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海心第一次走進這座都城中心的王宮。宮內大廳富麗堂皇,奢華無度,光潔的華麗地磚照得出人影。

一群穿著白衣長裙的長發女孩嘻嘻笑著,偷偷交頭接耳,包括海心。

“海心姐,你說我們能選中嗎?”鄰家女孩小美問她。

“我不知道。”海心如實回答。

“你一定能選中,海心姐。你的皮膚好白,而我……好黑”小美捏了把自己的胳膊,“貴族們都喜歡皮膚白的。”

“也許有的貴族喜好不同。”

“真的嗎?海心。”十五歲小美的眼睛一下變亮。

“真的,而我已經太老,不一定會被選上。”

海心說的是實話,她已經二十二,在這個世界屬於“高齡”。

男人都喜歡年輕漂亮的,海心心知肚明。她已經在這個灰姑娘係統裏遊曆了三世,每次都因實力不足而失敗。再失敗就隻能賠錢了。本來就是為錢進入這個係統的,結果卻沒賺反賠,世上最悲慘的事莫過於此。

唉,一陣長歎,沒辦法,誰讓自己出發前沒錢買裝備,不像別人那樣能買美貌、情商、智商、體能來包裝自己,別說讓男主愛上她了,連讓男主正眼看她幾眼都不可能。

轉眼就到第四世了。她想她一定又會失敗。

侍女選拔還沒開始,她靜靜站在大廳石柱後麵,小美見她不說話,轉頭和別的女孩聊得火熱。

地磚光亮得能照得出人影,她看著自己的影子,有些恍惚,前三世仿佛一場夢。

第一世,她是個灑掃侍女,男主是高高在上的帝國皇帝,皇帝擁有龐大後宮,怎可能看上她這個做衛生的?她費盡九牛二虎之力,才得以與皇帝在花園邂逅。

她拿著掃帚打掃落葉,假裝沒看到皇帝,正要迎麵撞上,皇帝的侍從眼明手快地將她拖走,還將她趕出皇宮。此後三年,她再無法進宮。到了第五年,仍沒有任何長進,任務失敗,她悻悻離開這一世。

第二世,她是皇太子乳母的女兒,照理說應該近水樓台先得月吧,可她因長相一般、為人處事一般,皇太子壓根就沒看上她。後來她發奮圖強,苦學按摩、唱歌,也沒能讓皇太子對她另眼相看。幾年後,她隻能哀歎著離開。

第三世,她是王宮舞蹈團的雜工,靠賄賂得了在國王麵前露臉的機會,可國王喜歡的是那種身材**的女子,根本沒多看她一眼。之後她慘遭陷害摔傷腿無法跳舞,隻得花錢走後門進廚房苦練廚藝,可是國王不愛美食愛美人,她最後還是慘敗而歸。

這一世,她決定再不討這些男人的歡心了,破罐子破摔,因為努力了也沒用,還不如逍遙自在地度過這一世,至少不會心塞——她做好了背負巨額債務的準備,也做好了日夜打工賺錢的準備——說白了就是好好工作,努力還錢。

侍女選拔開始了,幾個穿著幹淨整潔的黑色華衣男人和白色長裙女人走進大廳——據說是負責選拔的主管,原本的交頭接耳的女孩們迅速站好,動作快的還能再理理長發和衣裙。

海心對這種選拔駕輕就熟,好歹在王宮待過三世了。

她深知貴人們對理想侍女的要求,雖然她不漂亮年紀又大,但在選拔過程中表現出了順從、乖巧、勤勞、任勞任怨的特質,所以還是通過了測試,小美也通過了。小美被分在神殿,她被分在洗衣房。

“海心,她們真幸運。”小美羨慕地看著被分在皇太子寢宮的女孩。

海心嗤笑一聲,“你以為她們會被皇太子看中?”

“總有機會吧?”

