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47年的仲夏,一個平常的傍晚,巴黎如同平常一樣悶熱不堪。這座歐洲最大的都市之一,此時已經聚集了龐大的人口,因而每到夏天,就會有一種令人窒息的悶熱感。

有錢有勢的貴族和布爾喬亞們,此時紛紛選擇去鄉間別墅和加萊海岸邊消夏;沒那麽有錢的下層階級們,則隻好去布洛涅森林一帶閑逛——此時的巴黎,還沒有開始後來第二帝國時代由歐仁·奧斯曼男爵所主持的大規模整修,可供人們遊樂消暑的地方少得令人驚奇。

然而,在這個絕不會聚會好時點的時點,仍有一群人,在一間昏暗的房間當中,圍著一張桌子聚在了一起。

他們是在閑聊嗎?如果有旁觀者能夠走到這張桌子旁邊,就會得出完全相反的結論——桌子上擺著一大摞的籌碼以及法郎現金。

在如此明顯的證據麵前,旁觀者很容易得出一個結論——這些人正在參與一場地下賭局。

“這裏真是熱啊。”盡管已經脫去了外衣,身上隻剩下了一件襯衣,夏爾·德·特雷維爾仍然覺得燥熱不堪,一邊用手擦汗一邊抱怨。“我們就不能換個地方嗎?”

“哦,我的朋友,忍忍吧,我倒也想去弗拉斯卡迪。”一個年輕人在旁邊搭了腔,“可是總得能去啊。”

他的打趣引起了一陣沉悶的哄笑。

弗拉斯卡迪賭場曾經是巴黎、乃至全歐洲最出眾最奢華的賭場,來自歐洲各地的大賭客們曾經蜂擁而至,然而,在1837年底,為了“拯救法蘭西人民不至於沉溺到無可救藥的惡習當中”,可敬的法蘭西政府頒布法令,在巴黎及全國範圍內封禁所有賭場。於是平素車水馬龍、賭場林立的黎士留大街也隨之變得冷清了不少,如今大家也隻能在口口相傳中追憶那些揮金如土的大場麵。

然而,跟政府其他所有帶有理想主義色彩的法律一樣,這條法律完全無法起到效果——人民想要墮落的願望通常是不可阻擋的——隻是在巴黎各地催生了一個個地下賭場,這些賭場大多沒有良好的設施,而且失火、盜竊、凶殺等等惡性案件時常發生——好吧,其實在法蘭西政府看來這倒沒什麽,隻是原本政府從賭場那裏能得到的高額稅款也就此付諸東流卻讓人頗為心痛。

理想主義法律被執行之後,人們總是能得到這樣的結果。

“那又怎麽樣,橫豎我們又不是真的在賭錢,”夏爾不耐煩地回了一句,“好吧,該進入正題了吧,早點完事,這鬼地方多呆一刻都讓人多難受一分。”

他說完之後,房間內的氣氛陡然變得嚴肅起來,人人正襟危坐,等待著正戲的到來。

沒錯,這群人其實並不是在賭錢。

看著幾位年輕人充滿**躍躍欲試的眼神,坐在中間的一位中年人不禁笑了。他麵孔棱角分明,時間雖然在上麵刻上了幾道印痕卻沒有將裏麵的精氣消磨幹淨。他身形健壯,看上去孔武有力且剛毅過人。而從他筆直的坐姿來看,他肯定曾有過行伍經曆。

“好吧,我們的年輕人可真是等不及了呢。好吧,我也不多浪費時間了……”接著他從口袋裏掏出一張紙。“這是魯埃先生所傳過來的消息……”

所有人精神一振,之前讓人煩躁不堪的悶熱一下子似乎完全消失不見。在昏暗的燭光下,這些人的麵孔有一種奇特的光輝。

歐仁·魯埃(Eugène Rouher),鐵杆的波拿巴擁護者,是法國波拿巴分子們當仁不讓的精神領袖。

那麽這次聚會的真正目的也就呼之欲出了——波拿巴分子在借賭博的名義私下串聯,至於這到底是正義的密會還是邪惡的密謀,依照大家不同的立場,就會有不同的見解了。

“現法國政府的措施越來越不得人心,巴黎市民反對它,原本支持它的人也對它越來越灰心失望。根據目前形勢,我們判斷路易·菲利普的統治已經到了搖搖欲墜的地步了,隻需要再加上一把勁,他那可笑的王朝就將倒塌……”中年人借助著昏暗的燭光慢慢念著,“而這個時間點,就在最近的一段時間內。種種跡象表明,我們一直為之奮鬥不休的事業很快就將事競其成……而為了這一天能夠盡早到來,我懇請你們,遵循持信人卡裏昂先生的暫時調遣……”

念到這裏之後,他停了下來,然後將信遞給了旁邊的人。在傳閱了一圈之後,密件重新回到了他的手裏。

很美的語句,可惜毫無意義。

“瑪裏埃先生,具體措施呢?我們總不會憑借幾句話漂亮話就能成事吧?”一個與會者帶著疑惑問。

中年人不慌不忙地將密件用燭火燒光,然後才開口。

“具體措施當然不會明文寫上,你們隻需要聽從我的調遣就可以了。”

密謀當然是越少人知道全貌越好,其他人隻負責執行各自的任務,這樣即使失敗或者暴露了也不至於讓整個計劃毀於一旦。

其他與會者互相對視了一會兒,然後紛紛點了點頭。

“好吧,請您指派任務吧。”

“賽雷昂先生,您繼續負責報社,繼續對民眾進行煽動,並且做好準備,必要時我們需要大量印製傳單。”中年人開始指派任務了。

“好的。”一個與會者應了下來。

“佩羅特先生。”中年人又點了個名字。

一個與會者點了點頭。

“您在巴黎衛戍部隊裏能夠拉到多少人?”

