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軍第七日,我便到達了青城。而與此同時,養好了傷的謝清運又再次上了前線。我和他的隊伍剛好錯開,連見麵敘上一敘的時間都沒有。

到的時候,青城已經是重兵把守,我方到城門,便已知道,裏麵大概是布置好了龍潭虎穴。

然而我帶著五萬兵馬,要鎮住一座小小士兵大多出去的城池,這過於容易。

一進城裏,我便瞧見許多百姓站在過道兩邊,那些百姓大多都是老弱婦孺,鮮少有丁壯男子,他們張望著,似乎在尋找著誰。這裏麵有個姑娘,穿著一襲緋衣,撐著一把繪著漾開蘆葦的水墨油紙傘,靜靜站在人群後麵。她麵容平靜,卻又似乎帶著幾分隱藏在心底的欣喜,因為氣質出眾,哪怕她站得老遠,我也從人群裏一眼看到了她。

她也看著我,或者說是我的方向,似乎她找的人,應該在我周邊。

我卷著簾子,靜望著那個姑娘,直到她從我的視線裏消失。

百姓們都很沉默,鮮少說話,有些姑娘看了半天,便用帕子捂住了嘴。

入城之後,士兵們被領著去了郊外最近的兵營,我便帶了一千人到了臨時的住所。府邸門口早已站滿了官員,他們神色肅穆,仿佛我是洪水猛獸一般,我不由得嗤笑出聲來,放下了車簾,直到馬車停穩。

下車時,小桃子拉著我的手,暗中道:“殿下,切勿衝動!切勿衝動!”

我但笑不語,等走近那些官員,他們紛紛給我見禮,跪下去高聲道:“見過殿下,殿下千歲千歲千千歲。”

“眾位辛苦了。”我笑意盈盈走上去,攙起了華州知府陳寅的手,關懷道,“近來戰事不順,陳大人們辛苦了吧?一別不過數月,大人瘦了呢。”

聽得我的詢問,陳寅麵上露過一絲詫異,隨後立刻低下頭,忙道:“勞殿下掛心,這是臣的本分。”

我但笑不語,同一幹人等一同入內,隨著入內的,還有我身邊隨行的一眾禦林軍。一幹大臣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卻仍舊忐忑地跟在我後麵。直到進入正廳,大門關上時,終於有人耐不住,突然喘著粗氣癱倒,艱難道:“殿……殿下……臣……”

“啊,梁大人,”我看著那人,手一揮,隨行的禦醫立刻上前去給他把脈,我滿臉關心道,“還好孤有隨身禦醫,梁大人還好嗎?”

一聽這話,這位裝病的青城知縣梁成立刻僵了僵身子,慢慢放緩了呼吸。其他所有人馬上跪了下來,慌張道:“臣知錯,臣……”

“諸位大人別先忙著認錯啊。”我看了一眼周邊的禦林軍,士兵很識時務地上前,將那些人立刻強行扶了起來,按到了椅子上。

眾人一時不敢再開口,而我也不說話,麵無表情地裝著淡定。

在進行恐嚇之前,適當的沉默是非常必要的。雖然我腦子裏什麽都沒想,但是為了這個必要的過程,我還是故作深沉地端起了茶,在眾人的沉默間,喝了口茶。

喝完茶後,我終於開口了:“孤知道,你們怕孤查案。”

“殿……”離我最近的陳寅又要開口了,小桃子眼疾手快,一個蘋果就塞進了陳寅的嘴裏。

“殿下說話,不喜歡被人打斷。”小桃子用不大不小的聲音,笑眯眯說了一句,“陳大人,吃蘋果,啊?”

陳寅看著小桃子,片刻後,痛苦地閉上了眼睛,將蘋果從嘴裏拿出來,轉過了頭去。

我不由得笑了:“可是,你們怕什麽呢?孤的母後,本就是世族嫡女。林景,”我隨便點了跪著的一個人,“論起來,你還算皇後的家人,也就是孤的親戚。而在場諸位,也大多出身世家大族,為什麽你們會怕孤查案呢?”

“水至清則無魚,軍餉的事,從來就沒幹淨過。孤從來就不打算管,沒想過要它多幹淨。隻要你們不出大的紕漏,孤就不會說什麽。不過,誰給你們的膽子,”我猛地冷下聲來,“給太子妃的糧草,你們都敢動?!”

