我還是咬牙從地上翻身而起,來不及拔劍,看準趕上來的一名敵將,單手夾了銀槍,一送,一擰,一帶,那名北庭參將便滾鞍落馬。

我翻身躍上他的馬背,堪堪閃過斜刺裏卷來的一鞭,又側身躲過一箭,不敢戀戰,撥馬就走。

但,還是晚了。一柄北庭獵人們最擅使用的飛刀深深地砍進了我的大腿右側,劇痛襲來,我眼前一黑,長槍脫手而出,滾落在草地上。瞥了眼身後黑雲般壓來的敵人,我自知再沒有逃脫的希望。

這個結果並不意外,我也知道自己應做什麽。咬緊牙關,握住腿上鑲金裹玉嵌滿寶石的刀柄,吸氣,拔刀,閉上眼,翻手抹向自己的頸間。

還好!我在心中暗笑:我已完成使命,我沒有辜負了他。

我甚至還來得及想念他,我的陛下,他的容顏。那劍眉星目,高挺的鼻梁,是我十年來朝思暮想的容顏。

我的陛下,你可知道,我至死都在心心念念地想著你!

然而,我的頸項間並沒有迎來冰冷刀鋒。

怎麽回事?我睜眼,看到自己的手腕硬生生停在半空。細細的一根鞭梢纏在我的腕上,堅韌有力,令刀鋒停在我的頸旁,再進不得一毫。

誰?是誰讓我不能舍生取義?!

惱怒的火憤然而起,我滿懷怨恨順著手腕繃緊的鞭子望向他的主人,即使動彈不得,即使無法回擊,我也要用目光表達我的怨恨,衝天的怨恨!

是他!長鞭的另一端,他陰冷著一張臉騎在高頭大馬上,被眾人簇擁在中間,鷹一樣的眼睛注視著我,犀利而深邃。油亮的黑色卷發波浪一樣披泄在雙肩,深藍色羽毛做成的發飾別在腦後,在草原午後的陽光下,幽幽的閃著金屬的光澤,狂野而又華麗。

北庭王!是他!一定是他!

雖然是首次相見,但一眼,我就可以斷定此人必是他無疑!隻因為如此的強悍,如此的凶猛,普天之下,不會再有第二人選。我在心裏暗歎,果然是個人物呢,不愧為能與我皇陛下一較高低的對手

我望進他的眼睛,送給他我並不服輸的微微一笑。

“綁了、回營!”低沉地聲音隱隱透出他心中的惱怒。他撥轉馬頭,迅速離去。

我望這他的背影更要發笑。他是該惱怒的,他今天又中了我的調虎離山之計,損失何其慘重,隻怕軍中的口糧已經不夠三日之用。

訓練有素的兵丁手腳麻利地將我繩捆索綁放在馬上。身上的傷口被緊急處理了一下,讓我不至於因失血過多而死。

眾人一路往回走,並沒有人敢動我一動。我知道他軍紀嚴明,沒有他的命令,無人敢私自對我動手腳。

而接下來他將要怎樣處置我,幾乎是路人皆知的。

兩軍作戰,沒有什麽比用敵方將領的頭顱祭戰旗更能鼓舞軍心士氣的了。而敵方將領的官職越高,這份鼓舞便越激動人心。若這敵方將領再在軍中深得人心,威名遠播,那祭旗帶來的榮譽感與勝利感將會讓人終生難忘!若再想象一下殺了這樣的人給對方將士帶來的打擊,那就更是讓人陶醉了。

而我,剛好可以讓他們大快人心。

一行人默默回到劫後的大營,望著被火燒過的營門和眼神中猶自驚魂未定的士兵,緩過氣來的我不禁失笑出聲。看來我軍幹得不錯,陛下這次終於嚐到了傳說中衝鋒陷陣的快感了。中軍帳裏,他一定會象朝堂上一般縱聲大笑吧。我知道他盼著禦駕親征盼了許多年了。

這是他的夢,也是我的,現在勝利在望,很快他就能夠圓了這個夢了。我由衷為他欣喜。

今年的慶功宴定將是盛況空前熱鬧非凡的吧。我幾乎能想象得出,當他班師回朝時,舉國上下奔走相告的人們將如何雀躍。金碧輝煌的大殿裏該會是怎樣的歌舞升平,美酒飄香高談闊論的場麵又將是如何的喜慶……

隻可惜,今年的慶功宴上,我再不會與他添酒碰杯把臂言歡了,我也再喝不到他親手喂來的酒!!