海心低聲嘀咕,“灰姑娘太多,王子都不夠用。”

“啥意思?”小美一臉懵懂。

海心低笑出聲。

選拔結束,被選中的女孩被不同主管帶往不同地方,落選的則被帶出王宮。洗衣房與王宮側門離得較近,海心聽著落選女孩嚶嚶嗡嗡的哭聲,有些心煩意躁,有什麽好哭的,這兒又不是什麽好地方。

厚重的王宮側門開了,落選女孩們正要出去,卻聽得一個男人突然高揚聲音:“全都靠邊站。”這個男人是負責選拔的主管之一,海心和女孩們都聽話地往後靠。

一陣吱吱呀呀聲傳來,幾輛散發著惡臭的破舊板車駛了進來,所有女孩都皺眉捂住鼻子。

隨著馬車的駛入,海心睜大了眼睛。每輛板車上放置著幾個汙黑的籠子,每個籠子裏關著一個從頭到腳沒穿衣服的男人,有的侍女低呼起來,有的蒙住雙眼,還有的看得目不轉睛,比如海心。

她驚愕地看著籠子裏的男人,頭發那麽長,還有老長的胡子,這是多久沒梳洗了?

別看一個個沒穿衣服,可壓根看不清他們瘦得脫形的身體,全都覆上厚厚一層汙垢或黑灰,髒得要死,還很臭。

所有人都捂著口鼻避之不及。

一刻鍾後,洗衣房旁邊的簡陋房間裏,女孩們都在整理行李,將衣物等日常用品放在自己的床邊。

“他們都是被淘汰的王子。”領她們進房的老侍女見她們仍在嘰喳討論剛才一幕時,歎息著說道。

“被淘汰的王子,什麽意思?”小美最是好奇。

老侍女慢慢地說道:“皇帝生了一百多個兒子,活到成年的有五十多個,然後在爭儲中又死掉大半,最後活下來的除了皇太子就是你們剛才見到的那些。他們先是被送到偏遠地帶的廢棄王宮生活多年,待皇太子即將繼承王位時就會帶回殺掉。”

海心忍不住問:“為什麽不直接殺了,而是先在外麵養幾年再帶回來殺?”

老侍女嘴角露出一抹殘酷的笑容,“這是開國先祖仁慈,給了他們一個緩刑期。”

“緩刑期又是什麽意思?”又有女孩問道。

老侍女沒回答,笑容更深,海心隱約覺得透出一股嗜血感。

第二天清早,女孩們就被叫醒,全都被趕起來幹活兒。海心綰起侍女髻,穿著粗布長裙,坐在水池邊洗衣服,洗到快中午才洗完了盆裏堆積如山的衣服。原以為可以去吃中飯,誰料又被要求去送衣服。

“吃完飯再去送可以嗎?”海心看著剛領到飯的女孩們,咽了咽口水。

“馬夫們下午就要穿。”洗衣房的女主管不耐煩道,“快去,去晚了就罰你不許吃午飯。”

海心隻得抱起一堆衣服,快步離開。

馬廄臭氣熏天,馬糞味還和一股古怪餿味夾雜一起,讓人反胃欲吐。海心隻想快點離開,可偏偏馬廄裏一個人也沒有,無人接收她的衣服。

等了一會兒,海心實在受不了這臭氣,將衣籃放在馬廄門口一塊幹淨的石頭上,準備腳底抹油開溜。

可步子邁得太快,一個不留神,她絆到腳下一塊石頭,摔了個狗啃泥。

痛呼著揉了揉腰,她狼狽地站起來。

就在這時,一顆小石子飛了過來,正中她的腦門,痛得她再次叫了一聲。

“是誰啊?誰在拿石頭打我?”海心直接吼道。

又一顆小石頭飛來,用力地砸在她的胳膊上。

海心火冒三丈,開始找始作俑者,準備打回去。

從小父母就教過,誰打你,就打回去。

可找了又找,沒找到這人。四處空****的,偶有幾隻小鳥飛過,還幾滴鳥屎落下,差點被擊中。

海心越發氣,加快尋找,可還是沒找到,這時又一顆小石子襲來,海心靈巧地躲開後鎖定了來處。

衝到馬廄旁邊的水池,可仍然一片空**,隻有一大片破布掛在一棵矮樹上。

海心若有所感,微微用力就扯下這塊大破布,一隻漆黑惡臭大木籠出現在她眼前,籠內的人髒得看不清原本的容貌,但一雙綠寶石般眼睛熠熠閃光,像貓眼一樣。

海心捂住口鼻退後兩步,“是你打我啊?……為什麽?”

