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到了仆人的通報之後,夏爾在宅邸的大廳接待了兩位前來探望的小姐——她們是聽說芙蘭生病在家休養之後,聯袂過來探望的。

兩位少女雖然是一起來的,穿著和神態並不相同。

一位褐色頭發、黑色眼睛,五官十分端正,穿著綴著花飾的白色長裙,手上戴著絲綢手套,而頭上則戴著一副細金絲邊框的水晶眼鏡,和夏爾見禮的時候,她一本正經地回視著夏爾。顧盼之中既溫和卻又隱含著些剛強,卻並不顯得嚴厲。

而另一位給人的印象就完全不一樣了,她身穿著黑色裙子,沒有任何裝飾,看上去簡直有點像是喪服。她淡黃色的頭發披散到兩肩,眼神也遊移不定沒有焦點,薄薄的嘴唇緊緊閉著一言不發。而她修長的眉毛微微低垂著,顯得十分憂鬱,眉宇間似乎隱藏著難明的痛苦,眼神十分複雜。

這位夏爾倒是認識——她就是剛剛被夏爾從修道院裏拉出來的瑪麗·德·萊奧朗小姐。

因而對對方現在的頹喪樣子夏爾倒是毫不奇怪。

為了不過多刺激對方,夏爾隻是輕輕欠身對兩位少女致了個敬。“歡迎兩位小姐蒞臨寒舍。”

“您就是芙蘭的兄長對吧?很高興見到您。”那位夏爾不認識的少女也欠身對夏爾行了一禮,“瑪蒂爾達·德·迪利埃翁?”

而萊奧朗小姐則沒有說話,隻是對夏爾深深地行了個禮。

“迪利埃翁?”聽到這個姓氏之後,夏爾有些意動,然後有些驚奇地掃了這位少女幾眼。

瑪蒂爾達·德·迪利埃翁小姐似乎習慣了人們的這種眼神,對夏爾好奇的注視泰然處之,一點也沒有動容。“正如之前所言,今天我們是來探望芙蘭的,她現在怎麽樣了呢?好點了嗎?”

夏爾暗自點點頭,這樣的氣度,確實不愧是當今掌璽大臣的寶貝孫女兒了。

“多謝兩位的關心,我替芙蘭感謝你們。”夏爾微笑著回答,“現在芙蘭已經好多了。剛剛喝了點藥,現在大概還在休息吧。”

“那就太好了。”瑪蒂爾達十分欣喜,麵上露出了罕見的笑容。“那能否讓我們去看看芙蘭呢?”

“當然可以。”夏爾一口答應,然後帶她們上了二樓,從走廊走到了芙蘭的臥室門口。然後輕輕敲響了門。

“誰?怎麽了?”芙蘭似乎是在休息,回話的聲音有氣無力的。

“芙蘭,是我。”夏爾應了一聲。“你的兩個同學來看你了。”

接著夏爾用眼神示意。

“特雷維爾小姐,現在好點了嗎?”瑪蒂爾達打了個招呼。

“芙蘭,我來看你了,你還好嗎?”瑪麗·德·萊奧朗小姐則說出了今天來這兒之後的第一句話。

“瑪麗?你來看我了啊?”房間內的聲音馬上有了一些**,不一會兒門就打開了,芙蘭欣喜地打開了門。“太感謝你們了!”

“說得這麽客氣幹什麽。”瑪蒂爾達溫和地朝芙蘭點點頭。“怎麽,您就打算在外麵招呼我們?”

“啊……”芙蘭困窘地眨眨眼,“你們趕緊進來吧。”

同時,她還不忘給哥哥一個“你不包括在‘你們’裏麵”的嚴厲眼神。

夏爾苦笑,然後對著門口的三位風姿綽約的少女鞠了個躬,接著自行離開了,走向大廳的側邊的小會客室,拿出了自己的棋盤和棋譜,繼續研究起象棋來。

象棋,這是在穿越之後夏爾所新學到的愛好之一,自從沉迷之後,比較有空時他就會拿出來參研一番。

正當他按著棋譜下到精彩處,正為兩位奕者的智慧暗暗叫好時,會客室的門突然被輕輕敲響了。

“誰啊?有什麽事要通報嗎?”夏爾以為是仆人因為某事要來請示自己。

“是我。”

怯生生的一個回答從門外傳來。“我可以進來嗎?”

