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路離開的第二天,深秋的雨水繾綣而來,似乎要訴說那難盡的纏綿。

在傅少川的東奔西跑以及小措的幫助下,湘澤實業雖然還有著一堆的問題要處理,但好在不論是銀行貸款還是公司內部,都已經趨向於正常的軌道,韓野將要麵臨的是如何更好的經營公司,癌症晚期的韓澤聽到這個消息,像是回光返照一般,整個人都洋溢著笑臉。

醫生說,他每天早起都會對自己說一句話,不論如何都要堅持到孫兒出生的那一刻,才能咽下那口氣。

我們都明白,薇姐在世的時候,韓澤一心撲在事業上,從來沒有陪在薇姐身邊享受過老婆孩子熱炕頭的生活,現在生命垂危,他想給天堂之上的薇姐帶去一個好消息。

我們能做的,就是多一點的陪伴。

也許是張路最終的決絕離去讓傅少川幡然醒悟了,他不再日夜陪伴陳曉毓,給她請了一流的醫療團隊和護理團隊,同時也在積極處理公司接下來幾個月的事物,聽韓野說,他準備去尋找張路,不管她在哪兒,他都要找到她,欠她的交代,遲早都要給。

我隻能感慨一聲,男人永遠都是後知後覺的動物。

隻可惜我不能斷定是否每一個後知後覺的男人都能擁有還停留在原地的那個女人。

張路走了多遠,我們誰都不知道。

但是這天夜裏,狂風吹打著窗戶,韓野在看書,我洗漱完出來,看見微信上收到一張圖片,是張路發給我的,她坐在綠皮車廂裏,安靜的坐在靠窗的位置,夕陽西下的餘暉照耀在她幹脆利落的短發上,我從未看過張路如此沉靜的一麵,我記得她以前說過,如果她受了傷,最想去的地方是西藏。

不知道她是否成行,人的一生總要有一次忘卻一切的旅行,而西藏,是必選之一。

我的預產期是十二月一號,姚遠為了這個孩子,已經將今年的一切行程都作廢了。

夜裏睡覺的時候隻覺得天涼的太快,一眨眼就到了手腳冰冷的季節,睡前韓野給我暖好了腳,但半夜我還是被冷醒了,那種冷由心而起,說不上來為什麽。

早起的時候收到的第一個消息,是好事兒。

楊鐸打來的,徐佳怡已經醒了,醫生對她進行了全麵的檢查,胎兒三個半月,一切正常,隻是她在病**躺了太久,可能需要恢複一段時間才能回國。

這對我們而言,無疑是這一段陰沉的時光裏唯一的一線光亮。

為了回國之後的生活,楊鐸拜托我們在碧桂園給他看房子,我本以為他回來後,中國區的業務重任就會從我肩上卸下來,但楊鐸卻表示回國隻是為了讓徐佳怡和我們更好的在一起,並非為了工作。

我隻好勉為其難的接受了這個重任,但我的產假卻一直休到了一年以後。

最讓我犯難的是,沈洋大清早就把所有的工作都和譚君交接了,至此,譚君正式成為我的左膀右臂,在我產假期間,我所有的工作都由他來幫我代做,而我隻需要在背後出謀劃策便可。

我更擔心的是沈洋今後的生活,他現在不是一個人,他有一個六十多歲的老母親要贍養,還有領養的孩子要撫養成人,所以我極力的勸說沈洋成為我的助理,但他卻心意已決。

“黎黎,在這個時候提出來可能你會覺得我沒有人情味,但我真的不喜歡這種南征北戰的生活,經曆了這麽多的事情,我就想回歸家庭,陪在孩子身邊,陪在母親身邊,那些所謂的雄心壯誌,都比不過實實在在的生活。”

看著沙發裏一臉堅定的沈洋,我還是第一次在他臉上看見剛毅,這和從前畏畏縮縮的沈洋相比,讓人看著舒服多了。

“那你以後打算怎麽辦?雖然說作為我的助理可能工資不夠你大富大貴的,好歹也能讓你養家糊口,加上你的業務能力,提前那方麵我可以跟楊董申請再調高一點。”

我才說出口,沈洋就笑了:

