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心皇後六十歲那年,發生了一件大事。她帶著幾個孫子孫女、外孫子女回阿撥斯參加新後冊立大典。塔利德王的原來的皇後死於難產。原本大齡還能懷上孕是件讓人高興的事,可沒想到生產時大出血,死在了產**,舉國悲痛。

一年後,塔利德王冊立新後,阿撥斯有名的名門世族之女。

在海心皇後的強烈要求下,安希倫王不得不同意她回國參加婚禮。

這是她與安希倫王結婚後第一次回阿撥斯,十分激動,興奮得好幾個晚上都沒睡著。

“我想念阿撥斯的海風,帶著鹹濕苦味的海風,透著夏天和美好的氣息。”海心皇後這樣對她的心腹侍女多娜說道。

多娜掩嘴笑,“您說話總是這麽詩情畫意。”

“那當然。”海心皇後也笑,然後開始收拾行裝。其實也不用她收拾,能幹的侍女們早已收拾得妥妥當當,她隻用看是否還需要加帶上什麽。

幾個月後,海心皇後的海船出發,一路順風順水,很快抵達了阿撥斯。

婚禮很盛大,宴席上的美味佳肴饞瞎人的眼,新後也很美麗,還很雍容文雅,海心皇後很滿意。

她和多年未見的安琪拉、亞斯爾、麗迪雅坐在華麗宴桌旁聊天,過了一會兒,便帶著他們一起向塔利德敬酒。

就在這時,意外發生了。她走上金色台階,剛走到王座前,正要與剛站起的塔利德說話時,嗖嗖嗖,幾聲鈍器劃破空氣的聲音,閃電般迅疾朝他們襲擊。她頭腦一片空白,想也沒想地就抱住塔利德,以身擋住箭雨,可塔利德反抱住她往地上打幾個滾,幹脆利落地避開了這十幾支箭。

嗖嗖嗖,又是十幾支箭飛來,塔利德抱住她在地上連打了幾個滾……更恐怖的在後麵,宴廳中一半貴族突然脫掉華袍,露出黑色利落勁裝,抽出黑色長靴中的鋒利短匕,用力一甩,短匕變長劍,發出猙獰雪亮的光。

這些貴族揮著這猙獰的長劍朝宴廳中的賓客砍去,尖叫聲、慘叫聲、哭嚎聲和吼叫聲震天響起,賓客們四散逃躥,可還是比不過這些可怕貴族的速度,被追上後迅速被砍倒,鮮血流了一地……

她仿佛回到了第一次在帝奧斯宮廷遭遇流血事件的那天,也是這樣血流成河,塔利德抱著她邊滾邊躲時,一群持劍貴族朝他們衝來,她發出了恐懼的尖叫。

衝在最前方的一個貴族狠狠一劍刺了過來,說得遲,那時快,她猛地翻身抱住塔利德,以身擋住了刺向他要害的一劍。

尖銳的劇痛從後背穿過胸口,痛得她兩眼發黑,連叫都叫不出聲,又一陣劇痛從側腰傳來,是那個貴族凶狠地一腳踢開她,瘋狂地再次刺向塔利德,塔利德甚至連反抗的機會都沒有,就被連刺幾劍,其他持劍貴族也衝了上來,他們踩著她的手、背還有大小腿,轟地一下衝向塔利德,長劍如暴雨般直落……

她兩眼再次一黑,這次再未睜開……

醒來時四周一片沉寂,明明是夏季,僵冷的空氣卻充斥每一個角落。她慌亂地想起身,後背、胸口和腰部傳來的劇痛卻使她痛呼著倒了回去。

動靜驚動了門外值守的幾個侍女和醫女,她們端著托盤和熱水盆匆匆奔入,同時說著話:“快去叫禦醫,殿下醒了。”

“是。”