嗯?

夏爾聽出了是誰,正因為如此他略有些疑惑。不過,他還是回答:“當然可以了,萊奧朗小姐。”

瑪麗慢慢地走了進來,腳步有些猶疑遲緩。

“請坐,”夏爾指著棋盤對麵的座位,微笑著看向她,“萊奧朗小姐,不用這麽緊張,現在世界上已經沒有多少事情值得您緊張了。”

聽到夏爾的這句話,瑪麗總算沒那麽緊張了,她走到夏爾對麵的座位上輕輕落座,隻是眼光還是低垂著看向棋盤。“我是來跟您道謝的。”

“道謝?不用。”夏爾仍舊微笑著。“我是做了我能做的而已,如果您真的要謝,就感謝三十萬法郎吧,它比我值得感謝多了。”

瑪麗突然躬下了頭,臉都幾乎觸及到了棋盤上的旗子,頭發也散到棋盤上。

“不,沒有您的鼎立幫忙,我根本就出不來。我真的……真的……十分感謝您。”

“哎,真不用這麽客氣。”夏爾都有些窘迫了。“如果您真的有這份謝意的話,以後就好好和芙蘭做朋友吧。”

“嗯,我會的。”瑪麗慢慢抬起頭,眼角似乎含有淚水。“和芙蘭叫上朋友,是我這一生最大的幸運……我一定不會辜負了這份友情的。”

夏爾輕輕歎了口氣。

“您也不用這麽傷心,您這輩子還有好多年可以活呢,幸福的事情以後還多得是。”

瑪麗垂首不語。

“其實,您真的可以看開點,”夏爾繼續安慰。“您得到了自由,也拿到了應得的財產。”

對麵的少女突然哭了出來,淚水一滴滴滴落到棋盤之上。

“可是先生,我失去了家人啊!”

夏爾沉默了。

“回來之後,我還特意去過家裏一次。”瑪麗用空洞的語氣說,“我當時在想,如果他們真的有悔意,我可以原諒他們,畢竟……畢竟都是家人啊……”

“您的家人責罵了您?”夏爾小心翼翼地問。

“不,沒有。如果有責備,或者幹脆無視的話,說明他們內心中還有些愧疚,不敢麵對我。可是……可是……比這個更可悲啊!”瑪麗抬起頭來,用充滿淚水的眼睛看著夏爾,“他們一個勁兒地跟我道歉,說之前隻是一時糊塗,現在他們已經幡然悔悟,叫我原諒他們……就連哥哥也一直在跟我說以後會好好對我……”

“是嗎……”

“先生,可是我看得出來啊,他們滿麵笑容的麵具下,隱藏的是痛悔啊……”瑪麗的淚珠仍在不停滾落。“他們痛悔的是,居然給了我機會讓我跑了出來!我看得出來那笑容裏麵的不甘心和憤恨啊!他們真的,真的就從來沒有過任何愧疚!哪怕我在裏麵枯槁一生他們也無所謂!”

夏爾不再說話,任由對方發泄自己內心中的痛苦。

哭了好幾分鍾,把整個棋盤都沾濕了之後,瑪麗才重新說話。

“就因為這樣,我選擇了搬出家去,自己獨立生活。可是,生活到底是什麽呢?我不知道。沒錯,現在我有錢了,雖然少了三十萬,但是還有這麽多。可是,我今後該怎麽辦啊?先生,我今後該怎麽辦呢?您既然這麽有辦法,那麽也該能解答我的這個問題吧?”

夏爾沉吟了片刻。

“小姐,您是真心想問嗎?”