“曾黎,我實話跟你說吧,之前我總想著要恕罪,替自己恕罪

,替餘妃恕罪,她畢竟是我愛過的姑娘,雖然她最後落得這樣的下場,但我盡全力的去愛過她,我不後悔,現在我就想過自己的生活,沒有懺悔,沒有救贖,隻有簡單和平淡。”

其實我也知道,不論是楊鐸還是公司裏的人都向我反映過,沈洋在外麵並不被人看好,一些戳脊梁骨的人都在背後說他是個吃軟飯的,而且吃的還是前妻這碗軟飯。

所以我也沒有再強迫他,輕鬆一笑,伸出右手:

“夫妻五年,同事一場,握個手吧,從此以後我們就是親人,隻有親情,沒有虧欠。”

沈洋也站起身來,長舒一口氣,溫熱的手緊握著我:

“曾黎,你是個善良的女人,謝謝你。”

後來我才知道,沈洋從我這兒離開之後,買了一輛小車,從此過上了開滴滴打車的生活。

我們的婚姻從滴滴打車結束,而他的新生活,卻從那個終點開始向前出發。

在為他感到欣慰的同時,我也在反省自己,隨波逐流的生活過了那麽多年,或許每個人都需要一點點的叛逆加上百分百的勇氣,去嚐試自己想過的生活。

張路離開的第四天,那個陰雨纏綿的下午,韓野和傅少川帶著秦笙,也代替楊鐸和徐佳怡,帶著禦書和佳然的遺照去見了餘妃最後一麵,我不知道他們都說了些什麽,我也不知道餘妃在麵對這麽多年的感情和親人麵前,到底會不會有最後的悔悟。

回來的時候秦笙的雙眼微腫,哭著說餘妃已經四天沒合眼了。

這或許就是最後的煎熬吧,害怕一覺睡過去,生命就到了終結的時候。

與她一起等待著倒數的,還有我們。

隻是我們最先等來的不是她的死訊,而是沈冰。

她離開的那天給我留了一張字條,上麵寫著:再一個明天,下一世人間,我願做個好人,陪在你們身邊。

抱著她骨灰回來的是沈冰的媽媽,在這個世上,她失去了沈冰,就剩孤零零一人,劉嵐把她接回了自己的家,我們都以為沈冰是毫無牽掛離去的,但是沈媽媽給我們看了沈冰死時的圖片,她是被人活活鞭打致死的,就為了滿足裘富貴那變態的欲望。

但是裘富貴給出的說法是沈冰是精神恍惚從陽台上失足掉下來摔死的,因為沒有足夠的證據,警察也以不小心失足身亡做了最後的結論。

沈冰的一生,就這樣淒淒慘慘的收了場。

我已經很久沒有一個人坐在陽台上和黑夜說說話了,韓野和秦笙去醫院看小措,我坐在飄窗上看著這個城市的夜景,在雨中顯得那麽冷清孤寂。

“媽媽。”

稚嫩的聲音在我耳旁,我擦了擦被淚水肆虐的臉龐,回過頭看見小榕抱著泰迪熊站在我旁邊。

我拍了拍飄窗的毛毯:“小榕,坐上來吧。”

小榕坐在飄窗上,伸手過來給我擦淚:

“媽媽,你為什麽哭了?是因為爸爸丟下你陪小措阿姨去了嗎?”

我擠出一個微笑,摸摸他的頭:

“再過一個多月弟弟就要出生了,小榕,你想給弟弟起個什麽名字?”

小榕耷拉著腦袋看著我:

“媽媽,爺爺給弟弟起了個名字,不知道你喜不喜歡?”

我聽秦笙說起過,她去醫院看望韓澤的時候,韓澤正在苦惱給孩子起名字的事情,在韓澤的心裏,小榕雖然不是自己的親孫子,但他對小榕的感情是真摯的,可小榕的名字不是他起的,妹兒是他的親孫女,名字也不是他起的,對於這個小孫子,他想留一個念想。

就算秦笙不來問我,我也是要跟韓澤說這件事情的,他是孩子的爺爺,這個名字讓他起,再合適不過了。

“爺爺起的名字,媽媽肯定喜歡,你說來聽聽吧?”

小榕半跪在毛毯上,兩手摸著飄窗看著外麵,指著樓下說:“爺爺在院裏種了一棵樹,他希望弟弟能夠像小樹一樣茁壯成長,所以爺爺說弟弟就叫韓嘉樹,媽

媽,你喜歡這個名字嗎?”