聽的這裏,眾人立刻跪了下來,拚命在地上磕著頭。我沒說話,端著茶杯,再次抿了一口茶,聽著那些官員的求饒聲。

片刻後,我將茶杯猛地砸到地上,站起身來。

“你們聽好,”我看著跪了一地瑟瑟發抖的官員,冷聲開口,“過往的事情,我可以不計較。我不想動世家,但是你們別逼我。我的妻子,當今太子妃蘇域,她現在在戰場上,後麵的糧草如果再出一點紕漏……”說著,我不由得笑了,“她好好的,孤就保證你們活得好好的;她若是少了一根汗毛,你們就等著全族陪葬!孤仁德,”我慢慢拔出劍來,猛地指在最前方的大臣頭頂,高喝出聲,“但絕非軟弱可欺!”

“是!”眾人齊齊高喝。陳寅跪在前方,揚聲道:“臣等定不負殿下所托,此次糧草,絕無紕漏。”

“很好。”我點了點頭,將手上的劍往旁邊的侍衛一扔,隨後帶著溫和的笑容走上去,扶起陳寅道,“就勞煩眾位大人了。太子妃乃孤的心頭肉,孤一時失態,還望海涵。”

“太子與太子妃伉儷情深,”陳寅大概還適應不了我這翻臉的速度,麵上都快哭了,卻還是強撐著拍馬屁,“著實令臣等羨慕。太子今日所言,本就是臣等本分,是臣等失職。”

“那孤就將一切交托給大人了,”我拉著陳寅,送往門外,“待戰事順利,他日太子妃凱旋,孤不會忘了大人辛苦的。”

“不敢不敢。”陳寅一路說著謙辭。我親自替他開了門,站在門前,溫和道:“諸位大人,既然明白了,就請回去吧。孤略感疲憊,改日再與大人再敘吧。”

眾人立刻同我行禮,而後像逃一般,匆匆忙忙出去了。我靜靜注視著他們奔跑時抖動的肥肉,片刻後,不由得笑了。

“讓人帶路,去大泱家。”

我轉頭同身後的小桃子吩咐:“帶上名牌,孤給他送過去。哦不……”我想起來,有些恍惚,“他是讓我帶給芳娘的。”

當日下午,我還是先去了木大泱家。他的弟弟們去私塾上課了,隻留下母親和妹妹們在家,我同她們聊了一會兒,等走了之後,我才讓人告訴她們大泱的死訊。當時我就站在門口,聽著屋內傳來的哭聲。

我覺得有些喘不過氣來,然而卻還是強撐著自己站在那裏。

天慢慢下起雨來,小桃子替我撐著傘,有些不安道:“殿下,回吧。”

“小桃子,”我喃喃出聲來,“我突然很想蘇域。”

我突然想他在這裏。

如果他在這裏,他一定不會像我這麽窩囊。什麽世家,什麽太子之位,他估計都是輕蔑一笑,把那些人一路抓了、斬了,最後再趾高氣揚地站在金鑾殿上高喊:“老子又不怕死,你們這群蠢貨要是能殺了老子就來殺啊!”

想到這幅場景,我突然覺得有些好笑:“如果孤是他就好了。那些害死大泱的貪官們,孤一定統統斬了他們……誰?!”

還沒說完,我突然察覺有人,猛地回頭,便看見了一個女子。

她穿著緋紅的長裙,撐著一把繪著蘆葦的水墨雨傘,靜靜站在那裏。我看著她有幾分麵熟,片刻後終於想起來,她是我在回城路上遇見過的姑娘。

“奴家陳芳,”那女子盈盈一福,先報上了名字道,“見過太子殿下。”

一聽這個名字,我不由得有些詫異。我知道芳娘長得不錯,但沒想到竟是這般美。和這邊塞的小鎮不一樣,這個女子,帶著江南的溫婉,與這裏,格格不入。

“是……芳娘啊。”我從袖子裏,慢慢掏出了大泱的名牌來,走到她邊上,遞給了她。她靜靜地瞧著我手上的名牌,麵色無喜無怒,我一時竟不知如何開口,隻能慌亂道,“他讓我將這個帶給你……”

“他在哪裏?”芳娘靜靜地注視著我手上的名牌,卻是格外鎮定。我一時失了言語,而麵前這個女子,卻是徑直拿走了我手上的名牌,溫柔道,“煩請殿下帶路,奴家想去接他回家。”