北庭王帳,近在眼前。

王帳居中而立,真皮質地,高大寬敞,地上鋪了厚厚的毛毯,走在上麵,鬆鬆軟軟,舒服得讓我直想就這麽放軟身子躺下去,不管不顧睡上一覺,解解連日來奔波的疲乏。

我已不辱使命達成目的,剩下來的事都不必我操心。此刻放鬆了心神,身上又痛又累。忍不住打了個哈欠。

環顧四周,北庭王座下眾將環座四周,廟裏的十八羅漢一樣,橫眉立目,麵目猙獰,個個摩拳擦掌做勢欲生吃了我,但可笑的是,他們隻在那裏咬牙跺腳,卻沒有一個敢張開說話的。

我瞟一眼上座,那裏,一個人泥雕木塑似的,許久不見動靜。

我對這羅漢們笑,這些人一個個五大三粗的,看起來威猛不羈氣勢奪人,卻其實都是隻有力氣沒有腦子的家夥。戰場上從來都是我的手下敗將,此刻我被他們擒獲,他們也隻能做做樣子來耍威風。

“你就是南朝的飛羽大將軍,風天行?”依舊是低沉的聲音,他在上位緩緩地開口。

我回頭看他,“是我!”隨口答了,我的視線停到他身後的掛毯上,細細看那塊毛毯,這麽一張毯子,怎麽可以編織出這麽複雜的花紋?

!層層疊疊的花朵在那裏盛放,讓人仿佛能嗅到隨風而來的花香。

花朵後麵的水波該是一條河吧,如我見過的那條流淌過無數詩情畫意的河。

“聽說南朝這幾次伏擊,都是你的謀劃?”他又問,一個字一個字地滾過喉頭,從牙縫裏吐出來。好像要生吃了我。

“正是!”我再看他,揚著我的下巴,故意勾起嘴角,毫不不掩飾自己的得意。

竹兒私下裏曾幾次批評過我,說我這樣子會被人當做炫耀,早晚會吃虧的。可我忍不住,我每每得意時,就總是這個樣子。

果然,我的樣子惹怒了他,雖然臉上不見什麽,但從他明顯加重的呼吸中,我知道,他在發怒。

“來人,拖出去,四十鞭!”不容抗拒的聲音,從他的嘴裏發出,清晰無誤。

早就等在外麵的軍士,一聲呼喝,擁了我急急來到帳外開闊處,那裏有現成的門字匡。白樺木製成,大腿般粗細,一人多高。平日裏是用來拴馬釘馬掌的。高矮大小正好合適。

軍士們怕我化成風跑了一樣,快快地將我雙手吊在橫梁上。

剛剛吊好,皮鞭便隔空揮至,呼呼作響,一條條砍到背上,血滴被帶起,四處飛濺,和著背上急雨般淋下的痛,濕熱粘膩的一片。營中眾人聞訊而來,見到是我,拍手稱快。

我咬牙忍了,想我這幾年鎮守北疆,屢屢讓他們的鐵騎受挫,他們損兵折將,早恨我入骨。

這些日子又因為我的部署令他們損兵折將,死傷無數,隻怕他們生吃了我的心都有。今日不巧我落在他們手中,不用想也知道他們當然不能錯過這樣報仇的機會。

四十鞭很塊打完,我本該低頭閉目做可憐狀的,可我忘了竹兒的教導,不小心又犯了一個錯誤,我不該在受了四十鞭後,還抬頭用眼角冷冷環視眾人的。陛下也說過,我那樣子是十足的挑釁,會讓人抓狂。

