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叛亂士兵們的歡呼當中,別祖霍夫伯爵和其他政變的主謀們一起大踏步地從隱身的街巷當中走了出來,走進到了冬宮當中。

這座剛剛被他的同謀們攻陷的皇家宮殿,雖然很多地方已經因為激烈的交火而麵目全非,不過依舊還是能夠看得出來那種優美華貴的輪廓。

在來到了宮殿之後,別祖霍夫伯爵立即下令叛亂士兵們停止在宮中開火,並且嚴禁士兵們在這裏搶奪物品,這樣做一是為了維護秩序,盡快讓政變的領導人們可以騰出手來控製首都;另一方麵也是為了保護這座宮殿,因為在伯爵看來,這座宮殿已經不再是暴君的居所了,它是整個國家的財產,理應得到妥善保存。

伯爵的命令很快就被傳達了下去,並且被那些軍官們所執行,在整個密謀集團裏麵,別祖霍夫伯爵威望和地位都極高,是他們的精神領袖,他也將在叛亂成功之後,就任臨時政府的首席執政官。

自從四十年前開始,這位伯爵多年來一直都在暗地裏宣揚和傳播自己的思想,並且在政界和軍界當中都積累了一大群追隨者和支持者,他滔滔不絕的雄辯一直都為人們所深深敬重,那種理性的思考和對俄羅斯以及俄羅斯人民毫無保留的熱愛,也讓那些有著和他一樣看法的貴族知識分子們大為折服,自然而然地也就成為了密謀者團體的精神領袖。

更何況,這位伯爵還一直都為組織進行投資,多年來不計成本的注資已經超過了千萬盧布之巨。如果沒有他的努力,整個反對帝國政府的集團不會如此輕易地捏合在一起並且做出行動來。

因為,哪怕從最為庸俗的觀點來看,他也是這場革命的最大股東,理應在革命當中據有最高的領袖地位。

當走到了冬宮當中的時候,別祖霍夫伯爵突然停了下來,然後四處張望了一下這座宮殿內的陳設。

這並不是他第一次來到這裏,然而這一次他的心情卻和以前任何一次都大不相同。

他畢生的希望,他耗費了幾十年的精力製定的計劃,他為俄羅斯所準備的一切……就將在這一夜開始徐徐展開了,從這時候開始,他就已經在青史上留名。

無論是成功還是失敗,他都毫無後悔,也絕對不會有什麽愧疚。哪怕他的事業沒有成功,人們也將會記住,曾經有一個俄國的貴族和大地主,苦心孤詣地想要為國家尋求一條更好的出路,並且為此付出自己的一切,做出了常人所難以想象的大事。

已經年邁的伯爵眼睛突然有些昏花,恍惚中他發現似乎有個年輕人人正站在樓梯旁邊,靜靜地看著他們。

這個年輕人十分英俊,穿著一身精致的禮服,表情淡定當中又有些厭倦,似乎已經受夠了俗世的喧囂,轉而想要追尋精神上的安寧一樣。

他靜靜地看著皮埃爾,似笑非笑,仿佛在說“朋友,你終於過來了。”

“安德烈,你能看到這一切嗎?”和這個虛幻的影子對視了許久之後,別祖霍夫伯爵喃喃自語。

“什麽?爸爸?”旁邊的安德烈·別祖霍夫略顯奇怪地問,“您在看什麽呢?”

隨著年輕人的詢問,皮埃爾發現對麵的人影慢慢地變得透明,最終消失在了昏暗的燈光當中。

是啊,安德烈已經不在這裏了。

真可惜,你沒辦法看到我都做成了什麽!

“帶我去見尼古拉。”別祖霍夫伯爵淡然下令,神色當中再也沒有了任何波動。

此時,沙皇尼古拉一世陛下正在一群叛亂士兵們監視下,獨自被關押在一個一間小小的房間裏麵。

這個房間原先是作為儲藏室所用的,因而帶有蔬菜和家禽混合起來的刺鼻氣味,而且沒有取暖的設備存在,更加是冷得刺入骨髓。

沙皇就身處在這樣一個寒冷的房間裏麵,無邊的黑暗籠罩著他,他全身都在發抖,這倒不僅僅是因為氣溫,是因為他還沒有適應突然從一國的皇帝變成階下囚的劇烈轉變。

他現在心裏充滿了驚慌,憤怒還有無比的痛苦,更有一種難以言喻的恥辱感,那種恥辱感比自身落入到叛亂者手中的恐懼要更加劇烈。

是的,太恥辱了,輸掉了一場對外國的戰爭已經是恥辱了,被叛亂者攻入皇宮淪為階下囚,更是奇恥大辱,有哪個君王能夠忍受這種屈辱?