瑪麗被夏爾的鄭重口吻弄得有些發怔,呆了片刻才重重點頭。

“是的。”

“那我就給您一些建議吧。”夏爾從口袋裏拿出手絹,遞給了瑪麗。

瑪麗接過了,然後用它輕輕擦拭自己的眼睛。

夏爾用另一塊手絹,把被淚水沾濕的棋子慢慢拿起來擦拭著。

先擦兵。

“小姐,我們仔細說下您目前的處境吧——您現在很年輕,而且沒有債務負擔,更坐享有一大筆錢。必須要承認,在客觀處境上,您比絕大多數人要好得多。”

“也許是吧。”瑪麗嘴角微微撇起,自嘲地笑笑,“雖然代價高得嚇人。”

兵擦完了,輪到車。

“但是,您也要承認,一百四十萬法郎雖然看上去不少,但是怎麽看也不是一筆花也花不完的錢,它需要好好嗬護。如果您染上揮霍的惡習,那很快您就會發現自己一貧如洗。相信您也知道,有多少人就是在暴富之後去肆意揮霍,結果淪落掉的。”

“是的。”

該擦馬了。

“所以,我覺得您應該牢記代價,好好珍惜這筆財富。尤其是考慮到您目前的處境和技能,想必一段時間內您是沒有多少賺入金錢的方法的。所以,我認為您可以先花上幾十萬買一些地產和房產,作為您在未來的安身立命之所。然後將剩下的錢——大約一百萬吧——去買國債,這樣算來,每年您大概有四萬法郎左右的年金收入,當然這筆錢無法讓您過上奢侈生活,但是像一個正派人那樣活著是沒有任何問題的了……”

【當時,法國政府的國債和其他債券的收益率隨著時局變化而略有波動,一般在3-5%之間,夏爾所說的是個大略的預估值。】

瑪麗目不轉睛地看著一邊認真擦拭著棋子一邊冷靜地給自己分析和建議的金發青年。就是這個青年,將自己救了回來,而且在認真為她考慮著將來。

現在輪到了相。

“當然,人活著總是要有點愛好的嘛,不是會被好的愛好所填滿,就是會被惡習所充塞。我建議您給自己多一些不花錢又能有樂趣、而且高雅的愛好以打發時間——其一,殘忍地說,您現在的資本不足以支撐那些奢侈的愛好;其二,在我看來,華服和珠寶也未必能讓一位少女增色多少。我看您可以試試學舞蹈或者聲樂,當然,您現在在學習的繪畫也很不錯……”

“是這樣嗎?”

“嗯,我就是這樣看的。”夏爾毫不遲疑地點頭。

終於輪到後了。

“這些不是特別花錢但是又有些高雅的興趣能夠讓您多些格調,而一百四十萬的本金作為陪嫁又能讓您熠熠生輝,多少優秀青年到時候會為您夜不能寐啊!您可以慢慢地挑選,在裏麵找出一個聰明、有前途又對您還算忠誠的,然後就可以和他幸福地生活在一起了。您看,隻要您肯聽從我的建議,我相信您的未來一定會是光輝無比的……”

夏爾將擦好的後放到了棋盤上。

瑪麗仍舊看著夏爾。

“況且,您還有智慧,知道取舍也知道當機立斷。隻要您肯聽從我的建議過上這種節製——絕不是吝嗇——的生活,幸福絕不會離您而去。”夏爾最後補充。

“您還是沒忘記因為我求援的事兒諷刺我呢。”瑪麗歎了口氣。

擦完棋子的夏爾真誠地看著瑪麗。“我是真心為了您才說這麽多的,當然,聽不聽從就是您的事了。”

瑪麗沉默了,片刻之後她點點頭。

“我知道,我會聽從您的建議的。”

“對您的明智我真心感到欣慰。”

“而且我也會繼續和芙蘭來往的,我會經常來看望她,和她談心的……您不會反對吧?”瑪麗期盼地看著夏爾。

“那當然了,您和她是好朋友嘛。”夏爾輕輕攤手。

瑪麗眼中突然閃過一絲狡黠。

“至於您說的給自己找個高雅一點的興趣的建議,我也覺得非常有道理……”

夏爾點點頭。

“所以,您當然不會拒絕教我象棋吧?”瑪麗突然笑了起來,緊緊地盯著夏爾,剛才那幾乎能壓垮她的憂鬱幾乎被一掃而空。

夏爾臉上一僵。

哎喲,居然自己把自己給將軍了!

不過……也沒什麽。

“好的,這是我的榮幸。”他淺笑以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