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順王的禦前會議上,牛金星對此案的看法很簡單,那就是齊國公授意手下寬大處理北方同盟的叛將,這樣做的好處有以下幾條:首先是團結軍心,王啟年、周續祖和吉星輝他們都是齊國公的舊部,如果不念舊情處罰他們,可能會讓老部下認為齊國公刻薄寡恩;其次是收攬人心,畢竟順軍內部有很多都是前明降將,齊國公這樣做實在為將來策反順軍將領做準備;最後就是為戰爭做準備,牛金星判斷南方不願意在這個時候讓人覺得他們畏懼北方,所以一定要明示天下他們敢於和順廷對著幹。

“我不知道牛太師猜的到底對不對,”許平把牛金星的話簡要複述了一遍,對黃乃明憤憤地說道:“但是齊公如此行事,就不要怪別人以小心之心相度。”

“這個判決是不公正的。”黃乃明對此毫不諱言。

“原來黃將軍也知道啊。”

“但這絕對不是家嚴授意,而是那提刑官另有所圖,我猜他是想在仕途上發達,所以就違心作出了這樣的判決。”在這個出乎齊國公府意料的判決出來以後,黃石和張再弟就鄭之林上次來齊國公府求見的事進行了討論,把這位提刑官的心思猜了個**不離十,黃乃明給許平簡要介紹了一下情況:“這種事在所難免。”

“難免?”

“以往審問官司的時候,常常有人不講是非曲直,在公堂上表明身份——父親是某某、或是座師是某某,結果就能輕易脫罪……”

“這不就是官官相護麽?”許平不耐煩地打斷道,他聽不懂黃乃明說的這個到底和北方同盟的這個案子有什麽聯係。

“沒錯,就是官官相護,千年來一直是這樣。”黃乃明指出,在大部分時候,官員的親屬——不需要是很高的官員,總是能以各種各樣的借口脫罪:“如果這些人不是太過罪惡累累、驕橫不法、而且態度特別惡劣一點兒麵子都不給的話,就是戲文裏的清官都不會去收拾他們。而實際上,戲文裏的這種清官就更少了。”

“這是不對的。”

“當然不對,可是沒有人能杜絕。”

“我們大順就要杜絕。”

“你們想要杜絕,但是……好吧,我不和許兄你爭你們大順能不能杜絕,我隻說以前從來沒有哪個朝代杜絕過,或許你們大順很特別吧……好吧,你們大順就是很特別,我現在隻說唐宋元明,為什麽會官官相護呢?因為人人都有私心,都不願意得罪能影響他們命運的人,一個鐵麵無私的清官肯定會得罪同僚,會得罪上官,所以清官基本隻有在戲文裏才有。”以前黃乃明說過不少南方的製度,許平雖然不是很讚同但既然是他兄長在說,他也就耐心去聽,因此對南方的製度也有所了解,黃乃明解釋道:“這個鄭提刑和以往的官沒有什麽不同,他知道自己得罪不起手裏有選票的選民,所以就昧著良心胡亂判案。”

“那齊公為什麽不糾正?”許平怒道:“既然齊公和黃將軍都知道他是在昧著良心做事,為什麽不責罰他。”

“因為那樣就會讓官員畏懼家嚴、畏懼上官,這就會走崇禎朝老路,那個時候百姓活得怎麽樣想必許兄是了然於胸的。河南百姓易子而食的時候,河南各縣的糧倉仍然可以供應幾十萬汴軍到處圍剿追堵貴軍,巡撫衙門還能完成朝廷的考成,把大批的銀糧送去京師。”黃乃明再次承認他認為這件案子判的不對,但依舊不答應改判:“當官的討好百姓了、為了選票昧著良心做事不好,但是比起討好上官、為了同僚昧著良心做事更不壞。”

“巧言令色。”許平搖頭道:“哪裏是討好百姓了,北方死難的無數生靈,他怎麽就不討好呢?”