“畢竟,奴家已經答應了他的婚約,”芳娘平淡而堅定地說著,一絲猶疑都不曾有,“無論他是生或死,奴家都是他的妻子。”

“芳娘,你還年輕,”聽到她的話,我不忍唏噓,油然生了一種想幫她的想法,勸道,“孤可為你指婚,皆是……”

“殿下,”芳娘卻是連聽都不願聽下去,徑直打斷了我的話,“奴家想要接他回家。”

她一直很平淡,直到這一聲幾乎走音的句子,我才終於注意到,她捧著名牌的手,微微顫抖著。

我終是無奈,點了點頭,便讓小桃子備了馬車,然後帶著芳娘去了臨時的太子府。

彼時坐在馬車上,雨聲淅瀝,車晃動著,讓我有了些睡意,但畢竟有個外人在這裏,我也不太好睡過去,隻能同芳娘搭著話。

“你之前見過大泱嗎?”

“見過。”

我點點頭,不出意料之外,畢竟對於一個沒見過的人,僅憑書信便能有這樣深的感情,也的確不是很有可能。

“在哪兒見的?”我隨意開口。

芳娘沉默了片刻,終於道:“奴家本是原白城守將陳軒的女兒,當年奴家十三歲,大泱是父親手下的得力幹將,父親本有意將奴家許配給他,故而奴家早就識得他……”

陳芳平淡的聲音,說著那些過往的事情。

我的心突然絞痛起來,我想打斷她,卻不敢打斷。我感覺她言語中有種莫名的力量,讓我內心所有的東西都攪了起來。

“那時候,撥下來的軍餉遠遠不夠,上麵隻會不斷和父親說讓他自己想辦法、守住白城,可是父親哪裏來的辦法呢?開戰之後,許多士兵都跑了,大泱是聰明人,他知道自己留下必死,於是最後一次攻城戰的前夜,他也跑了。隻是跑到一半,便被父親抓住。他跪著哭求父親,想逃避軍法,父親心軟了,最後,父親在第二天投降。”

“因為父親投降,當時的士兵大多活了下來,在後來大宣勝了之後,他們有些駐守了白城,有些又駐守到其他地方去了。而父親則因罪被淩遲處死,家中男丁處斬,女丁則成為官妓。”

“我被流放到了青城的青樓來,而他剛好也到了青城。我經常坐在欄杆上瞧著他,我知道,他也會偷偷瞧我。”

“那一年他立了大功,本來要受賞黃金百兩,但他什麽都不要,隻是求人銷了我的娼籍,還了我自由之身。他以為我不知道,可是,我清楚著呢。”

說著,陳芳微笑起來,轉過臉,瞧著我:“大泱是戰死的嗎?”

我沒說話,隻感覺馬車一晃一晃的,讓我有些恍惚。我感覺我仿佛置身於另外一個世界,這個世界是我過往所不能觸及的。

於是陳芳又問了一遍:“大泱是死於敵軍之手嗎?”

“是……”許久,我終於閉上眼睛,艱難道,“大泱在與陳國交戰之中不幸戰亡,乃我大宣好男兒,孤會追封他為將軍,孤保證,他能風風光光、帶著榮光入葬。”

“是嗎……”陳芳苦笑起來,片刻後,她幽幽一歎,溫柔道,“殿下,大泱不可能戰死。”

“他說好會代替我去查糧餉案,說好會代替我去向聖上討個公道。如今大局已定,賬冊已有,他怎麽可能戰死在沙場上?!殿下!”陳芳突然上前,一把抓住了我的手腕,紅著眼,最後一次問,“大泱是戰死的嗎?!”

我渾身顫抖起來,再說不出話來。我感覺我的眼淚在眼眶裏打轉,同陳芳的眼淚一起。

我看著她的眼神,仿佛是有火焰在裏麵燃燒,那火焰似乎是將我放到了十字架

上,它是公正,是正義,是我這麽多年來學的責任,是那一夜戰士流到我腳邊的鮮血。它的火舌燙得我的心疼得發出了刺刺的聲響,然而我懦弱得隻能瞪著這個平民女子。

我終於開口,一把推開了陳芳,沙啞著聲音高吼起來:“是!他是戰死!隻能戰死!不然就是孤要去死!”