韓嘉樹。

我輕聲念了好幾遍韓嘉樹這個名字,小榕滿懷期待的看著我,等待我給出的回應。

我故意冷著臉看著他,小榕急了,連忙安慰我:

“媽媽,爺爺說了,要是你不喜歡的話也沒關係,爺爺還起了別的名字,我說給你聽聽。”

我伸手噓了一聲:

“小榕,媽媽很喜歡這個名字,弟弟,你聽到了嗎?爺爺給你取的名字,你以後就叫韓嘉樹了。”

小榕開心的從飄窗上下來,笑著說:“媽媽,我要打電話告訴爺爺這個好消息,媽媽早點休息,媽媽晚安。”

韓澤也是煞費苦心了,韓嘉榕,韓嘉樹,榕樹。

榕樹具有“獨木成林”、“母子世代同根“的特性,最能代表我國各民族大家庭“同根生”的寓意。韓澤取這個名字,也是想告訴我們,不管小榕是誰的孩子,從他開口喊我媽媽的那一刻起,他就是我的孩子,是我肚子裏孩子的哥哥。

我很喜歡這個名字。

小榕來過屋裏之後,我的心情莫名的好了起來,我給張路發微信,告訴她孩子的名字已經有了,張路很快就給我發了語音過來:

“太可惜了,太遺憾了,我還準備惡補一下我的文化知識,給我幹兒子取個名字呢,不過韓嘉樹這個名字我喜歡,但我要說好,孩子的小名得我來起,黎黎,你猜我現在到了哪兒?”

我仿佛已經聞到了一股來自於布達拉宮的味道,不管張路走多遠,我都能猜到。

當我問起孩子出生的時候她能不能回來,張路卻一再的向我道歉。

我想,療傷也是需要時間的吧。

倚靠在飄窗邊,屋子裏安靜的能聽見自己的呼吸,但我就恍了一下神而已,韓野就神不知鬼不覺的來到了我身後,我的身子不由自主的朝著他靠了過去。

“韓叔,你聽,雨落的聲音,多麽鏗鏘有力。”

韓野低頭在我的頭發上留下一吻:“世間萬物都是有力量的,黎寶,都十點半了,你怎麽還不睡?小榕給我打電話了,說你坐在飄窗上很難過的樣子。”

我伸出雙手環抱著他的腰:“我不難過,我隻是聽著雨落的聲音在想你,我在想如果我們沒有相遇,是不是會有另外一個女人出現在你的生命裏,經曆我所經曆過的一切。”

韓野緊緊抱著我:“不會,就算有,她也不會和你一樣,她肯定是甩給我兩個大耳光子,然後丟下一句,王八犢子,滾遠點兒,別讓我看見你惡心。”

我知道,在韓野的心裏,那一段他缺席的時光會成為他內心裏永遠的愧疚。

可他並不知道,愛人之間有時候就需要一點虧欠和愧疚,才能更好的經營一段感情。

而我特別感激他離開的那一段時光,在失去他的日子裏,我清楚的感受到了自己的內心,沒有一絲的牽強,我就是真真切切的愛著他。

未來不知道能走多遠,但我會抓緊每一分每一秒告訴他,我愛他。

這樣的雨夜,因為有他而格外的溫暖。

時針滴滴答答的從沉睡中,在歡笑裏,和無言中溜走。

第七天,十一月四日,宜入殮,安葬,移柩,立碑,破土,是個難得的好日子。

北方已經迎來了今冬的第一場雪,而我在南方的豔陽裏,瑟瑟發抖。

早起的時候站在陽台上,看見韓野和傅少川,還有秦笙三人坐在花園的石凳上,四下沉默,相顧無言。

禦書,天堂下雪了嗎?

若是雪下的很深,你那條粉碎的右腿還會不會疼,但是你別怕,壞人是要下地獄的,你在天堂可以慢點走。

我仰頭望天,陽光溫暖的照在身上,如同禦書的小榕,緩緩入心。

我不知道我閉著眼睛對著天空冥想了多久,隻知道一低頭的時候,看見傅少川從石凳站起身來朝著屋外狂奔,韓野和秦笙緊跟其後,雙雙奔向大門。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