他現在並不恐懼死亡,在之前準備跟英法兩國求和的時候,他就已經做出了生命終結的覺悟,他現在更害怕的反而是他的帝國,以及他的繼承者。

這些反叛者們顯然是處心積慮準備了今天的叛亂,他們既然能夠暗地裏組織起這麽多反叛者,那麽肯定還會有更多潛藏在暗處的同情者,他們會不會還有更多更厲害的手段?他們又準備怎麽樣對待帝國?

這些問題他都沒有得到答案,所以他隻能在恐懼和痛苦當中煎熬。

仿佛過去了一個世紀,房間的門終於被打開了。

隨著光線被投入到了這個房間裏麵,沙皇陛下感覺自己好像又回到了人間,但是這光線很快就被幾個走進來的人所遮擋住了。

這幾個人穿著不同的服裝,麵無表情地走到了沙皇的麵前。

盡自己最大的意誌,沙皇控製住了自己身體的顫抖,在這些叛逆者麵前他不能有失體統,哪怕是死,他也必須要死得像個皇帝。

“你們是誰,你們為什麽要這麽對待你們的父親?”他低聲問。“上帝是不會饒恕你們的!”

沒有一個人回答他的話,相反,有兩個人走到了他的兩邊,然後強行夾住了他的肋部,把他強行架了起來向外麵拖了出去。

最近一直都在患病的沙皇現在身體十分虛弱,所以哪怕他一直在抗議,也不得不任由這些人將自己架著拖出了房間,但是即使如此,他也沒有求饒。

在他的抗議聲當中,他被拖到了一個房間裏麵,相比於那個陰冷的儲藏室,這裏要溫暖得多,而在這個房間裏麵,坐著一群麵色陰沉的人。

當沙皇被帶入房間之後,這群人的視線就集中到了他的身上,不過這些視線裏麵沒有恭敬,沒有憐憫,隻有冷漠或者仇恨。

接著,沙皇被架著坐在了一個椅子上,旁邊兩個人繼續抓住他以免他亂動,而其他人則坐在麵對著他的地方,不動聲色地看著他。

在往日,他就是這樣高居王座麵對著所有人的,盡享皇冠的尊嚴,而今天,雖然形式差不多,但是這中間已經沒有了恭敬,沙皇感覺自己簡直就像是被推上了被告席一樣。

他隻覺得眼皮沉重,身體虛脫,但是他還是勉強打起精神來,仔細地看了看對麵的人,他想要搞清楚,到底是哪些人做出了如此邪惡的舉動,犯下了十惡不赦的罪行,他要將這些人全部銘記在心裏。

他的視線掃過了每個人的麵孔,然後愕然停在了別祖霍夫伯爵的臉上。

“我……我早就該知道……我早就該知道!”他喃喃自語,“果然是你,果然是你們!你終究還是個叛賊!這麽多年了,你倒把自己隱藏得夠深,我真是後悔,沒有把你早點投入監獄,讓你邪惡的陰謀得逞了!”

“您確實犯下了失誤,先生。”別祖霍夫伯爵冷淡地評論,“但是您更應該後悔的是您辜負了自己的義務,如果您做好了您應該為俄羅斯人民做的一切,那麽我本來就應該是您忠誠的擁護者和臣民。”

“我是你的君主,你稱呼我為先生?”沙皇怒視著伯爵。

“先生,現在您已經不是沙皇了,您是尼古拉·羅曼諾夫公民,您的家族的所有成員同樣無意識如此。”伯爵平靜地回答,“並且,從今往後,俄羅斯也不會有任何等級稱號了,所有人都將成為一樣的公民。”

“呸!都到了現在,你們還拿那種騙人話當真嗎?世界上哪有什麽平等!人民本就需要主宰!”沙皇仍舊怒視著伯爵,“……別祖霍夫,你……你告訴我,羅曼諾夫家族有哪裏對不起你們父子兩代人的?你的父親給我的祖母當寵臣,我的祖母給了他無數的財產,你的父親臨死前懇求了我的哥哥,所以身為私生子的你才能夠繼承到這些財產……而你呢!你卻拿著我們贈與的財產反對我們,世界上還有如此無恥如此忘恩負義的行為嗎?哪怕是一條狗也會比你做得更好!”

