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胥引

沈岸沒死成。那一劍固然刺得重,遺憾的是未刺中要害,大夫囑咐,好好將養,不過三月便能痊愈如初。而兩月後,宋凝診出喜脈。柳萋萋收拾包袱,半夜離開沈府。第二日消息傳開,沈岸拖著病體四處尋找,找到後另置別院,將柳萋萋遷出沈府,自己也長年宿在別院,不以沈府為家。

第二年六月,宋凝誕下一個男嬰。

沈岸伸手抱起那個孩子,淡淡道:“你恨我。”他看著床帳的方向:“我以為你,不願將他生下來。”宋凝躺在床帳後,本已十分虛弱,卻提起一口氣,輕聲笑道:“為什麽不生下他,這是沈府的嫡孫,將來你死了,就是他繼承沈府的家業。”他眼中驟現冷色,將孩子遞給一旁的老嬤嬤,拂袖便走。孩子在背後哇哇地哭,他在門口停住,半晌,道:“宋凝,天下沒有哪個女子,一心盼著丈夫死在戰場上。”她的聲音飄飄渺渺,隔著數重紗:“哦?”

一晃四年,其間不再贅述,隻是黎薑兩國再次鬧翻,爭戰不休。針對我要做的生意,這件事並不重要,重要的事情是柳萋萋生下沈家第二條血脈,是個女兒。這件事在很長一段時間裏使整個別院的社會空氣趨向悲觀。因我站在宋凝這邊,不禁想柳萋萋如此焦灼應是生女兒就分不到多少財產所致,但隻是個人猜想,也許人家其實是因為沈岸性喜兒子卻沒能為他生出個兒子感到遺憾。院裏的老嬤嬤一再啟發柳萋萋,表示在宋凝的眼皮子底下她能順利生出個女兒就很不錯了,啟發很久才啟發成功,讓她明白這個女兒著實來之不易,收拾起一半悲傷,同時,沈岸對女兒帝愛也適時地彌補了她的另一半悲傷。我又忍不住想,柳萋萋能如此快速地化悲傷為希望,乃是因私下沈岸已重新分配遺產,采取遺贈手段分配給她可觀數額。若君瑋在現場看到,一定會批評我沒有一顆純潔之心,想事情太過陰暗,不夠燦爛。但我想,若此情此景,我還能純潔並燦爛,就會成為一個聖母。

宋凝的兒子長得極像她,起名沈洛。

沈洛頰邊有淺淺梨渦,兩三歲就會背誦詩書上的高深句子。若實在遇到難題,背不出來也不讓人提醒,隻端坐在那兒,將肥肥的小手捏成個小拳頭抵住下巴,用心思考。假如冬天,穿得太厚,做這動作未免吃力,但他為人固執,有始有終,不輕易換造型,可勁兒用小拳頭去夠下巴,顧此失彼,前前後後從小凳子上摔下來五六次,摔疼了也不哭,隻爬起來自己揉揉,這一點酷似宋凝。沈洛聰明伶俐,卻不容易認出自己的父親,基本上每次見到沈岸時叫的都是叔叔而不是爹爹。這說明他和沈岸見麵的機會著實很少,側麵看出他娘和沈岸見麵的機會著實也很少。但作為一個兩歲就知道羸弱應該念lei弱不該念成yin弱的智慧兒童,真不知道他是確實認不出沈岸還是隻是假裝。可這樣惹人憐愛的孩子,卻在很早就夭折。

這個很早,說的是他四歲的隆冬。

那日,沈岸帶著女兒來沈府給老將軍老夫人請安,小姑娘躲過仆從,一人在花園玩耍,遇到沈洛。兩人不知為什麽吵鬧起來,拉拉扯扯,一不小心雙雙掉進荷塘,救上岸時雖無大礙,卻因沈洛本就傷寒在身,被冷水一泡傷寒更深,連發了幾夜的高燒,第三日天沒亮,閉上一雙燒得發紅的大眼睛,頃刻便沒了。

大約正是這件事,才將宋凝真正的壓倒。

我看到冬日暖陽從嶽城盡頭冉冉升起,沈洛小小的身體躺在宋凝懷中,臉頰保有紅潤顏彩,依稀是睡著模樣。她抱著他坐在花廳的門檻上,竹簾高高地收起來,日光斑駁,投到他們身上。她將他的小腦袋托起來:“兒子,太陽出來了,你不是吵著半個月不見太陽,你的小被子都發黴了嗎,今天終於有太陽了,快起來,把你的小被子拿出去曬一曬。”可他再也不能醒來。眼淚順著她臉頰淌下,落到他臉上,滑過他緊閉的雙眼。就像是他還活著,見到母親這樣傷心,留下淚水。

沈岸隨仆從出現在園中,宋凝正提著紫徽槍走出花廳,月白長裙襯著鋒利美貌,總是微笑的麵龐沒有一絲表情。像用血澆出的紅蓮,盛開在冰天雪地間。這樣好看的女子。

紫徽槍奔著沈岸呼嘯而去,去勢驚起花間寒風,她連他躲避的位置都計算清楚,這一槍下去就了了一切恩怨情仇,隻是沒算到他端端正正站在那兒,眼睜睜看著槍頭刺來,一動也沒動。這一槍無可奈何,隻能刺偏。他踉蹌兩步站穩,握住她持槍的手:“阿凝。”

她抬頭望他,像從不認識他:“為什麽我兒子死了,你們卻還能活著,你和柳萋萋卻還能活著?”

此生,我沒有聽過比這更淒厲的詰問。

紫徽槍擦過沈岸的袖口,浸出一圈紅痕。她看著那微不足道的傷口,想掙脫被他強握住的左手,掙而不脫,終於將鬱結在心底的一口血噴出,頃刻,染紅他雪白的外袍。他一把抱住她。而她在他懷中滑倒。

宋凝自此大病。

此後一切,便如傳聞。

故事在此畫下句點。今日的宋凝坐在水閣蒂**,容色悠遠,仿佛把所有都看淡。她用一句話對七年過往進行總結。她說:“君拂,愛一個人這樣容易,恨一個人這樣容易。”

我不是很敢苟同她這個說法,就如我愛慕言。我愛上他,著實是很不容易的一件事,若他沒有救我兩命,我們隻如紅塵過客,不要說我主動愛他,就是他主動愛我我都不給他機會。而我既然愛上他,此生便不能給他時機讓他傷害我,讓我恨他。當然,這些全建立在我是個活人的基礎上。而我此生已死,如今是個死人,這些堅貞的想法,也就隻能是些想法,沒事兒的時候想想,聊以□罷了……

其實,在我看來,所有的悲劇都來自於沈岸太專情,若他不是如此專一的一個男人,完全能達到三人的和諧共贏,最後搞得你死我活,真是阿彌陀佛。

臨別時,宋凝疲憊道:“如今想來,從頭到尾,我愛上的怕隻是心中一個幻影。”

我頷首表示讚同。

她輕輕道:“君拂,你能幫我做出心中這個幻影麽,在夢中?”

落日西斜,餘暉灑在荷塘上,一池殘紅。我算算時日,點頭道:“給你兩天時間,你看夠不夠,把塵世的事了一了,兩日後,我們仍約在這水閣之上罷,我來為你織一個好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