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裏不知身是客

“打算給我什麽樣的死法?”幽沉大殿昏暗燈火下,她雙手撐桌,將一張笑意嫣然如迎風薔薇的臉直直湊到他麵前,“鴆酒?白綾?背土袋?賜刀?”

“你想要什麽樣的死法?”他自斟一杯,動作穩定,清冽酒液微微傾斜,倒映那女子迷蒙眼神……多少年她活得雲遮霧罩,到死都不願被他看清。

“怎麽痛快怎麽來,我是說,對你。”她笑,溫柔挽起袖子,向他攤開手掌,“讓賤妾最後伺候您一回吧。”

他笑一笑,薄唇一抹譏嘲弧度,漫不經心將酒壺酒杯交給她。

酒色碧如玉,皓腕凝霜雪,一線深翠自纖纖指間瀉落,落在白玉盞中琳琅有聲,四周很安靜,錦帳繡幔沉沉垂落,隔絕了世間一切喧囂。

包括宮闕玉階之下,近在咫尺的叛軍的呼嘯和廝殺。

屬於她的,叛軍。

那些硝煙和血氣仿佛被阻攔在很遠的地方,不入那兩人之耳,寂靜中他們仔細尋找聆聽彼此的呼吸……沉靜、安詳、幾乎相同的頻率,在金鼎香爐嫋嫋輕煙裏,曆曆分明而又抵死纏綿。

將酒杯在手中輕輕轉著,她低問:“不怕我下毒?”

“這座暗殿,多年來從無人進入。”他淡淡道,“而這壺酒,陳放在暗格之內,也從無人動過。”

“至於你……”他平靜的抿一口酒,沒有繼續說下去,眼神冰刀一般劃過,那笑意是刀尖上的寒芒,不動聲色。

她無聲笑笑,出神端詳自己的手指,從被騙入這座密殿開始,她已經經過了天下最懂毒的藥師、最擅暗器的巧匠、最懂暗殺的殺手的重重搜檢,別說一顆毒藥,便是一根汗毛,如果不屬於她自己,也早已被撿了出去。

確實,此刻,沒人可以對他下毒,以翻轉這不利於她的局勢。

不過……

她淺淺笑起,眉梢眼角盈盈一彎,竟然是俏皮可愛的弧度。

“有沒有覺得胸悶?”天生帶著水汽的迷蒙眼眸望定他,霧氣後看不清她眼底真實神情,“有沒有覺得丹田刺痛?有沒有覺得逆血上湧,正在倒衝著你的氣海?”

他也望定她,臉色漸漸泛了微青。

“這密殿自從落成,重重護衛,確實沒有人進來過。”她負手踱開幾步,回眸笑看他,“但是,落成之前呢?”

他震了震。

那一年密殿初建,從圖紙設計到宮殿落成,他都未曾讓她插手,隻是在完工後,帶她進去看了一眼。

猶記當時,集英殿前梨花落如輕霜,她銀色裙裾輕快拂過月輝皎潔的地麵,旋一朵流麗燦爛的花,月色花影裏她扶著廊柱含笑回首,他瞬間被那恬然笑意擊中。

彼時,情意正濃。

便是在那樣飄散梨花清香的脈脈夜晚裏,便是在那樣雙目交視的微笑眼神中,她纖纖十指拂過酒壺下的暗格,布下多年後的暗殺之毒?

那一笑溫婉,那眼波嫣然,那梨花落盡裏攜手的溫暖,原來,都隻是幻夢裏一場空花?

他尚自沉浸於和她分享秘密的喜悅,她卻已不動聲色為將來的生死對立留下伏筆。

原來,她從來都是他的敵人。

不知道哪裏在痛,又或者哪裏都沒有痛,隻是有些什麽東西,琉璃般的脆裂,隱約間似乎聽見“哢嚓”一聲,不知道哪裏碎了。

相遇不過大夢一場,你我皆是過客。

緩緩抬起衣袖捂住唇,一點鮮紅染上衣袖,他目光沉冷無聲抹去,而她不知何時已背過身,背影挺直而纖秀,他注視那背影,突然覺得,有一句話,現在不問,也許就永遠沒有機會了。

“你……可有愛過我?”短短幾字,問得艱難。

她頓了頓,半晌回首,巧笑嫣然,吐字清晰。

“沒有。”

深殿內一陣窒息的空寂,長窗外一朵開得正豔的秋海棠,突然無聲萎落。

“好。”良久之後,他終於也笑了笑,傳聞中的容顏絕世,此刻笑起來竟也不比那萎落的花好看多少。

他不再看她,眼神卻已漸漸沉斂,突然輕輕拍掌。

隻是那麽清脆而淡定的一聲,大殿內餘音猶自嫋嫋。

遠處突然響起排山倒海般呼嘯,像是海浪在颶風卷掠下猛然豎起,厚重如牆般橫亙於金殿之前,刹那壓下步步逼近的殺戮之聲。

他微微笑著,不用看也知道,那些縱橫道路,那些宮闕角落,都會在那掌聲落下後湧出無數黑色暗流,那是他暗伏下的精英軍隊,會用閃耀寒光的百煉兵刃,迎上那些妄圖踐踏皇權,將血汙軍靴踏上玉階的叛軍。

事到如今,深情蜜意抵不過你死我活,而他二十餘年珍貴心意,再不能用來澆灌這朵帶毒的罌粟。

容得她翻覆到今日,也夠了。

“哎,我還是輸了。”她探頭向殿外看了看,語氣輕鬆,“真可惜。”

“是啊,可惜。”他輕輕咳嗽,咳出血絲,“你看,即使你多年前就留下了這著殺招,即使你要了我的命,可是你的大成帝國,還是注定要崩塌於今日。”

“沒關係。”她笑,“能和您共死,就是我的榮幸。”

他看定她,她笑容婉約一如初見,他掉開眼,五指一緊,掌間玉杯砰然碎裂。

鮮血涔涔裏他漠然對著空氣道:“來人。”

大殿四角立即鬼魅般閃現數條人影。

她抬眼一瞥,平靜轉身,密密長睫垂下,遮住晦暗變幻眼神。

那些難以出口的秘密,便隨這一身長埋吧……

聽得身後他語聲清涼,字字斬金斷玉。

“帶她下去,押入暗牢,三天後……”

他閉上眼。

“淩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