“因為他們沒有選票,官員總是會討好能夠影響他們仕途和前程的人。”

“黃將軍你明知這些,卻根本不打算去糾正嗎?”許平勉強壓下心中的不滿,現在對他來說更重要的事情不是和黃乃明爭吵而是讓罪有應得的人受到懲罰:“那把他們交給我們大順,我們來處置他們,山陝的百姓確實沒有齊公的那個選票,但是他們有我。”

“家嚴不會這麽做的,現在他沒有把他們抓起來移交給你們的理由。”

許平直視著黃乃明的眼睛:“黃將軍的意思是,那些百姓就白死了?”

這個問題讓黃乃明感到很難回答,他吞吞吐吐地說道:“家嚴認為這個官司在南方是不會得到公正處理的,家嚴錯誤地把管轄權給了福建的提刑官,這個要等山西、河南等地有了自己的提刑官後,以泉州提刑司沒有管轄權為由宣布這次審判無效……”

“為什麽要這麽麻煩?把他們交給我不就行了?”許平不耐煩的說道。

黃乃明頓時又沉默了,他父親在信中表示要堅持走這樣的司法流程,雖然福建對北方同盟的將領不太關心,他們眼下更在乎來自順軍的威脅,但遭到北方同盟洗掠的山西、陝西等地的百姓一定對他們恨之入骨,一旦有機會他們肯定要把這些仇人繩之以法。而福建的民心黃石也認為沒有必要立刻去施加影響,等將來順軍的威脅不存在了,百姓的恐懼之情一去就會重新審視這些叛將的所作所為,但黃石堅持的是:他不能公開出麵來幹涉司法判決。

片刻後許平恍然大悟:“原來你們還琢磨著要打回山西啊,嗯,不對,你是在找借口,既然吾主不可能把北方還給你們,那你們就有理由不把這些犯人交還給我,好,黃將軍這是存心給我添堵吧?”

黃乃明依舊一聲不吭。

“在我的有生之年,我一定要看到這些劊子手被明正典刑。”許平的音調變得越來越高。

“許將軍這是在威脅嗎?”黃乃明的聲音則依舊顯得很冷靜。

“不要把你做的事推到我頭上,一直是齊公和黃將軍在威脅我們,你們宣布那些叛賊無罪,因為他們幫了你們的忙、解了你們的圍,你們還覬覦我們大順的領土,剛剛黃將軍還在說要等你們奪取了山西、河南再如何、如何。”許平反駁道:“很好,山西、河南這些地方不會跑,黃將軍如果想拿去,記得帶著兵來。”

說完許平就要拂袖而去。

在許平離開的時候,黃乃明在他背後說:“如果許將軍信不過我們,王啟年、薑鑲他們就在福建,許將軍也可以帶著兵去抓。”

聽到這話許平在門口停住腳步,回過頭看著黃乃明:“信不信由你,我不想和黃將軍作對,真的不想,如果有可能我非常希望在我們的有生之年相安無事,但這次,黃將軍你和齊公做得實在是太過份了。”

……

一樁及時趕到的喜訊衝淡了順廷中的緊張氣氛,吳三桂和餘深河在赤峰與林丹汗的決戰中獲得全勝,林丹汗的主力被全殲,他本人也在兵敗後被殺。

“能有這次的大捷,建酋阿敏和前明的洪承疇功不可沒。”牛金星得意洋洋地向許平介紹情況:看到形勢危急後,阿敏和洪承疇私下和吳三桂他們溝通,一麵竭力勸說林丹汗在赤峰堅守,一麵掩護關寧軍和近衛營四營秘密接近林丹汗的王城,充當內應引順軍進城把蒙古軍一網打盡,林丹汗也被阿敏殺死在他的王宮裏:“建酋乞求主上讓他當建州節度使,如果實在不行就饒他一命。”

“饒他一命?”許平奇怪地說道:“難道沒有他們倒戈我們就打不贏了麽?為什麽要饒他一命?”

“建酋並沒有參與入寇啊。”

“他並不是不想,而是因為他的兵力集中在遼西走廊防備我們,替插汗看家,而且要是山海關或是居庸關有失,他一定會入寇的。”之前阿敏的部隊同樣牽製了順廷一部分注意力,而且在山海關和居庸關外圍也有零星交戰:“一看勢頭不好就倒戈乞命,世上哪裏有那麽便宜的事?我們與建酋作戰有沒有將士陣亡?這不是血債嗎?我們找誰去討還?”