她可不會打回去——他髒汙腐臭。

“我……餓了。”他的聲音嘶啞得仿佛生了鏽,讓人聽得難受。

海心有些害怕,丟下一句“關我屁事”就跑了。

她來這一世是做任務的,不想多管閑事。不是她無情,而是見多了好心付出卻是爛回報的事。

她不想讓這種狗血事發生在她自己身上。

回到洗衣房,午飯隻剩最後一個飯團。飯團還很髒,明顯是掉在地上沒人要才留給她。

她也不想吃,看著上麵的汙泥就沒胃口。

可是不吃就會沒力氣幹活。她隻得小心翼翼掰下幹淨的一部分吃下,慢慢嚼著咽下。

剩下的飯團準備扔掉時,突然想起木籠子的那個“臭人”,反正也不要了,就給他好了。

跑回馬廄旁的水池旁,將飯團扔進了木籠,“臭人”立馬一口吞進肚子裏。

海心正準備離開,卻聽他嘶啞地道:“把布罩上。”

是啊,得清理“現場”,海心連忙將大破布拉過來,費了好一會兒功夫才罩住籠子。她看到“臭人”的譏諷眼神,似乎有些嫌她笨手笨腳。她有些來氣,下次再不做這種事了。

晚上熄燈後,洗衣房寢間的女孩們說著小話。

“還記得那些籠子裏的王子嗎?”一個女孩說道,“聽說他們一個月後就要處斬了。”

另一女孩驚訝,“真的嗎?”

“當然真的。一個月後就是皇太子正式繼位,也是他所有兄弟被斬的日子。”

“為什麽皇太子繼位,他的兄弟們得去死呢?”又有女孩問。

“這還不簡單,因為皇太子怕被奪位啊。”最開始說話的女孩叫道。可能聲音大了一點,引起了隔壁屋的不滿。

有女工敲了敲牆壁叫道:“都不睡覺了?白天幹的活兒太少了吧?”

大家一下噤了聲。不一會兒,屋內響起了時起時伏的鼾聲。

海心卻是睡不著,睜大眼睛看著窗外的月亮,原來,他們一個月後就要處斬了啊。不知為何,海心心底深處某處柔軟被觸動,或是對將死之人的憐憫。

天還未亮,海心悄悄起身,提前去小廚房領了早餐。早餐很簡單,一片幹麵包和一片蘋果。她拿去了馬廄。忽然覺得自己是個爛好人,上三世被人害得那麽慘,怎麽還這麽好心呢?

扯開爛布一角,她強忍臭氣將早餐放了進去。那“臭人”像蝦米一樣蜷縮著睡覺,聽見動靜警覺地睜開貓眼一樣的綠眼,看見是她,又看到幹麵包和蘋果,惡狼撲虎一樣抓起全塞進嘴裏。

她看得呆了,從未見過有人這樣吃東西,完全不怕被噎死。

幹麵包硬得像石頭一樣,蘋果還帶點核。

天光大亮,海心在洗衣房熱火朝天地幹活兒,一早上洗了三大盆衣服,在院子裏曬衣服時偷偷向昨晚那個最先說話的侍女打聽消息。

“我昨天去馬廄送衣服,沒想到碰到了一個臭籠子,臭死了。”她大聲埋怨道。

“你應該慶幸你去的是馬廄,那裏隻有一個籠子。”侍女正在忙著將衣服穿過繩索。

“那其他籠子呢?”