長長的床幔被很快拉開,見她痛呼在床,侍女們手忙腳亂地為她拆紗布、換藥,還有的為她用熱毛巾擦拭冷汗。

“塔利德王怎麽樣了?”疼痛緩過氣來,她才問道。

除了換藥的侍女,其他侍女齊齊跪在地毯上。

“怎麽了?”她顫聲問道。或是已經預料到了結果,她閉上了眼睛,淚水忽然狂流。

“陛下、陛下已經過世了。”一個侍女哭著回答。

劇烈的疼痛再次傳來,從她的心底深處,痛得她再次暈了過去……

塔利德出殯那天,她跟在黑色棺木的後麵,茫然地跟走著。身後是大批的哭靈人,淒慘哀怨的哭聲似乎飄滿了整座都城。

沉重的喪鍾不斷敲響,一聲又一聲,一下又一下,與哭聲交融,透出無與倫比的哀傷氣息。

這已是她第三次送葬了。前兩次是她的丈夫的,後一次是她兒子的。

阿撥斯對她來說真是個充滿傷痛的地方。

全身黑色軍裝的安希倫一直走在她身後。他之所以穿軍裝,是為了再次出現刺客時行動方便。

當她滿麵哀傷、痛不欲生時,他卻用一雙精明的綠眼警惕地看著四麵,手中的散發殺氣的長劍似乎隨時離鞘而出。

大群衛兵跟在他們四麵,形成一個小小的包圍圈。其他人都在圈外沉重地跟走著。

世上最淒慘的事莫過於,白發人送黑發人。雖然海心皇後的頭發沒有全白,但這長子一逝,頭發竟白了不少。安希倫王在她身後走著,偶爾流露心疼的神色。

塔利德王雖然不在海心皇後身邊長大,但與海心皇後的關係不錯,海心皇後還一直覺得有愧於他,沒能陪伴他長大。現在他一走,她便是痛苦不堪。

然而,她必須很快振作起來。

塔利德王一走,阿撥斯的政局開始動**不安。

按說,應該是塔利德王的二十來歲的長子繼位,但這個長子前兩年在打獵時遇到意外,雙腿被一隻巨熊摁斷,已經癱瘓在床;次子在十五歲時已經病逝,死於高熱。

三子如今十七歲,不學無術,流連花叢,染上不潔之症,已無法生育,這是眾人皆知的事,不可能讓一個沒有生育能力的王子繼位。四子十三歲,在塔利德王被刺當日被三個貴族同時刺穿咽喉、胸口和小腹。但即便他不死,也難當大任。他頭腦愚鈍,反應慢,經常不及格,極易被糊弄的一個人。五子也在當日被殺,死得還很慘,被一劍砍掉頭顱,他年紀還很小,僅六歲,還看不出有什麽資質。

塔利德王還有五個女兒,可五個女兒中有三個都在未成年時就病死或死於意外。剩下的兩個,一個身體較弱,長年臥病在床,一個嫁到了冰雪王城做王妃,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肯定幫不了娘家什麽。

“他們為什麽要殺塔利德?”海心皇後曾哭著問安希倫王。

安希倫王隻是微微歎息。

“是不是因為我是個平民女,而他們不願意一個出身不高貴的君王壓在他們頭上?”她哭著質問。

安希倫王驚異地看著她,他以為她不知道,但她一直都知道。

她無數次地告訴自己這不重要,自己的努力才最重要,但很遺憾,有些東西是真注定了的。

在這片大陸上,所有人都極重視出身,皇家貴族更甚。你與他們沒有血緣關係,或身上沒有流淌高貴的血,你注定被他人鄙視。塔利德雖是希律亞王之子,可其母出身實在太低了,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平民女,往上數祖宗十八代都沒一個貴族的,叫這些貴族如何忍耐?一想到阿撥斯今後數十年甚至數百年都要被這種劣質血統統治,他們就沒辦法接受。

一些極端分子便鋌而走險,起了弑殺君王,換人上位的想法。經過精心的策劃,一場驚天殺戮便猛烈發起,一舉成功,極端貴族們便紛紛自殺……在他們行動之前,所有財產和重要家人都已轉移,所以也沒了什麽牽掛。

參加完葬禮,海心皇後又拖著沉重的腳步去了亞斯爾王子的房間門。亞斯爾天性膽小,參加任何宴會都會帶上數十暗衛貼身保護。可這次極端貴族們鐵了心要除掉他,竟衝破數十暗衛的防禦,要一舉奪了亞斯爾的小命。

亞斯爾奪過一個倒地暗衛的劍,與他們激烈廝殺,拚死保護自己,可還是被他們一劍中了身下的要害的部位——這也是極端貴族們的策略,萬一取不了他們性命,取了要害部位也是可以的,一個被去勢的王子是不可能繼承王位。如赫帕亞的伊赫哲王子,原本聰敏過人,勇猛非常,卻被皇儲施計去勢後再無法繼承王位,即便十年之後從被流放的苦寒之地歸來,皇儲也不再視他為敵手,麵上居然還笑嘻嘻地與他稱兄道弟……

