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慶幸自己還沒有養成依靠的習慣,曾經被賜予的等待,縱容,憐惜,都可以在此刻強打精神,故作豁達,原物奉還。為眾人演繹一場眾望所歸的戲碼。

我拉起地上的皇帝,一把抱住,抵在心口,狠狠地與他擁抱,隨即鬆手,轉 ,走出城門。

我拎著衣裳,逃離般從跪伏兩邊的人群前走過,不敢稍有停留!

我怕我的心稍有鬆懈,便要一潰千裏。

車馬走出很遠,我才從車後的小窗悄然回望,城門樓上,一袂明黃依然佇立晨風。那一刻,我的眼睛狠狠地被刺痛。轉回頭,環視車內,那袂明黃仍在眼前晃動,久久不能消失。

我撲倒在座上,攥緊雙拳,恨不得挖出自己的雙眼。

瑭,你何必如此,何必如此!既然已經說好彼此放手,又何必這樣牽腸掛肚,哀哀惜別。

你這樣,到底是要我忘記你,還是要我牢記你?!

心裏,有洪水潰壩,十年的 分,奔湧而出。

不知道是慶王爺的安排,還是北庭皇帝的交代。送親隊伍以急行軍的速度輕裝前進,曉行夜宿,策馬急馳。沿途府衙早接到通令做好了各項準備,一路上所過之處,雖然來去匆匆,接送招待,卻沒有半點閃失。

一片片樹林閃過,車窗外的路是熟悉的那條。幾個月前我才走過的,依然是昨 風景,那次是跟小魚一起,遊遊逛逛,邊走邊玩。一路回京,一路都在心裏惦記著他,一路想的都是如何讓他消除誤解,如何再設法讓兩個人回到以前。那時的自己哪裏想過會有此刻的瀟灑。

時隔數月,我又走上了這條路,而這一次再沒有那時的苦悶,當真瀟灑得如風過樹林,來去無蹤。

風過樹林麽?我苦笑,風過樹林,看似攪起風波無數,撼天動地,威猛犀利,實際不過是將自己撕個粉碎,拚個頭破血流。跌跌撞撞,穿林而出。尋個無人之處,撿起破敗的殘骸,淩亂拚合,狼狽離去。哪有半分瀟灑可言!

不過十數天的時間,就趕到了之前曾經養傷的邊陲小鎮。遠遠地,郭雷就領了人來接。上次話別,不過是幾個月前的事,本來以為再見不易。誰知機緣巧合,這麽快就重見,又是這麽個理由,大家都有些尷尬,招呼也打得磕磕絆絆,象被人咬壞了舌頭。

我故作坦然,與他攀談,隨便說說周圍的景致。他見周圍無人,立刻來了精神,報賬一樣開始給我講述當地軍事布防,人馬調度安排,征詢我的意見。

抬手製止了他。“我已不是你家將軍,不必告訴我這些。” 盡量把話說得誠懇,希望他能諒解我的處境。

“將軍此去,再無人肯指點在下,末將隻是想再聽聽將軍教誨。” 郭雷是個直率的人,想些什麽都會直說。

暗暗鬆了口氣,虧他如此信任我。還好,我寫了《南朝用兵方略》給慶王爺,這時才能心安理得的麵對部將,否則走了也會良心不安,愧對以前的下屬。

笑著拍上他的肩,“別擔心,兵部會有統一安排,以後這北邊,也不會打什麽大仗了。”我想耶律丹真的信用還是可以相信的。再說,不是還有我呢麽!

趕了許多天的路,大家都有些累了。再往前,就是大片的草地。這裏是南朝這邊最後的一個歇腳府衙。所以,不管是送親的還是接親的,都不約而同想在這裏好好歇一歇。

沒人征求我的意見,我不過是名品瓷器一件,隻需小心供奉,細心看護。至於挪動搬運,那是特使們的差使。

晚上,我和小魚沒再住回以前住過的小院,而是被眾人簇擁著,睡在正堂後麵的偏廳裏。連 車馬勞頓,我已然十分疲憊,此刻隻想好好泡個澡。

小魚兌的水 得簡直要把我煮熟了,水氣蒸騰中,我皺眉抗議“小魚,你以前刷馬的時候,也用這麽燙的水麽?”

“那哪能啊,馬可受不了的。”小魚拿眼翻我,一定是覺得我太沒常識。

看著被他搓得紅通通的胳膊我忍不住小聲嘀咕:“馬都受不了,我就受得了?”怎麽我連馬的待遇都不如?

“將~軍!”小魚的腔調分明是覺得我不可理喻。“水 點解乏的,我是為你好!”小魚洗蘿卜一樣搓著我。“你在車上就一直捂著肩,肯定是涼著了。得好好燙燙,活活血……”

“太 了,我喘不過氣來,”我作勢要爬起來,口中揚言:“你要不給我兌點涼水,要不去把窗戶開開。不然我不洗了!” 卸了大將軍的外衣,蛻了南朝名人的表皮,我才不在呼自己是否端方沉穩,循規守禮。索 破罐破摔,蠻不講理。

小魚拿我沒辦法,去把窗戶開了個小小小小的縫,有冷風進來,壓住水汽,感覺涼爽了一些。呼吸得以順暢,我躺回浴桶裏去老實泡著任他搓洗。

洗了一會兒,小魚說要換水,拎了桶出去。

屋子裏清清寂寂的,昏黃一片。我把頭枕在桶沿上,把濕巾敷在臉上,閉上眼,靜聽外麵的動靜。

送親的和接親的幾位,這一路已經廝混熟了。正好湊一桌,在正廳裏把酒言歡。

聲音穿過敞開的窗子,傳了過來。

估計是酒過再巡,有人捧杯說道:“這一趟差使,多蒙各位照應,感激不盡。尤其是錢大人。我還替錢大人找了好些麻煩,真不好意思,來!我敬錢大人一杯。”

“言重、言重!”錢貴德笑著說:“為來為去,為的還不是兩國和好。今天有此美滿結果,我們的心力不算白費,是件很值得慶賀的事。來,來來,都把酒杯端起來,預祝我等此行圓滿成功!”