他如此惡毒的謾罵,讓安德烈有些憤怒了,他馬上摁住了沙皇的肩膀,想要讓他冷靜下來,然而別祖霍夫伯爵卻搖了搖頭,阻止了兒子的舉動。

“是的,正是因為有亞曆山大沙皇的恩典,我才能夠繼承父親的遺產……可是我們的財產,是羅曼諾夫家族的嗎?不!羅曼諾夫家族勞作過嗎?他們耕作過任何土地嗎?如果沒有,那麽你們有什麽資格自稱為土地的主人?不,先生,您還有我們,我們所有的土地,我們的農奴,我們整個的財產都是建築在不義的血淚上麵的,它本身就是一種罪惡,我不會將它視為恩典。隻有把這種財產用在摧毀整個邪惡大廈的地基時,我才能夠活得心安理得。”

“你在這個大廈裏麵擁有特權,而你卻想要摧毀這座大廈!”沙皇依舊怒視著伯爵,“如果你真的無法忍受這一切,你就應該留在法國,而不是一邊享受著我們給你的特權一邊卻詛咒我們!”

“是的,我享受了特權,所以我對俄羅斯人民也犯下了罪孽,我無意於否認這一點,也不想把自己打扮成聖人。”出乎沙皇意料的是,伯爵很幹脆地點了點頭,“但是,正因為如此,我更加有義務贖罪,我要讓罪惡在我活著的時候就被終結,我要讓這個國家,這個偉大的民族在我親眼見證下浴火重生,拋棄原本腐臭的沉屙,以全新的姿態走向一個新的未來,走向一個人人都可以有希望的未來。”

“什麽瘋話!”沙皇怒吼了,“你隻是為了個人的權欲而已!你就是一個羅伯斯庇爾,你就是個無恥的陰謀家!上帝是絕對不會饒恕你們的!”

“先生,您剛才說到羅伯斯庇爾了,那我倒要告訴您,我最佩服他的,就是他的膽量。”伯爵突然冷笑了起來,“當年我就在巴黎,我親眼目睹了他是如何把一個國家從混亂、從被敵人大軍壓境的折磨當中拯救出來的。你們這些人詛咒他是劊子手,可是這幾個世紀以來,有多少農奴在你們的壓迫之下走向死亡,在饑寒交迫當中哀嚎著死去,為什麽沒有人告訴你們,你們才是最大的劊子手!如果能夠終結這一切恐怖和壓迫的話,我也不介意做一個劊子手!所以,要詛咒就詛咒吧,聽到你們的詛咒,我高興極了!”

也許是從伯爵的話裏麵品嚐出了某種危險的含義,沙皇突然怔住了。

“現在您已經明白了吧?為了這個在壓迫當中呻吟流血的民族,我們需要緊急行動拯救它,而您,正是整個罪犯集團的魁首,這整個製度的代言人,您必須承擔您的責任。”別祖霍夫伯爵霍然站了起來,走到了沙皇的麵前,然後伸出手來,指向了沙皇陛下,“尼古拉·羅曼諾夫公民,你,作為前沙皇,作為一位暴君,將要為千百年來流傳在這片土地上的恐懼,血淚和罪孽承擔罪責,這罪責隻能由您的生命來償還!”

沙皇沒有回答,他隻是冷冷地盯著對方。

他不想求饒,而且他也知道求饒毫無意義。

這時候,有一個人拿著已經準備好的繩子走了過來,並且用繩子套到了他的脖子上。

當脖子傳來了被繩子壓迫的窒息感的時候,沙皇終於重新開口了,他用布滿了血絲的眼睛緊緊地盯著伯爵。

“皮埃爾·別祖霍夫,你是一個卑賤的忘恩負義的畜生,上帝是不會饒恕你們的,俄羅斯也不會饒恕你們的!你們將會被帝國碎屍萬段!”他急促地詛咒著對方,“你們將會背負弑君的罪孽走入煉獄,我詛咒你們每一個人,永世都要在煉獄當中哀嚎!”

在這樣的環境下,他的麵孔扭曲,聲音聽起來也十分懾人,可是伯爵卻絲毫不為所動,隻是冷冷地打量著對方。

“這就是您的遺言嗎?真遺憾,我以為您還會懺悔呢。”等到對方說完了之後,他淡然擺了擺手,“那您先去一步吧,畢竟煉獄早就為您留了個位置了,先生。”

沙皇還想再說什麽,但是繩子卻越勒越緊,讓他窒息當中無法再說話,慢慢地他的視線變得十分模糊,誰也看不清了,麵前隻剩下了無邊的黑暗,而他的身體卻不自主地抽搐了起來。

這種抽搐十分劇烈,但是隨著時間的流逝卻慢慢地平息了,直到最後,沙皇的身體重新平靜了下來。

安德烈·別祖霍夫示意行刑者鬆開繩子,然後自己伸手放在沙皇的臉上試了一下。

“他已經死了,陛下。”

“好,我們至少已經做成了一件大事了。”

雖然努力讓自己顯得淡然,但是打量著已經死去的沙皇的時候,別祖霍夫伯爵的語氣裏麵仍舊帶著一種由衷的喜悅。“他終於為自己的罪孽付出應有的代價了!暴君的生命正是對死去的先烈們的最好補償。”