“你們以為孤是誰?太子?一人之下,萬人之上?”我抹了一把眼淚,狼狽地坐直了身子,“孤告訴你們,從來不是!孤要看著父皇的臉色,看著世家的臉色,看著天下百姓的臉色。你們這個案子不是孤不想辦,是孤辦不了!木大泱拿著命來逼孤,你也逼孤,可是孤辦不了就是辦不了!難道你們還指望著,孤為你們一個案子,斷送掉孤的一生嗎!”

“我也有私欲。”我顫抖著指著自己的胸口,眼淚和鼻涕流了一臉,狼狽得不堪入目。陳芳看著我的目光慢慢冰冷下來,甚至帶了幾分嘲諷。我被她的目光逼著,強忍著衝動,慢慢道,“我沒想過要名傳千古,成為一代明君,我隻想安安穩穩過這麽一輩子。軍餉案,我會查,可是不是現在。”

“那是什麽時候?”芳娘聽著我的話,麵上已經全是嘲諷了。我深吸了一口氣:“等我羽翼豐滿。”

“殿下,不用等了。”芳娘笑了起來,“您這一生,都不會徹查軍餉案了。”

“您說您就想好好活著,可是殿下,一個太子,一個帝王,怎麽可能安安穩穩地活著?”她說著,馬車停了下來,外麵傳來侍衛通報到了的聲音,我被她的話說得一時愣住,她繼續道,“您靠百姓供養長大,您的疆土靠百姓的血肉之軀守護,您本來就理當成為一位戰士,保護身後千萬子民,為此拋頭顱灑熱血,哪怕死於陰暗的戰場,也在所不惜。可是您卻想安安穩穩地活著,想滿足一己私欲。殿下,一個太子、一位君主的無所為,對於百姓而言,與殘暴無異。”

“我錯了。”芳娘吸了吸鼻子,微笑著仰起頭來,“我和大泱都想得太簡單,我們以為我們拿命找到證據,找到您,我們就可以求得一份公正。可是我們沒想到,大宣的未來,竟是交給這樣一個人。”

說著,芳娘站起身來,語氣中滿是不屑:“這樣懦弱、不堪的一個人。”

說完,她便卷簾走了出去。

我呆呆看著她原來坐著的位置,許久,終於顫抖著手,卷起了簾子,走了出去。

當天下午,芳娘帶走了大泱的屍體。她走的時候我去送她,她卻已經恢複了笑容,嬌媚的笑掛在臉上,仿佛不會落下一般。我靜靜目送著她離開,一時有些恍惚。

我覺得她說的是對的,我的血液在翻滾,心裏有一個太過於可怕的念頭。

可是我克製住了自己,為了平息自己的躁動,當天晚上,我就去了不遠處的一個寺廟清修。

我每天都將自己關在房間裏,抄佛經。念佛,驅趕所有不該有的念頭。然而那些念頭越發強烈,我想去查這個案子,我必須查這個案子。

我忍不住給蘇域寫信,本來洋洋灑灑寫了一大堆華麗的駢文,表達了一下我對他的關懷以及對戰爭的厭惡,但是我想他大概看不懂或者不屑看,最後我思索了很久,終於隻是寫了八個字:

我很想你,好好保重。

蘇域給我的回信是在一周後。當天華州知府舉辦了一個宴會,給我發了邀請函,我以清修為理由拒絕。也就是那天,同邀請函一起來的,是蘇域的信。

他的信很厚,洋洋灑灑一大堆廢話,基本都是在抱怨他的副將、前鋒,甚至做飯的火頭兵有多蠢。末了,他說:“老子知道他們蠢,但好在老子是個天才,這麽蠢也能戰無不勝。在後方要乖,喜歡幹嗎幹嗎,喜歡砍誰砍誰,砍完了就說是扔到戰場上不小心被敵方砍了的就好。別怕,一切有我。”

看著這句話,我忍不住笑出聲來。

小桃子戰戰兢兢地問:“殿下,您笑什麽?”

