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其兄長四處奔忙的時候,芙蘭·德·特雷維爾小姐如同往常一樣乘坐自己的馬車,來到了享有盛譽的知名畫家卡爾·杜倫堡的畫室,開始了今天的繪畫學習。

從名字就能看出來,這位畫家是德意誌人。

這時代的德意誌人,來巴黎的話,最普遍從事的職業是樂師和畫師——比起幾十年後那些來來回回的穿軍裝的殺人犯搶劫犯來說,當然是好得不能再好了。

在巴黎這些德意誌畫師當中,杜倫堡先生是其中的最傑出者,經過多年的奮鬥,他在巴黎藝術界已經成名,並且由於其正直的人品備受人們敬重。久而久之,他的畫室就成了上流社會的小姐們學習繪畫的最佳場所。

而先生收學生的標準也十分嚴格,如果僅僅是有錢的話,是無論如何也無法成為他的弟子的。

而凡是在先生這裏學過畫的小姐,都一致被公認為可以審定博物館的藏畫、可以畫得出上乘肖像畫的女子——一言以蔽之,是那種真正具有鑒賞力的女子,可以增值的女子。

對那些隻是想成為藝術家或者出名,而沒有天分或者沒有接受最基礎的技法訓練的少女,此時的社會還沒有寬容到提供達人秀滿足其願望的程度。

畫室側邊開有大格玻璃窗以方便采光,此時卻因夏日的陽光太濃烈而被人用深色絨布窗簾遮擋去了大半;在牆壁邊,擱滿了沒有畫布的框架或者沒有裝進框架的畫布,牆壁和地板則因各種顏料而被染的百色紛呈;到處都堆滿了石膏像、各種器械,甚至還有盔甲,使得這裏頗有歌劇院後台的氣氛。

現在先生還沒來,女學生們同往常一樣先進行自己的繪畫練習。少女們各有各的美貌和儀態,服裝也各不相同,陽光透過絨布的遮擋照入畫室,構成了各種各樣的對比和強烈的明暗效果。

對任何初次踏入畫室的來訪者來說,這個場景本身就值得畫上一幅畫了。

然而,如果來訪者有機會在這裏長待,能夠深刻體會到表麵上華美絢麗的畫室內裏所隱藏的熾烈暗流的話,恐怕也會吃上一驚。

沒錯,19世紀的畫室和21世紀的課堂沒有本質區別,富貴人家的女孩子和普通人家的女孩子也沒有本質區別。女學生們依照各自心中的一套規則找出了自己的圈子和夥伴,同時也劃定出了對手和敵人,直到最後,這些小圈子互相對峙,互相排擠——這對少女來說,既是一種本能,也可以說是一種找樂子的方式。

在畫室中,父祖輩的地位和財富本來是最應該忘卻的。然而,在這裏,父祖輩的地位和財富卻成為了少女們劃定陣營和圈子的最終依據。

少女們分成了兩個涇渭分明的集團,分據到兩邊,彼此隔開了一段看上去很短卻又似乎終生無法逾越的距離。

一邊是銀行家、公證人或者商人這種新貴布爾喬亞的女兒,個個有錢,她們在愉快地交談著,臉上的表情十分活躍。

一邊是出身舊貴族家庭的小姐,她們的表情要端重地多,交談也比較簡單,更沒有什麽過度的表情,時不時地對另一集團投以各種犀利而又隱蔽(卻剛好能被對方感受到!)的蔑視眼神。

法蘭西兩種統治階級的現狀和前途,在一個畫室中竟然也能體現地如此淋漓盡致。

這些小姐,個個舉止風雅,動作嫵媚,眼神裏卻缺少直率。嚴苛的教育早已使彬彬有禮變成了一種本能,然而稚氣卻也由此慢慢被消磨——孩子的天真無邪已經離她們越來越遠。

當然,由於年紀的關係,社會還沒有完全將她們同化,因而她們偶爾還能露出真正聖潔的微笑,露出孩子的本真——至於這種品質還能保有多久,那就隻有天曉得了。

芙蘭沒有參與到貴族黨和銀行黨之間的爭鬥當中,同往常一樣,她選擇跑到自己的角落裏靜靜地繼續畫昨天沒有完成的畫作——一艘暴風雨中的戰艦,船長站在艦艏,一邊指揮船員們抗擊風浪,一邊用望遠鏡觀察遠方的景象。

她忘卻了旁邊的竊竊私語,沉醉在創作的**當中,當她畫好最後一筆,將暴風雨時烏雲勾勒出來之後,和那些專心致誌的藝術家一樣,她長長地舒了一口氣。

“真好看,不是嗎?”低沉的讚歎聲在她耳畔響起。

“欸?”驚詫之下她連忙轉過頭來,長長的金發也隨之甩動。

瑪蒂爾達·德·迪利埃翁,正端詳著自己,她身穿繡著花邊的長裙,左手拿著她那柄金質的長柄眼鏡。

她是畫室內貴族黨的領袖之一,因為她的爺爺迪利埃翁伯爵現在是國王陛下的掌璽大臣。

她眼眸烏黑濕潤,頭發呈現出淡褐色,眼角細長,麵孔也因而顯得十分嚴肅,平素話也並不多。她比芙蘭大兩歲,今年已經十七歲了。

【法國掌璽大臣初時是負責為國王保管國璽的大臣,後來演變為一種重要的官職。擔任此職位的,一般是國王的親密侍從和幕僚官。】

她湊過臉去,仔細端詳著芙蘭剛剛完成的畫作。“構圖很好,顏色也運用地十分精當,是一副難得的好作品——特雷維爾小姐,您剛才完成了一副佳作。您果然不愧為杜倫堡老師最欣賞的學生……”