眾人一片附和碰杯之聲。

……

小魚提了 水進來,又給我倒進桶裏。

這次我沒再阻攔,放鬆 體,感受皮膚在 水中浸泡的細細刺痛。再次提醒自己,冷也罷, 也罷,過往的一切都已經成為過去,自己今 的 份隻是和親的重器,莫要再多想。

鼻端一陣藥香,睜眼一看,小魚拿個白瓷瓶,正往水裏兌藥。

“什麽東西啊?”我問。這小魚不知跟誰學的也成半個大夫,動不動就拿藥泡我。

“墨小將軍給找來的活血化淤的藥。”小魚把瓶子封好放在一邊,伸手試了試水溫,覺得很滿意,轉 去把窗子關上。

“他在哪呢?”我知道他不會跟外麵這些人混在一起。

“在郭將軍那喝酒呢!我去廚房提水,碰見他的親兵了,說讓把這藥拿來給將軍用。”

我不再說話,把濕巾敷在眼上。

人生得意時,並不覺得朋友的珍貴。也隻有失意落魄時,才知,即便是陌生人的一點關照,也能讓人感激涕零!

泡過一個活血化淤的 水澡,換了幹淨衣服,我躺上 炕。困意湧上,感覺小魚幫我又加了條被子, 上沉甸甸的。被子是新曬過的,有淡淡的草味,我暈暈地想:今夜還可以睡個好覺吧。

清晨起來整隊出發,郭雷送出很遠才停步。

在草地裏又急行了大半 ,遇到了前來接應的北庭衛隊。南朝的隊伍隻能送到這裏,我這個高檔瓷器,到了最後交接的時候了。

雙方打過招呼,我被請下車,驗明正 ,過戶轉賬。

正轉 準備上車時,墨玉青雙手托著一卷畫軸走了過來,在我 前站定,恭敬行禮。

周圍立時一片肅靜。

“風大將軍,” 墨玉青略帶稚氣的臉上是屬於男人的肅穆。“風大將軍一直是玉青最欽佩的將軍。能在風大將軍帳下任職,是玉青從小的夢想。將軍的人品才藝,讓我等從心底裏敬佩。如今將軍遠行,這是家父特意為將軍作的一幅畫。請將軍帶上,算是我等的一點心意!”……

畫卷在眼前徐徐展開,整整的一張丈二匹。遠處,崇山峻嶺,茂竹修林,層巒疊嶂,山色蒼茫!一條大河自麵前流過,波光粼粼,霧靄遙遙,雲蒸霞蔚,氣象萬千。……近處,一位武將,頂盔貫甲,氣宇軒昂,單槍匹馬,傲立山顛,背後大紅披風飛舞於潑墨山水之間,颯颯英姿,鮮豔奪目。……

耳中聽見旗幟在風中翻卷的聲音,心中有大河之水隱隱澎湃。

勉力將視線從畫上抬起,眼前,是呼啦啦跪倒一地的南朝兵士。望著他們,我的心頭有火苗自灰燼中重新燃起,帶來溫 的滿足。

這些人,都是我用心帶出來的兵,手把手教出來的將,個個英武,人人幹練,他們,是我最值得驕傲的過往!無論我走到哪裏,隻要想起他們,我便可以找回自信和力量!

“將軍保重!……將軍保重!……”

我在將士們的一聲聲保重聲中蹬上馬車,緩緩離去。

送行的隊伍裏,不知是誰起了個音,哼唱起一段歌曲,跟著,一個個聲音受到感染競相加入其中。使原本單薄微弱的歌聲如溪水匯入江河,涓涓細流變成濤聲滾滾,豐厚雄渾鏗鏘有力。

聲音不高,低低地哼唱,如江河之水淳厚寬宏,如山穀回音振顫心房。悲壯有力,蘊蓄剛強的歌聲裏,是奮不顧 的氣概與視死如歸的豪 !……

早 傍晚的風吹在臉上,濕濕的。

堅強如我,也終於還是落了淚。

那是我帶兵鎮守邊關,初次大捷後,麵對無人的戰場寫下的一隻悲歌,蒼涼而堅毅,落寞而深 。今 ,被我的士兵們低低吟唱著,為他們的將軍送行!

上部完

寫這文的時候,看到一首詩,感動於這樣的真 ,錄在這裏,緬懷阿行逝去的初戀。

浪漫不是 侶裝

是心有靈犀的默契

浪漫不是花前弄月

是共抗連天風雨

浪漫不是翹首觀星

是要看到他眼底的彩虹

浪漫不是舞低楊柳樓心月

是不辭風露立中霄

浪漫是一種感覺

采一束百合

聽一曲梁祝

念奴

醉花蔭

作驚鴻一瞥

一晌留

乍相逢

終不悔

浪漫是奮不顧

含笑飲砒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