我輕咳了一聲,一本正經道:“孤想砍人。”

小桃子撲通就跪了,開始抱著我的大腿求饒。我摸了摸小桃子的腦袋,也就這時候,一個侍衛風風火火而來,停在了門口。

“殿下,”侍衛稟報,“華州知府陳寅大人遇刺,刺客當場擒獲後自殺。”

“誰幹的?!”我一時有些詫異,同時心裏暗暗叫好。侍衛一字一句:“一位叫陳芳的舞姬。”

我腦子轟的一下變成了空白。我感覺有一堵牆在我心中轟然坍塌,有什麽東西挾著雷霆之勢奔湧而出。我轟然起身,直接讓人備馬衝了出去。

到城門口的時候,我老遠看到一個女子,被人扒光了掛在城頭。那時夕陽西下,這個女子**的身軀在陽光下被鍍上了一層金色的微光,她靜靜地吊在那裏,麵色一片安然,甚至還帶了隱隱笑意。我突然想起入城那日,她一襲緋衣,在雨中撐著一把水墨雨傘,身姿翩然若柳。

我停住了馬,慢慢抬起頭來。一瞬之間,思緒千回百轉。

我想起火光下木大泱堅毅的神情;

想起三年前白城那一戰;

想起年幼時跪在水榭中,謝子蘭教我的點滴;

想起陳芳說的那句話。

她說,一個太子、一位君主的無所為,對於百姓而言,與殘暴無異。

這些話在我耳中反反複複閃過,此刻我瞧著她的屍體,終於將這些言語刻入了血肉。

我要不起一世安穩了,我曾經有的一切全然坍塌。這一瞬間我終於知道,他們贏了。

他們用生命,用驕傲贏得了這場戰爭的勝利。

“來人,”我嘶吼起來,“調兵!給我調兵,圍了陳府!”

所有人愣住了,小桃子上前,想要說什麽,我猛地拔出劍來,指向了他:“今日誰敢勸孤,孤就讓他先下去等那些畜生!”

終於沒有人再敢說話,我拿著劍,手雖然是顫抖的,內心卻是一片安寧。

我想起蘇域來,他說,別怕,一切有他。

我不怕,蘇域,真的,此時此刻,我一點都不怕。

我的心終於得以安放,我對得起所有人和我自己了,我一點不怕。

當天夜裏,我抓了上上下下軍餉案所有涉及官員一共一百二十人,為首的十二人當天晚上直接問斬。

我審他們審了一夜,順著往上摸,發現這果然是一條巨大的利益鏈,而鏈條最末端處,便是謝家。我拿到了關於謝家許多人的證據,結果發現都隻是謝家的螻蟻。我內心知道,其實最後麵那個人是謝子蘭,可是他做得太精妙,精妙到我根本無從下手。於是我隻能在消息還沒傳回盛京的時候,連夜先回了盛京,帶著所有證據,打算到大理寺立案徹查。隻要查,我就不信查不出來。

我懷著這樣的心思日夜兼程到了盛京,當天夜裏直接入宮求見了父皇。父皇以在和貴妃調情為由拒絕接見我,我便直接衝了進去,把父皇嚇得從龍**滾了下來,抓起靴子就往我臉上砸。

“小兔崽子!”父皇在貴妃的尖叫聲中狼狽地穿起衣服來,怒吼道,“有什麽事不能等一個時辰嗎!你趕著去死啊?!”

“是,”因為連夜趕路,我覺得精神頭不太好,虛弱道,“如父皇所言,兒臣趕著來死了。”

聽到我的語氣,父皇終於覺得不對,將貴妃遣了下去後,不耐煩道:“發生了什麽事,竟是要逼著你去死?”

“兒臣請求徹查軍餉案。”父皇剛說完,我便直接跪了下去,抬手舉起了手中的賬本。父皇沉默了片刻,開口道:“你果然是趕著來死的。但是清歌,朕不能看著你去死。把賬本燒掉,你什麽都不知道。這個案子涉及太廣,你可以查,但不能徹查。”

“求父皇準許大理寺立案,徹查軍餉案!”

“大理寺……”聽到這話,父皇笑了,“莫非你還打算查皇親貴族、朝中重臣不成?!”

“求父皇準許大理寺立案!”我再次重複,父皇臉色變了,他從**直接衝了過來,揚手就是一巴掌落到了我的臉上。

“清醒點沒有?”父皇居高臨下瞧著我,目光中全是冷意,“你這是幹什麽?以為自己是忠臣,是義士?你現在根基不穩,朝中隻有你是朕的親生兒子沒錯,但是皇家血脈隻有你嗎?想想朕是怎麽繼承的皇位!難道朕是先皇血脈?葉清歌,別上一次戰場就被熱血衝昏了腦子,你是太子,做好你該做的事就行了!”