亞斯爾這次雖說還談不上去勢,卻與去勢差不多了,幾乎無法人道了,受了強烈的打擊,痛苦得自殺了好幾次。

她去他的房間門,安慰了他足足兩個小時,任由他趴在她肩頭失聲痛哭,拍打著他的背部,仿若他仍是當年那個小孩子。直到他哭得睡著了,她才歎息著離開。

她多麽想像他一樣,痛哭流涕,沉浸在悲傷中不願醒,可她不能。

現在,往前一步,是深淵,往後一步,還是深淵。

若她的後代子孫繼承王位,將來會麵臨更多慘烈暗殺或血鬥;若她的後代子孫不能繼承王位,則會死得更快,因為新的君王不能容忍希律亞王的直係後代還活在這世上,無論是男的還是女的。

到時,她的兒子、女兒、孫子孫女、外孫和外孫女,還有麗迪雅肚子裏未出生的孩子全都會死於非命,或許還會死得很慘。

希律亞王這一脈的根會全部斷掉。

她再次歎息,深深地,又深深地。

她多麽不想做一個殘忍的女人,可她不得不做……

三個月後,她在安希倫王的支持下,扶持塔利德王的癱瘓長子登上了阿撥斯的王座,並以鐵腕手段消滅了幾個帶頭極端貴族的家族。滅族的手段極為殘忍,以掘地三尺的幹勁和能力,挖出這幾個家族所有逃躥在外的人,將他們從上到下,從長到幼,全都殺得一幹二淨,連懷孕的女人,繈褓中的嬰兒都沒放過。

她所能展現的唯一的仁慈,便是為他們進行火葬,沒有將他們的屍首掛在城門作威望的展示。

她還將繼續追殺其他貴族餘孽,哪怕花十年、二十年也要把他們誅殺殆盡。他們一天不死,她就一天坐立不安。

經過深思熟慮後,她還不得不將她與安希倫王的女兒萊安娜嫁給了癱瘓長子的長子。這是近親結婚。可她沒有辦法,不這樣做的話,癱瘓長子的王位根本保不住,又一輪新的殘殺會發生。

萊安娜是安希倫王的唯一女兒,皇家承認的,將會獲得大筆的嫁妝包含與北大陸、夾縫之地的三條貿易線、五萬私軍和無數金銀財寶,這將成為癱瘓長子坐穩王位的一個保證。

三條貿易線可以讓貴族們看到癱瘓長子對阿撥斯的價值,一旦癱瘓長子死亡,癱瘓長子的長子又無法繼承王位的話,這三條貿易線就會收回。當然,這並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五萬私軍和足以養活私軍的金銀財寶,有了這樣的人力物力,萊安娜可以隨時發起戰鬥,向那些挑釁她公公、丈夫王位的人。所有人都忌憚萊安娜這樣的實力以及她身後的安希倫王。

萊安娜原本已經結過婚了,和提塔爾最有名的貴族世家之子,可為了母親,她決定立刻離婚,與阿撥斯的貴族結婚。當然,也是她想當未來的阿撥斯皇後的緣故。當皇後,更能滿足她野心勃勃的政治欲望。

為了他們能有健康的後代,海心皇後又做了一件她以前很不恥的事情。她不得不要求萊安娜和另一男子生子,記在其丈夫的名下,就像昔日的希律亞王母親所做的那樣。

她不得不這樣做,她真的是逼不得已。一方麵要求萊安娜與其他男子生子,一方麵要求萊安娜與其丈夫避孕。她有時早晨起床真是不敢照鏡子,不敢看鏡中那個日漸老去,兩鬢蒼白的自己,她已經完全不像她自己,昔年那個純真執著、倔強任性的女孩子再也不複存在。

那個以前的她缺點很多,很麻煩,腦子一根筋,還傻乎乎,普通得不能再普通,但她卻無比懷念那個自己。現在的她看得通透,活得自我,還能處處計算利益,卻遠不如從前的她活得純真,哪怕傻一點也好,看得太透,做得太透,未見得是好事,多少背離了她做人的初衷,她會變得不快樂,卻又無可奈何。

現在她是決無可能與安希倫王離婚了。血緣上她是無法高貴了,她唯一能做的便是積蓄實力,隻有絕對的實力才能碾壓高貴的血脈,打擊那些蠢蠢欲動的執著或極端的貴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