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八章

皇後驚慌的尖叫聲並沒有阻止盛怒中的成英宗,他一雙如炬的眼睛死死的盯著跪在自己身前的紫衣男子,見他挺直著腰板紋絲不動,看似鎮定的臉色卻被黑瞳中的黯然所出賣。

“畜生!你母後如此含辛茹苦的養育你成人,你竟妄圖殺害與她,你……我怎麽養出了你這麽不知好歹的兒子!”成英宗臉漲的通紅,額頭上的青筋全都鼓脹了起來,抖著聲音站在龍榻前,握住手邊另一杯茶碗舉高過頭頂就要再次朝他砸下。

在他幾欲落下手的一霎,皇後哭喊的聲音又響起他耳畔,“陛下!”

那喚聲刹住了成英宗的衝動,他側過目光見皇後淚眼如梭不顧一切撲在他身前,伸手要攔住他手上茶碗,頓時被她喚回了理智。

賀靖逸身子微動,生怕成英宗不小心手一揮將皇後推倒在地,忙提高了警惕,要上前扶住皇後,以免她受傷。

好在成英宗到底是常年練武之人,反應極快,手迅速扶住皇後讓她坐下,口中不斷勸道,“快坐下,玉華你別哭了,小心身子。”

成英宗安撫了她兩句,但心中氣憤依舊難平,指著賀明峰斥道,“孽子快說!你為何要加害於你母後!”

賀明峰低垂著眼眸,嘴唇微動,一字一句吐出,“因為她殺了我阿娘。”

“你胡說什麽!”成英宗拍案而起,怒目圓瞪道,“你阿娘如何是皇後所殺!她分明是被……”

成英宗說到此處,頓了頓,一聲扼腕的歎息,頭微微搖了搖,臉上浮現一陣濃濃的愧疚,沒有再說下去。

皇後淚水漣漣,啜泣聲不止,“陛下莫怪峰兒,峰兒都是受了惠妃的挑唆,他心裏比我們更苦。”

原本跪在地毯上宛若一尊石像不發一言的賀明峰,眉宇間因她的話微微輕動,黯然的眸中的是道不盡的神傷。

原來賀明峰從師喬煌那裏出來便徑直來到成英宗這裏,他心下早已做好了決定,要向成英宗坦白自己所做之事。

他也不知自己為何執意如此,皇後已為他遮掩,不欲讓成英宗知道,讓他被罰罪,但是他心底總有團團黑霧迷繞,如何努力,都揮不開捆綁住他的心結。

他想要的或許是成英宗的處罰,來撫平心底躁動的又極力被他掩蓋的愧疚,又或許是他一直不願去掀開的往事,知道他心中那個完美無瑕的阿娘的真實。

皇後瞧見他自然歡喜,但輕易察覺到他的意圖,幾次三番攔住話頭,連一旁的賀靖逸都瞧出了皇後的心思,開口邀他去自己宮裏試圖阻止他的行動,但下定了決心的賀明峰豈會如此輕易放棄。

他趁著眾人不備直接跪倒在成英宗與皇後麵前,大聲說出自己企圖殺害皇後之語,將成英宗震得大失驚色,皇後霎時慌得無話,他又趁此說出自己所他自己所設下的一切陰謀,殺死純美人嫁禍皇後,欲在密室殺害皇後等事。

而後,便是成英宗怒火熾盛,憤而將茶碗朝他砸去。

“玉華,你說他受了惠妃挑唆?究竟發生了什麽事?!”成英宗輕扶皇後的胳膊,小心扶她坐穩,蘇錦忙上前幫皇後順氣,生恐她哭壞了身子。

皇後擦幹眼淚,滿目慈愛的望向賀明峰,悠悠道,“當年梅兒受了惠妃挑唆處處與我作對,此事陛下可記得?”

成英宗聽她提及端昭容也是一歎,原本那般明媚可愛的女子,最後竟變成了那般陰險惡毒,讓自己對她失望透頂,但他如今想來,自己與她還不是都一樣,沒有敵過惠妃的奸滑狡詐。

“我自然記得。”成英宗答道,“她當年多次設計陷害與你,在你的食物裏投毒,又設圈套讓你跌落荷塘,好在都未成功,你念在姐妹之情處處忍讓,在她死後又將峰兒帶回宮悉心教導長大,我正是因為知曉這些,才對峰兒如此失望!”