與會者沉吟了片刻。“我隻能保證我一部分部下的忠誠。”

“那您就該加把勁了。”中年人回答。“時間可不等人啊。”

接著中年人瑪裏埃一個個點出名字指派任務,而其他的與會者也紛紛應諾。

“特雷維爾先生。”卡裏昂又說出來一個名字。

“德·特雷維爾先生。”原先和夏爾打趣的那個年輕人突然插話,叫出了夏爾的整個姓氏,再度引起了一陣沉悶的輕笑。

夏爾·德·特雷維爾對這種尷尬不以為忤,輕鬆地笑了笑,“好吧,請說吧。”

夏爾·德·特雷維爾(Charles de Tréville),全名夏爾·萊昂斯·維克托·德·特雷維爾(Charles Léonce Victor de Tréville),從德這個標綴就能看出,他是個法國貴族之後,而特雷維爾這個姓氏更加有名,其先祖能追溯到波旁王朝開始之前的瓦盧瓦王朝。

按理說,這種出身應該是根正苗白的反動腐朽階級,標準的反派人物,革命黨人與生俱來的邪惡劊子手。然而,此刻的夏爾卻堂而皇之地參與到波拿巴黨人的密謀當中——這與其說是命運的奇特安排,還不如說是法蘭西那玄妙曆史所慣常開的惡毒玩笑。

“德·特雷維爾先生。”中年人瑪裏埃從善如流,更正了自己的稱呼,“給您的任務非常簡單,我們僅僅需要您的祖父在關鍵時刻收到我們的訊息之後站出來就可以了,當然,如果他能夠將他的兄長也拉過來那就更好了。”

“我祖父的事情盡可放心,如果沒有他我也無法和諸位同坐一室了,”夏爾冷靜地回答,“但是我的那位堂爺爺特雷維爾公爵,我想我們不用寄太多希望,正如您所知道的,他和達爾馬提亞公爵以及布羅伊公爵相交甚密,恐怕對把我們送進大芝麻萊監獄更感興趣。”

現任法蘭西首相達爾馬提亞公爵,也就是前帝國時代的陸軍元帥蘇爾特,雖然是拿破侖皇帝賜予他元帥軍銜、公爵爵位以及榮華富貴,但是在這位曾經的至尊倒台之後,他卻輕輕鬆鬆地向複辟的波旁王室投誠了,躲過了波旁王朝對舊帝國權貴的清算。而到1830年七月革命之時,他又輕輕鬆鬆地站到了奧爾良公爵一方,一路加官晉爵最後成為了法蘭西首相,也就是現在波拿巴黨人死硬的對頭——不得不說,這又是一個法蘭西那玄妙曆史所慣常開的惡毒玩笑。

而曾在1835年出任過法蘭西首相的維克多·德·布羅伊公爵就更加了,他的父親夏爾·路易·德·布羅伊在大革命時代被送上了斷頭台,他雖然後來向拿破侖皇帝低了頭以求回到法國,但是複辟之後他一直反感波拿巴分子。

而1837年建成的,專門關死刑犯和苦役犯的大芝麻萊監獄,更加是密謀分子們談之色變的對象。

“好吧,既然如此我們就按原計劃行事。”瑪裏埃極快地應了一聲,看來他也沒對拉攏特雷維爾公爵一事抱有什麽期待。

接著,他繼續對另外幾個人口授機宜,在他說完之後,密謀者們又重新恢複到了剛才略微散漫的氣氛當中,不停地互相交頭接耳竊竊私語。

“諸位,既然我們都已經明白了我們要幹什麽,那麽事不宜遲……”看到自己要傳達的事情已經說完,主持密會的瑪裏埃先生準備宣布散會了。

“砰!”“砰!”

突然地幾聲槍響傳入到房間內。

“有人來了嗎?!”

房間內所有人都瞬間震駭了,幾乎人人都同時將手伸進了懷裏,連夏爾也不例外。

隻有瑪裏埃還保持著一定的鎮靜,他側耳傾聽著槍聲,然後慢慢抬起手來製止住了慌亂的眾人。“槍聲正離我們越來越遠,看來並不是針對我們的,先生們,鎮定點兒。”

慌亂慢慢地消退,人們回複了平靜,把手重新從懷裏伸了出來。

“好的,我宣布,散會!”他將手重新放下。

隨著他的話音,密謀者們從密道溜走,然後紛紛四散離開,房間回複了平常的寂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