果然不錯,一個被激怒的北庭士官,抄起釘馬樁旁手臂粗的木棍,輪圓了,狠狠打在我的左腿上,木棍斷裂的脆響中,左腿的骨頭碎裂開,疼痛潮水般湧起,我一口氣緩不過來,直直墜入黑暗。

再醒來,又回到了王帳,臉貼著厚厚的毛毯,整個人平趴在地上。

我艱難地舒口氣,無論如何終於可以躺下來休息一下了。這一天是如此的漫長,好象永遠也到不了天黑。

帳裏很安靜,十八羅漢已經散去。

我睜開眼,眼前都是地毯的花紋,那花紋整整齊齊地,從我的麵前延伸開去。

一雙做工精湛的牛皮矮靴緩緩走到我的麵前,慢慢蹲下。

“醒了?”

我又看見了那把鑲金嵌寶的刀柄。原來,那刀是他的。難怪鑲了那麽多寶石,摸起來,滿手都是疙瘩。

“風大將軍,你說,今夜,你的陛下可會派人來劫營?”看了我一會兒,他緩緩開口。

我累了,閉上眼睛不理他

他饒有興致地看我,“我猜,他會來!”

“哼,”我冷笑。“你猜錯了,他才沒那麽笨,他不會來的!”

“不會麽?”他的聲音低低沉沉的,讓我聽了想睡。

疲憊和傷痛讓我的體力消耗殆盡。我現在需要休息。

“我聽說,你是你們他麵前的紅人,他視你為依靠?”他繼續打探我的想法。“而且你倆關係曖昧,經常同食同寢,可有此事?”

“耶律陛下就用這些市井消息判斷敵情?”我哂笑。

他搖頭,卻語氣堅定。“我猜他定然舍不得你死。”

哼,我費力地把頭扭轉到另一側。

平心而論,他說對了一半。我是陛下麵前的大紅人,他的將軍,他的寵臣。可我也知道,為了江山,他什麽都能舍得,也必須舍得。這一點,我心裏有數,他心裏更有數。

不是因為他無情,而是因為他是國君,一切事在他眼裏,都要以江山為重,以社稷為先,即使是我——他最在意的人,最在意的情,也不能改變。這是他的責任,與生俱來的責任。

他不會來劫營的,他也不該來劫營。這一點,我身為將領,深知其中的道理。大戰當前,每一點優勢都來之不易,多少人為了這次決戰的勝利已經永遠的倒下了。大戰已經到了緊要關頭,每一點力量都無比珍貴,怎可以再浪費兵卒來幹劫營這種沒把握的事呢!

況且,我受傷被俘,生死難料,劫得回劫不回都是未知。倒不如省下這份兵力好好準備後日的對決才是正事。

隻要最後勝利的是我的陛下,是我南朝將士,我們這些人的血就沒有白流,所有的犧牲就都值得!

“怎麽,傷心了?你的陛下真舍你不來了?” 北庭王見我不答話隻顧出神,竟然開口調笑我。我啞然,想不到這麽一個活閻王似的瘟神,前一刻還讓十八羅漢不敢開口,後一刻,竟然會跟我打趣,這是傳說中的北庭王麽?!

“他不會來,他知道該做什麽他!”我的心裏有些刺痛,為我的陛下,也為我自己。

“嚄,我還真想看看,你風大將軍是如何讓你家陛下這樣言聽計從的。”他笑著回座上去喝茶。

我的身體又被疼痛霸占,冷汗已經濕透衣襟。

“你以為他一定能贏我?”他遠遠地問。

我無力回答。

“沒有你風天行,他贏不了我!”茶杯被很好放到幾上,嗵的一聲。我不知道他這句話是在對我說,還是在對自己說。但我知道,他心裏也是沒有必勝的把握的。

“你在尋找借口,試圖安慰自己麽,那表明你心虛。”我能說一句便要搶一句。

他不出聲,我看不見他在幹什麽。等了一會兒,低沉嗓音再次響起。

“來啊,把他的傷處理一下,我要讓他看看,他的陛下是怎樣失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