“那麽,兒臣該做的事是什麽?”我抬起頭來,忍不住笑了,“兒臣與父皇等皇族之人,皆由百姓供養,由百姓守護,此刻百姓受難,兒臣該做的是什麽?”

“是好好待著,把你想要做的事情埋在心底,等你登基為帝,掃平世家的時候,再去做這件事。”

“掃平世家……”我笑出聲來,“父皇,我要等到什麽時候?中間又要有多少人因此而去?而今日我不敢動他們,來日,我又敢了嗎?!”

“皇族如今縱容世家,他們有錢有權,等來日,我又拿什麽去掃平他們!”

“父皇!”我再次叩首,頭重重地磕到地上,“兒臣請父皇準許大理寺立案!”

“滾!”父皇一腳踹了過來,怒吼出聲,“那些螻蟻的命關你屁事!”

“請大理寺立案。”我勉強翻坐起來,又跪回了原來的位置。一次又一次,不斷叩首。父皇連踹了我幾腳,終於不耐煩,讓人將我拖了下去。臨到門前的時候,他突然又叫住我。

“葉清歌,”他坐在大殿裏,目光一片清冷,“大理寺不會立案,這個案子,別人可以查,你不可以,因為你是我的兒子,唯一的兒子。我現在唯一的責任,就是讓你安安穩穩當著太子,等我百歲之後,再登上這個位置,等到時候,”說著,他慢慢笑了,“朕就再也管不了你了。”

我聽著這些話,看著父皇眼裏從來沒有過的柔情愣了片刻,也就是那時候,我被拖了出去。我反應過來的時候,已經被拖出了宮門。我掙紮著驚叫起來:“放開孤!放開!”

我一次一次掙開侍衛,往前衝過去,侍衛一次一次將我拉出來,天上劈過一道道閃電,電閃雷鳴之間,暴雨忽至。

父皇端坐在宮門之內聽著我的嘶吼,卻一直沒有開門。

最後,我終於失掉了力氣,被侍衛架著推出了宮門之外。小桃子跪在一邊哭著抱著我的腿,高喊道:“殿下,回去吧!回去吧!”

我不說話,站在宮門口,片刻後,我抹了一把臉上的雨水,轉身上了馬車。

馬車裏隻是簡單地放了一些我路上用的物品,剩下的,都是滿滿的名牌,我顫抖著撫上那些名牌,一瞬之間,腦子裏居然劃過一個人的麵容來。

那個人教我成人,教我明白這個世間道理、君王之責,又在成年後,用劍一次又一次將這些道理打破。我突然想同他說說話,想同年幼時一樣,讓他告訴我,什麽是對,什麽是錯,什麽該做,什麽不該。

“啟程!”想到這些,我高喊起來,“去謝府!去謝子蘭家!”

皇宮離謝家不遠,不過片刻,我便到了謝家。我急急從馬車上下馬,敲響了謝家大門,然後在大門開啟的片刻,我一把推開了侍衛衝了進去。

“謝子蘭!出來!謝子蘭!孤來了,出來接駕!”

我囂張地衝進去,謝家一時間被我吵得人仰馬翻,一盞盞燈迅速亮了起來,侍衛、家仆迅速聚集。我一路直衝到謝子蘭的臥室門口,我到的時候,謝子蘭已被驚醒,站到了臥室門前。

他依舊是我記憶裏的模樣,長身玉立,麵容

平淡。歲月爬上了他的眼角眉梢,幾縷白發隱在青絲之間。

“臣謝子蘭,恭迎殿下。”他朝我行了個禮,隨後站了起來。我看著他,“太傅”二字縈繞在唇齒之間,然而許久,終究被我咽了下去。

我默默注視著他,不敢上前一步,雨水劈裏啪啦砸在我臉上,模糊了我的視線。而謝子蘭抱著暖爐,披著長衫,站在書房前方,默然看我。

“謝大人,”我終於開口,將一地名牌扔到地上,那些名牌還沾染著血色,混合著雨水再流散開來,露出上麵已經模糊的名字。謝子蘭隨著名牌撞擊地麵的聲響低下頭來,靜靜看著地上那些名字。

“大人可知這是什麽?”我顫抖著聲音,彎下腰來,一個一個鋪開那些名牌,“這些是戰士掛在腰間的名牌。一場大戰之後,屍體常常因為過多,隻能就地掩埋。他們的屍身回不了故鄉,便將名牌帶回去,讓家人給他們做一個衣冠塚。他們都還是大好男兒,用性命保家衛國,可是大人,你可知這一戰,他們之中,有多少不是死在敵人的箭下,而是他們所保護的人的陰謀之中?”