“知道大將軍心情不好,但眼下可不是遷怒的時候,”牛金星聽許平說過他和黃乃明交涉無果:“但是他們投降讓我們少死了很多人,這難道不是功麽?大將軍可不能昧著良心說話啊。”

許平皺眉想了想,口氣鬆了下來:“也罷,就饒他一命吧。”

順王高踞在禦座上,並沒有立刻做出裁決,隨著在這個寶座上呆的日子越來越久,順王越來越不輕易吐露心意,總是像個仲裁者般地聆聽著臣子們的爭論。

“陛下,”牛金星向著順王說道:“臣以為不妨就把建州節度使給阿敏吧。”

剛才整個大殿上就隻有許平一人反對赦免阿敏,現在又是他再次出言反對:“太師此言不妥,兩年前阿敏如果束手投降,我不反對陛下賜給他建州節度使的職務,但是現在他跟著插汗作亂,窮途末路才投降,怎麽一點懲罰都沒有?饒他一命就是恩典了。”

“大將軍,”這次是站在牛金星身邊的張縉彥出來說話了:“阿敏豺狼之性,如果逼得太急說不定他以後又要作亂,現在給他一點甜頭,讓這個家夥對我大順畏威懷德……”

“張大人,”許平毫不客氣地打斷了張縉彥:“若他膽敢作亂,出兵討伐便是,聽張大人的意思,就好像是我們還怕了他似的。”

許平的話引起一片嗡嗡聲,不少人臉上都露出不滿之色,許平疑惑地看著群臣,不明白自己到底說錯了什麽。

“臣彈劾許平為了一己之私,置國家於不顧。”像是為了回答許平的疑惑,立刻就有禦史跳出來叫道,向順王報告許平是盼望著北方還有亂事,給自己掙軍功的機會,而這樣固然是武將之福,卻是國家的禍患。

“你這廝在胡扯什麽?”許平怒氣上湧,衝那個禦史叫道:“我怎麽是盼望著建酋作亂了?我是說他根本不敢作亂,要是他真作亂了也自然有人收拾他,不然國家養兵何用?”

“臣彈劾許平咆哮禦前。”

“臣彈劾許平自做威福。”

以前許平從來沒有在大殿上受過當麵彈劾,不過他曾見到過其他人的反應,被彈劾後立刻跪倒在地,脫下冠冕向順王叩頭謝罪。不過許平並不打算學他們的模樣,他覺得謝罪反倒像是承認了那些禦史信口雌黃的罪名一般,他麵向順王大聲說道:“陛下,臣並無此意。臣以為:要震懾國內和四周心懷不軌之徒,不僅需要強兵,更需要讓這些潛在的敵人知道我們強硬的態度。如果我們對冒犯我們的人示弱,那就會讓天下懷疑我們的決心,這樣就是空有強兵也沒有用。”

“好了,不要再爭了。”在更多禦史跳出來的時候,高高在上的順王笑道:“寡人認為大將軍說的有理,此外武人想立功有什麽不對?”順王還對許平特別加了一句:“大將軍放心,王爵遲早還是你的。”

“陛下。”許平有些氣悶,聽起來順王似乎認可了那些禦史的說辭,但順王又擺手說不要再在這個問題上計較,繼續正題,許平隻能收回湧到嘴邊的辯解:“臣遵命。”

吵了這一通後,許平覺得自己也差不多說盡了自己的理由,而且也忘了剛才還想到了什麽,等了一會兒見許平默默退回到武將的班列中,順王便拍案同意把建州節度使的職務給阿敏作為獎賞。

“還有洪承疇,”牛金星繼續匯報這次大捷後的人事處理問題:“此人頗通政務,又在遼地呆了多年,遼王想把他要去幫助處理遼事。”

說完後,滿朝文武都看著許平,周洞天地位較低位置比較靠後,雖然和許平之間隔著好幾個人,但他一直留意著許平,見他衣袍抖動,連忙咳嗽了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