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好像做了一個夢,很長的一個夢。

夢裏是武舉的考試場,我一路過關斬將,所向無敵,入圍決賽,意氣風發。

那年,我十七歲。

個子長高了不少,本事也增添了許多。學完了全套兵法戰策,習熟了第九層神龍追風槍。於是我找出那枚精致小巧的黃金令牌,帶了竹兒,去了京城。

那是我與他的第二次相見。

那個晴朗的午後,他高冠博帶坐在華麗的看台上,四麵彩旗飄飛,莊嚴熱烈。

他手裏拿著我寫的兵法論的文章,指著上麵的名字轉過頭問身旁的考官,哪一個是風天行?考官伏在他耳畔輕聲回稟。

而我此刻就提了我的攪龍亮銀槍,穿了一身纖塵不染的月白色暗花織錦,一步步走到場地中央,向他行禮。抬頭的一瞬間,我向他頷首致意。

我如意看到他睜大的眼,我如意看到他張開的嘴,我如意看到他呼之欲出的狂喜。看著他如我預料的樣子,我好得意。我高高勾起我的嘴角,揚起我的下巴,毫不掩飾我的得意。

就這樣,我來了,來到他的身邊。

如我承諾的那樣,如他所願的那樣,來到了他的身邊,做了他的忠臣良將,做了他的賢臣臂膀。為他獻治國良策,保山河平安。

他給我華府別院,他給我高官厚祿,他給我香車寶馬,他給我仆從無數。他給我令人羨慕的種種特權,他給我為人臣子的無上尊榮。

他給我一個皇帝所能給與臣子的一切寵愛!

但這還不夠,

我要的比這還要多,

誰讓你招惹了我的心,讓我的心再不肯安分地,過看不見你的日子。

我要讓你做我的陛下,我要你的人,我要你的心,我要你象我心心念念地想著你一樣,心心念念地想著我!

不要一臉惋惜地對我說,阿行要是個女孩子該有多好。

不要猶猶豫豫地對我說,祖訓難違,皇帝不可以娶男妃。

不要痛心疾首地對我說,無法麵對皇太後傷心的淚。

我要你拿出勇氣,告訴天下人,我們是如此地相愛,我們可以並立於陽光之下。

你是皇帝,你可以決定乾坤流轉,操控天下人的命運。這天下有什麽事情是你做不到的!為什麽,你給不了我兩個人的幸福?!

你給我無數人間富貴是因為你覺得對我的愧疚麽?你在盡你所能補償我的付出麽?你也知那不是我想要的,絕對不是!

我要的一直都是:你的世界裏,笑聲朗朗,朗朗笑聲!

我不相信,沒有了我們的情,你還有幸福可言。

我比你自己更懂你的心。

我確信,隻有我在你身邊時,你的世界裏,才會有笑聲朗朗,朗朗笑聲!

是我錯了麽?無數個夜裏,我這樣問自己!

也許是吧。我逼他太甚。

“愛敬盡於事親,光耀加於百姓,究於四海,此天子之孝也。”他是天子,要做萬民表率,要讓皇太後滿意,要讓朝臣信服,要讓四海升平,他要為別人做的事太多太多。

他是個好皇帝,好兒子,卻不是個好情人!他從沒有為他自己活過。

而我就是撲火的飛蛾,明知這樣等待的結果隻有情傷,卻還是擋不住內心的衝動,拚了命也要撲向眼中的烈焰,心甘情願將自己化為灰燼。而他,就是我眼中的璀璨光華,吸引著我,灼烤著我。……

烈焰濃情,燒毀了我,也終將燒毀他。

燒毀了他,心碎的終將還是我。

是的,是我錯了。

我不該要的太多。我不該期望你和我一樣可以拋下一切,隻作一回自己,放任自己的心為愛癡狂。

看來,我終究是要失望的,等了這許多年,我早該知道,你的責任太多,你的負擔太重,你,終究是做不到!

也許,這樣才是最好的結局。

就讓我馬革裹屍死在這戰場上,化作塵埃,煙消雲散。從此以後,我便再不用,為你哭,為你笑,為你的躊躇不前心懷不滿。

而你也可以就此解脫,再不用左右為難,寢食不安。為我的哭,為我的笑,為我的心緒不寧而坐立不安。

你隻要,每年的這一天,在月下為我插上一支香,擺上一支花,輕輕地,舒展你的眉頭喊一聲阿行。我便會心滿意足,含笑九泉。

再不會纏著你,要吃你碗裏的酒,要搶你嘴裏的糖,要你進退兩難痛苦不堪。

罷罷罷,從此,天人永隔,我放過你!!!

是什麽聲音讓我醒來?