“在潲水房、垃圾場和地下糞渠之類的地方吧。”侍女剛曬完手中的一件衣服,海心連忙將另一件遞了過去。

侍女打著哈欠接過又說道:“馬廄籠子裏的人的生母是寵妃,生前有忠心的奴仆,買通了運籠子的人,把他安排在了馬廄,否則也隻能待在潲水房或垃圾場。我聽人說馬廄原本是不放籠子的。”

“哦。”

“你幫我把這些衣服都曬完,我去下廁所。”

海心還來不及拒絕,侍女就一溜煙跑了。

午飯時,海心將領到的飯團掰成兩半,留了一半給馬廄籠子裏的人。隻當是做好事吧,話說自己三世並沒有做過什麽好事,當然,也沒做過什麽壞事,她本身就是一個不好又不壞的人。

過了大半個月,她肉眼可見地瘦了下去,食物本來就很少,她還分了一半給別人。

沒辦法,人總是同情比自己還慘的人。

想到再過段時間這人就要被哢嚓了,她的內心升起無限同情。

一個即將臨期的死囚,一個屢屢失敗的灰姑娘,用送飯的方式聯係上,有種令人奇怪的感覺。

但海心努力拋卻這種奇怪感,管它呢,又不是與他組CP。

正式斬首的那一天,也是普國同慶日,皇帝正式登基的日子。

黃昏時分,當最後一絲陽光隱沒,王宮的庭院、柱廊、門廊、草地、水池、溝渠、溫泉池布置的彩色宮燈全都亮起,將整個宮殿全部照亮。

大理石牆壁被擦得鋥亮,圓柱上掛滿金銀飾品,龐大的水晶燭燈閃耀著夢幻光芒,從門口鋪到大殿每一個角落的深紅地毯鑲嵌著金絲勾勒出的王國山河圖案。

身著鑲著珠寶和寶石鏤金長袍的年輕皇帝在一眾華服貴族的陪伴下沿著高大的階梯,赤足踩上柔軟厚實的地毯,走入大殿。

海心就像所有看熱鬧的宮人們一樣隨著皇帝的身影移動,成群成群的盔甲衛兵排成人牆維持著秩序,防止任何一個人離皇帝太近。

話說這裏的王宮和以前的不一樣,或是為了彰顯上位者對仆人的仁慈,允許不在崗的宮人們過來湊熱鬧。

這是海心第一次看到皇帝,她應該攻略的男主,但直到現在,她都沒有找到任何接近他的機會。

他的身邊不僅圍繞著各色美女,且個個都是厲害角色,連一個近身侍女都精明如狐,絕無可能讓任何一個可能成為對手或情敵的女人進入皇帝的視野。

好在她在進宮之前就打探到了這一切,抱著破罐子破摔的心情進來。她不對皇帝抱有希望,三世的失敗已讓她失去了信心。

擠在人群裏,她看不清皇帝的臉,卻看清了籠子裏男人們的臉,因為籠車是從她身旁經過。

皇帝進入大殿後,一輛輛籠車陸續駛來,盔甲衛兵這次沒有阻攔圍觀的宮人們,他們不擔心被劫獄,因為每個籠子上的鐵鎖粗得驚人。

所有籠子裏的男人都被洗淨,洗掉了他們骨瘦如柴身體上的全部汙黑髒泥,還洗出一張張慘白得像死人的臉。

他們有的很老,有的年輕,還有的看起來像孩子,但表情全都如出一轍,冷漠而絕望。

海心試圖找出那個關在馬廄裏的,但她沒認出來,真沒認出。

他那時滿臉汙泥,根本看不出長相。

海心憐憫地看著每個籠子裏的苦命王子,心想她至少給其中一個喂了一個月的牢飯,不用做餓死鬼。

當最後一輛籠車駛過她麵前時,她突然一驚。其中一個木籠的瘦弱少年與她對視,綠得璀璨的眼睛像貓眼一樣奪目閃亮,還隱透著妖異光芒。

濕漉漉的金黃細發順著他削骨般尖銳臉龐滑落慘白瘦薄胸膛,火光下怵得瘮人。

是他嗎?她驚住。

不知為何,她有種奇怪的直覺,像這樣的男孩不會死。

男孩一直與她對視,直到籠車消失在轉角。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