“他們在征戰時吃著摻雜著石子的糧草沒有怨言,穿著摻雜了麥秸的棉衣沒有惱怒,他們隻想趕緊打完仗歸鄉。可是大人,已經如此卑微、如此忍耐的他們,為什麽還是沒能回來?足足一萬五千人,被自己的軍隊活活圍困至死,大人,你能否告訴我,到底是為什麽?”

他沒說話,隻是靜靜地瞧著我。雨落到地麵上,形成了積水,嘩嘩流過我的腳背,仿佛是那天晚上,山穀裏流過的血水。我撿起木大泱的名牌,放到手心裏,溫柔地摩挲:“這個人叫木大泱,家裏窮,負擔重,迫不得已當了兵,一直沒娶媳婦。他好不容易存夠了錢,好不容易遇上一個喜歡的姑娘,他答應那個姑娘戰事結束就回來娶她,可是他還是死了。姑娘等到他的棺木回來,跪在我府前祈求徹查糧草案。我那麽努力了,但那些世家太強大,根基太深厚,哪怕我是太子,都處置不了主謀。”

“我要求穩,我要順藤摸瓜,我甚至連那些螻蟻都不能砍。於是這個姑娘穿得漂漂亮亮的,假裝成舞娘,帶了把小刀,混進了一個貪官的家裏,用自己的性命去殺了那隻螻蟻。”

說到這裏,我顫抖著捏緊了手中的名牌,再也忍不住,哽咽了聲音:“我曾以為自己冷血、膽小、懦弱;我曾以為我也可以如你們一樣,將人命視如草芥;我還曾以為,我可以無視這一切,追求天下的平衡。謝大人,你在我年幼時教會我如何做一個好的帝王,你說要學會無情,卻要懂得大善。可是大人,我發現我做不到。我大概不是一個好太子,也不是一個好的帝王,我無法克製自己內心的衝動,我……”

“你要怎麽樣呢?”他終於開口,打斷了我,你能怎麽樣呢?”

我沉默了許久,終於抬起頭來,靜靜注視著眼前目光平靜淡然的男子。

他和我記憶中一樣,冷靜、沉穩、泰然。哪怕我已經失態至此,他卻也隻是淡然觀望。

“謝子蘭,”我站起身來,聽著雷聲,雨聲,風聲,一字一句,慢慢道,“孤哪怕是拚了這個太子之位,也一定要讓你們這些世家,得到自己應有的懲罰!”

“是嗎?”聽到這話,謝子蘭卻是笑了,抱著暖爐,溫和道,“那麽,微臣恭候。”

說完,他便轉身,關上了書房的大門。一瞬之間,我感覺自己仿佛是被抽幹了所有力氣,我蹲在他門前,收拾著那些名牌,念著他們的名字,淚水大滴大滴落下來。

我知道他在嘲笑我的懦弱,我知道他在鄙視我的無能。哪怕我已經如此用盡全力,吼著這樣充滿了勇氣的句子,可是他和我都知道,我會出現在這裏,已經是我最大的懦弱。這麽多年,我始終習慣了將他當老師,當作我的父親。我內心裏始終保留著那麽一絲絲對於他的溫柔,這一點,他與我,都再明了不過。

我蹲著站在地上,感覺內心一點點平靜下去,許久,我終於想起那麽一個人來。

他坐在我身邊,低頭看著我,周邊縈繞了青草的香味,我仰頭看著他。星光和燈火落滿了他黑曜石一般的眼,他那麽認真地和我說:“葉清歌,我喜歡你,與身份無關。哪怕你是個男人又怎麽樣呢?我喜歡的隻是你,葉清歌。”