仿佛已經過了千百年。

睜開眼,

仿佛已經轉過輪回,再世為人。

眼中,有新月如鉤,群星璀璨。

天黑了,是什麽時候黑的?

這是哪裏?有人點了火把,靜靜的佇立。

那兩個人顯然已經打了很久,看得出招式已經有些淩亂,盔歪甲斜,處處力不從心拖泥帶水。兩匹馬也已經沒了力氣,呼哧呼哧喘著粗氣,抬不起腿來。

白馬轉身,掙紮著,投入下一輪的角鬥,起跑,加速,

撲通一聲,

馬失前蹄,

黃金鎧甲滾鞍落馬!

周圍的人,泥雕木塑一樣,呆呆的沒有反應!

這是一個等了太久的結局,以至於等待的人早已經失去了最初的期望,忘記了內心的渴盼。隻當這是一場儀式,一場曠日持久、沒完沒了的冗長儀式。

心裏有個聲音說,隻要它完結就好,完結就好!至於結果,再沒有心思探究。

失敗的人沒有嚎啕痛哭,而勝利的人也無半點喜悅。被催眠了一樣,依舊沉寂。

“袁龍宜,” 耶律丹真的聲音裏是一樣的疲憊。

“你的馬不行了,我若現在出手,便是勝你不武,你回去吧,找匹好馬,擇日再戰。”

耶律丹真撥轉馬頭,將大刀掛上鞍橋,“後會有期!”低沉聲音傳來,頭也不回的,耶律丹真領著他的人馬靜靜離去,不幾步就融入茫茫夜色中,連馬蹄的聲響都被夜風吹散。

剩下的人依舊靜靜佇立。

許久,有人挪動腳步,走上前去,扶起猶自失神的君王。眾人走攏一起,慢慢向另一個方向走去,漸漸走遠。

曠野中,最後一支火把的亮光也被遠處的黑暗吞吃。

草地上,風過無痕,一切都被黑暗悄悄掩埋。仿佛這裏不曾有過震天的呼喊,如林的刀槍;那些盔明甲亮,步伐整齊的士兵仿佛從不曾來過;那些漫天飛箭,人呼馬嘶,鼓聲如雷的景象也從未出現。過去的強壯的身體並沒有倒下,那些年輕的生命都不曾離去。

無邊無際的黑暗,讓萬物歸於寧靜。寧靜過後,草又會長,花又會開。一切又會恢複如前。沒有血肉橫飛,沒有嗆天哭地,隻有此刻的寧靜,如簫聲低訴,輾轉千回。

我仰起頭,讓涼涼的夜風,將臉上的碎發拂開。

多久,沒有這樣一個人,自由自在地仰望星空了?

那時年少,喜歡看星星。喜歡沒有任何牽掛,沒有任何束縛地遊走,不記得來時的路,也不擔心要去哪裏。隻是仰起頭,讓滿天的繁星落入眼中,落入心中,滿眼滿心的星光璀璨。

側過臉,讓銀河順著鼻梁的方向從額頭滑過唇邊,呼吸間感覺水岸雲邊的潮濕,如醍醐灌頂,通體清明。十年離恨又如何,不過是這星空下的一縷幽魂,於夜半無人時的低低哭訴:情舊,魂斷!殘夢,誰收?!

有馬蹄聲,

漸漸走近,停在我的腳下。

有人舉起火把,登上木台,氣喘籲籲,湊近我麵前。

“將軍,將軍,你聽得見麽?”顫抖的聲音,就在耳邊。

有人哆嗦著,摸索察看繩索,尋找挽扣。試圖解開我身上的束縛,呼吸中有男人壓抑的哽噎,強忍的悲痛。

“嗯,”火把的光線太強,我不得不閉閉眼。

“啊,將軍,將軍還活著!將軍還活著!”是意外的驚喜呢,激動得手都解不開繩扣。

人間的**牽回我的思緒。其實,我也覺得意外,怎麽受了這麽重的傷,又被捆了一整天,而且還是被放在飛箭如蝗的亂軍叢中。我居然到最後,都還沒死?!

居然等了整整一天,都沒等到想象中的萬箭竄心。

連我自己都不敢相信,我居然還活著?!

“快,……輕點,輕點,……小心手,看著頭,……托住腰,托住腰……慢點,慢點,……小心小心!……”

“將軍,先喝一點水吧,……”

“將軍,堅持住啊,……”

“將軍,將軍,不要睡啊,……”

我是有些累了。迷迷糊糊地,心裏有個聲音在問:這戰場上奇跡般的生還,到底是我的大幸,還是我的不幸?!

另一個主角還沒出場,是不是看得有些著急了?嘿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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