皇後瞧著成英宗漲紅的臉伸手撫了撫他的胸前替他順氣,“陛下消消氣。”

成英宗被她勸慰的好了些,握住她的手,聽她繼續道:“當年惠妃藏在暗中處處挑唆梅兒幫她做事,好在梅兒之後終於發現了她的陰謀有所感悟,便與我的關係緩和了不少。”

皇後稍稍安寧了神色,望著賀明峰的一雙秀目逐漸恍惚,眉宇間愁緒湧動,似乎陷入了她不願回憶的過去,菱唇輕啟,話語悠悠,“我還記得,梅兒死之前的那天早上,禦花園的梅花剛剛開滿枝頭,煞是好看,梅兒手握一株紅梅來長樂宮見我,她說很後悔自己的做作所為,要寄以自己最喜歡的紅梅向我道歉。”

皇後蘊滿傷心的眼眸一閉,哽咽在喉頭,“我哪裏會不原諒她,畢竟她是我唯一的妹妹啊。”

她身畔站立的賀靖逸關心道:“母後別太傷心,身體為重。”

皇後被他勸住,稍稍好了些,又道,“可憐梅兒回去就毒發身亡,我雖知道是惠妃所做,苦於沒有證據隻得忍耐,再找機會報仇。”

她話未說盡,成英宗忙慚愧道,“都是為了我,是我無用,收不回江勝手中的兵馬,不得不忌憚她的家室,讓你們受了委屈。”

皇後忙握住他的手搖搖頭,“陛下是天子,事事為了江山社稷,陛下沒有錯,錯的是那惠妃與她父親。”

賀明峰呼吸稍緊,雙眉一蹙,心中動**,如此說來成英宗也對阿娘之死心中有數?

他原本就傾斜的天平在他尚未察覺時,又朝皇後偏移了一些。

“惠妃毒死了梅兒,又拿著從梅兒那裏不知如何得來的梅花釵,告訴峰兒誣賴是我害死了梅兒,峰兒也是為母報仇心切,誤上了她的當才會如此,陛下切莫怪他。”皇後說罷視線移向成英宗,雙手放在他手上微微輕搖,為賀明峰求情。

成英宗聽罷望向賀明峰的目光中帶了濃濃的疼惜,但仍舊惱怒,“你這孩子,心裏有事為何不告訴父皇,險些釀成大錯!”

沉默了許久的賀明峰終於開了口,“父皇險些將我阿娘打入冷宮,父皇既不喜歡我阿娘,我若告訴父皇,父皇是否會為我阿娘做主。”

這話仿若當頭一棒重擊在成英宗的頭上,但他並未惱羞成怒,相反愧疚羞慚,“是我不好,我當年對你阿娘疏忽了,她犯下那些錯事,我隻顧生氣,沒有為考慮過她為何如此。”

成英宗是一位勤勞的皇帝,事必躬親,每日忙於朝中大事,甚少顧及後宮,但他聽見兒子的微弱的抗議並未斥責與他的不理解,反而承擔起了責任,這樣的舉動讓賀明峰也稍有動容,心中的鬱氣驟減了幾寸。

賀明峰再次陷入了沉默,成英宗望著他歎道,“你是否還不相信你母後與我所說的話?”

賀明峰未直言回答,隻是低聲道,“我隻是不信我阿娘是那樣的人。”

此話惹得成英宗與皇後又是一陣悵然,肅然無話,都不願再多說什麽打破一個母親在他孩子心中的美好。

殿內的沉寂沒有維持多久,便被賀明峰低沉的話語衝破,“惠妃有梅花釵作證,父皇與皇後又有何可以作證?”

這便是他作為一個孩子對於母親之死的執著,他需要真相,需要完完全全能說服他的真相,哪怕這個真相殘酷,會讓他更加痛苦。

師玉卿邁過兩道珠簾,隔著一道紗簾,正巧聽見了他這句話,伸手阻止了徐亭祿欲開口的通傳,略一思慮,腳步不停轉身又再次離開,而殿內除了賀靖逸,其餘人都未發現他出現的氣息。

皇後望著賀明峰歎了口氣,“我確實沒有證據,若有證據無論如何拚死也要為你阿娘討回公道。”

賀明峰沉默不言,成英宗心中若刀割一般的疼痛,心中百般呐喊,莫不是聲聲責怪自己當年的軟弱無用。

因為他知道,即使皇後有證據,他能做的最多也隻是將惠妃幽禁,無法為端昭容母子做更多事了,因為那時候的他手上勢力微弱,根本無法與手握重兵的江勝抗衡,那江勝又時時壓著他,讓他寬待自己女兒,惠妃能跋扈成那般,莫不是江勝的維護與他的縱容,說到底都是他虧欠了端昭容與賀明峰。

殿內再次陷入了沉靜之中,傷感的情緒縈繞於空氣內揮散不去,越發濃稠,隻有幾人頻率交錯的輕微呼吸聲隱約可聞。

賀靖逸抬眸看了眼成英宗與皇後,賀明峰一事他不好多言,傷及皇後他自然憤恨惱怒,若換了旁人早已死無全屍。

但皇後與賀明峰並非尋常關係,兩人是深厚的母子之情,賀明峰雖然罪孽深重,但賀靖逸冷眼瞧著他並非十惡不赦,隻是不小心被迷了心智,對皇後的孺慕之情仍在。

如此一來,若賀靖逸插手將事情鬧大,反而惹得皇後傷心痛苦,不若隻是勸慰兩位長輩,靜觀其變,給予幫助的好。

此時片刻的沉寂宛若冗長的年華,前塵往事,曆曆諸諸,深刻的教人不忍回顧,那記憶中的佳人已去,卻留下了身後十年的蒼茫。

片刻之後,徐亭祿略顯蒼老刻意壓低的嗓音打破了殿內的沉沉陰霾:

“陛下,太子妃求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