1825年,正是這位沙皇鎮壓了十二月黨人的革命,殺掉了他的同誌們,也讓伯爵的理想蒙受了重挫,而今天,他終於讓陛下付出了應有的代價。

不過,他選擇現在就殺死沙皇,並不僅僅是為了宣泄那種複仇的快意而已,也是為了盡快掌控住局勢,同時安定住同黨們的決心——畢竟,在犯下弑君大罪之後,誰都沒有回頭路可走了,每個人都隻能拚了命地向前衝。

同時,一直不會逃跑、不會反抗的沙皇,也是一個極好的工具。尤其是在這混亂的初期,對他來說十分有用。

“你在周圍警戒一下,不要讓他的死訊流傳出去。”僅僅愉悅了幾秒鍾之後,別祖霍夫伯爵就恢複了平常的冷靜,然後對自己的兒子下令,“我們盡快以沙皇的名義對外發布命令,讓我們的同情者盡快接收各地的政權,哪怕不能控製全國,至少我們也要盡快控製住彼得堡到莫斯科一線,我們能不能在短時間內做到這一點,就是成敗的關鍵。等過了這段混亂的時期,我再對外宣布已經將暴君正法。”

“我明白的,爸爸。”安德烈點了點頭,“沙皇現在還活著,您需要他活到什麽時候他就活到什麽時候。”

“那好,我們盡快行動!記得,最重要的是軍隊,軍隊!”伯爵的語氣變得嚴肅了起來,“隻要我們控製了預定的區域,得到了當地軍人的效忠,那麽我們的事業就成功了……前線的軍隊和遠東的人們都會服從新政府的命令。”

就在父子兩個人還在商量的時候,房間之外興起了一股**,安德烈感覺情況有些不對,連忙走了出去。

很快,他就回來了,而他的神色則變得有些古怪。

“娜塔莎從家裏逃出去了。”安德烈看著父親,似乎不知道該如何措辭,最後幹脆隻能陳述事實,“皇太子殿下也不知所蹤,沒有被我們抓住。可能……可能是最後關頭娜塔莎找到了他……”

“這個……這個混賬女兒!”伯爵猛然捂住了自己的胸口,似乎被大錘重重擊打了一下一樣,“她要是……她要是知道,有多少人將會因為她的行為白白死去,那該多好!”

“怎麽辦,爸爸?”安德烈連忙扶住了父親,“您……您別太動氣,保重身體!”

“我……我能不生氣嗎?我的女兒!我的女兒卻背叛了我!”伯爵怒喝了一聲,再也看不出平常的淡然,好不容易他才恢複了神智,猛烈地搖晃了一下兒子,“快!快去執行計劃!盡快控製各個地方的政權!我們要趕在皇太子之前控製主要地區,趁現在還來得及!”

“會打內戰嗎?”安德烈問。

“哪怕打內戰,我們也必須做到底,誰也沒有回頭路可走。”伯爵冷冷地回答,“如果要打那就打吧!如果注定隻有被鮮血洗滌一遍才能拯救這個國家,那麽……那麽我就來背負起這個罪孽吧。”

“好的,父親。”安德烈顫聲回答。

雖然他們事前就預估過會有打內戰的可能性,但是當真的麵對這一切的時候,誰都忍不住心裏遲疑。

畢竟,他們想要的是救國,又怎麽會希望內戰呢?

可是伯爵畢竟還是做出了覺悟。

他從法國的經曆當中吸取了足夠的教訓,因而也不會幻想輕輕鬆鬆地就能夠把這個國家攬到手裏,所以哪怕內戰也在所不惜。

隻不過,在有皇太子的情況下,內戰肯定會更加劇烈一些,因為羅曼諾夫家族失去了沙皇的話本來群龍無首,可是得到了皇太子之後又有了新的旗幟,反對臨時政府的勢力隻要有了皇太子這麵旗幟,肯定會以比預想中還快的速度聚集起來。

而那也就代表著,內戰將會變得更加殘酷,有更多人將會失去生命。

好在,在事前的計劃當中,伯爵也做好了羅曼諾夫皇族沒有被一網打盡的準備,因而也有應對的方案,隻不過會更加艱難一些而已,伯爵和他的同黨們已經投下了如此巨大的賭注,他們沒有回頭路可走,要麽是絞刑架要麽就是新的俄羅斯。

“你立刻派人去找,去搜,不管他們有沒有在一起,隻要發現了娜塔莎和皇太子,那就就地槍決。”在沉默了片刻之後,伯爵繼續對自己的兒子下達了命令,“記住,兩個人都是就地槍決,不必請示我。”

“是,我會傳達您的命令的。”遲疑了片刻之後,安德烈點了點頭,轉身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