“謝謝,您過獎了。”芙蘭麵色有些發紅。

“不用謙虛,我是發自真心誇獎您的。”雖然是在誇獎,但是瑪蒂爾達的麵孔仍舊十分嚴肅。“我並不會特意來討好您。”

芙蘭低下了頭,心中卻在疑惑對方為什麽來找上自己。

“想必您在疑惑我為什麽突然來找您吧。”瑪蒂爾達唇邊泛起了一絲若有若無的笑。

“是的。”芙蘭低聲回答,“平時來找我攀談的人並不多。”

“您在我們裏麵最漂亮,這一點就足夠一些人憎恨上五十年了。”瑪蒂爾達仍舊掛著那種若有如無的笑,“更何況您的爺爺……”

“那您今天為什麽要來找我呢!您不擔心被某些人所遷怒嗎?”聽到對方說到了自己的爺爺,芙蘭直接打斷了她的話,幾乎忘了壓抑自己的聲音。

片刻後她為自己的失態而略微後悔。

她會怎麽對我呢?會繼續嘲諷,還是會叫上她的朋友們一起來欺負呢?該怎麽辦呢?

一位少女踏入上流社會所要學的第一課也是最重要的一課,就是隱藏自己的憎恨。芙蘭想起了哥哥曾說過的這句話。

哥哥的話總是這麽有道理。

然而瑪蒂爾達的反應卻大大出乎了芙蘭的預料,她隻是輕輕一撇嘴,露出一抹無奈的笑,然後輕輕地一搖頭。“好吧,我今天並不是來談論立場的,這隻是我們父輩和祖輩的餘興活動——我們有我們的。”

芙蘭疑惑地看著對方。

“您很想念瑪麗,對吧?”瑪蒂爾達看著芙蘭,“別急著否認,親愛的小姐,我看得出來,您是把她當做好朋友的,您這段時間非常想念她。”

芙蘭略微低下了頭。“是的,我很想念她。”

“很好,我們終於在一件事上取得一致了。”瑪蒂爾達點了點頭,“她大概是我們這些人裏性格最好的人了,對每個人都那麽尊敬和善,我很喜歡她。可是命運卻讓她橫遭那樣的災禍……”

芙蘭仍舊低著頭。

“當然,感歎是拯救不了任何人的,行動才能。”瑪蒂爾達以一種令人驚異的冷靜繼續說著,“我決定把她帶回來,我相信您也會想這麽做的。”

芙蘭抬起頭來,驚異地看著瑪蒂爾達。

瑪蒂爾達以優雅的動作,用左手輕輕地把長柄眼鏡抬起,將眼鏡橫阻在眼睛前,然後透過鏡框盯著芙蘭。

“很吃驚吧,我並不像看上去那麽毫無人情味兒。”她停頓了一會兒,然後繼續說了下去,“一個世紀之前,我們的先輩們除了俯首聽命走進修道院終老一生之外,別無其他選擇。然而一個世紀之後,我們總會比先輩強上不少——至少新時代的教育讓我們的腦子裏除了天主之外還有頭腦……”

“我要替瑪麗謝謝你!”發現了一個同盟,讓芙蘭有些激動。

然後芙蘭將自己已經拜托哥哥的事情告訴了瑪蒂爾達。

“我果然沒有看錯您。”瑪蒂爾達露出了欣慰的笑容——那種真正的笑容。“然而,隻靠您兄長一個人,未必能打動萊奧朗侯爵,將這件事辦成……”

“他一定能辦到的。”芙蘭再次打斷了對方的話。

“好吧,但願如此。”瑪蒂爾達點了點頭,顯然芙蘭的篤定讓她的心也寬慰了不少,“我相信他,一個擁有德·特雷維爾這種姓氏的人,是知道自己該做什麽和能做什麽的。不過,如果這件事上有需要我幫忙的地方的話,請務必直接告訴我,我一定會做的。”

芙蘭也點點頭。

看到自己的謀劃如此順利,哪怕是瑪蒂爾達這種素來喜怒不形於色的女孩也不禁有些喜不自禁,為了分流掉這些不必要的激動,她繼續端著長柄眼鏡,重新仔細端詳了芙蘭剛剛完成的畫作。

“真是一副傑作啊!”她再次感歎,然後轉頭看向芙蘭,“恕我冒昧,這幅畫裏的船長究竟是曆史上哪位知名人物呢?還是您腦中虛構的形象?”

芙蘭這次的回答極其簡略。

“我的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