我慢慢站起來,感覺雨漸漸小下去。

我想我得回去了,因為喜歡我的那個人,他還在戰場上。而我要把他身後的站場掃得幹幹淨淨,等他歸來。

四更天,天色微亮。

太子走後,謝府馬上迎來了宮裏來的第二波人。謝子蘭幹脆穿了官袍,點了熏香,接待這位從宮裏來的使者。

那是個女子,穿著華麗的長袍,饒是外麵剛下過大雨,雨水卻也沒有沾染她衣角半點。她自帶了傭人和茶葉,在他的客廳仿若自己的宮殿一般,泰然自若地看著她的仆人給她泡茶,而她則抱著暖爐,斜臥在椅子上,似笑非笑地看著他。

“多年未見,”她溫和開口,“謝大人一如往昔。”

謝子蘭沒說話,他端過旁邊侍從遞過的茶,輕抿了一口,連敷衍都不願意給麵前的女子。然而女子卻毫不在意——哪怕她已是這天下最尊貴的女人。

“還記得二十多年前,妾身初見謝大人,彼時謝大人似乎官居不過四品,謝家也不過一個平凡世家,”女子把玩著腰間的佩飾,提及當年。

謝子蘭微微皺了皺眉頭,不滿打斷:“林婉清,你說這些做什麽。”

“妾身不過就是想幫謝大人想起一些事來,難道謝大人以為,當年的事,妾身真的一點都不知曉嗎?”林婉清捂著嘴,咯咯笑了起來,“當年妾身與安王葉華安情投意合,嫁與王爺為妻,後來宣德太子葉熙德在與妾身相見後鍾情妾身,卻又礙於倫理不敢強搶,這些,謝大人知道吧?”

謝子蘭不說話,冷冷地看著林婉清,林婉清換了個姿勢,繼續道:“謝大人不知道沒關係,但另一件事,想必謝大人是知道的。我的夫君,葉華安,和宣德太子葉熙德有七分相似,那年北褚與大宣一戰,大宣降,宣德太子自願前往為北褚質,大宣上下無不對這位太子的風骨大加讚揚的時候,你與葉熙德,卻是悄悄將我的丈夫易容改裝後,送往了北褚!”

聽這話,謝子蘭渾身猛地一震,豁然抬頭,不可思議地看向前方的女子。林婉清站起身來,朝著謝子蘭走近:“怎麽,謝大人以為您與宣德太子做得天衣無縫,我身為安王的妻子,也能受你們蒙騙,不知道自己的丈夫是誰嗎?!我知道,我一早就知道!隻是我沒有辦法,我不過一介女子,丈夫已經被你們害了,我除了忍,除了裝作不知道,還能做什麽!”

“可是謝子蘭,我忍,不代表我要忍一輩子。我朝堂上爭不贏你們,後宮我還贏不了嗎?葉熙德不會有太子,”說著,林婉清笑了起來,“他這輩子,終究是要輸在我手裏。”

“你早知道,”謝子蘭慘白著臉,苦笑起來,“所以……你殺了敏之,就是為了報複我,是嗎?”

“敏之……”林婉清回憶了一下,“是啊,你的妻子,是叫蘇敏之對吧?當時我懷了孕,恰好,她也懷了孕,於是我趁著你不在,將她搶進了宮裏。我生孩子那天晚上,我準備了三個孕婦,給她們都喝下了早產的藥,包括蘇敏之。”

“四個孕婦裏,隻有蘇敏之一個生了女孩兒,包括我,生的也是男孩兒。”林婉清對著謝子蘭比畫了一下,“喏,那個女孩兒生下來的時候,隻有這麽大。你瞪那麽大眼睛看著我幹嗎?謝丞相,您不是出了名的泰然淡定嗎?怎麽,現在害怕了?您的手為什麽在抖啊?”

說著,林婉清將手覆上謝子蘭顫抖著捏成拳頭的手,溫柔笑開:“是啊,就是您想的那樣。我不會放過所有害過華安的人,葉熙德也一樣。他不會有兒子的,所以,我將您的女兒留下了,剩下的人,包括您的妻子蘇敏之——都被我殺了。”

“這動靜太大了,葉熙德發現了蛛絲馬跡,他發現我殺了蘇敏之,他喜歡我,又和你是好兄弟,於是他幫我拋屍,幫我找了個男孩兒放在蘇敏之屍體旁邊,給你活下去的勇氣。”

“賤人!”聽到這裏,謝子蘭終於忍不住,揚起手來便往林婉清扇去,旁邊一個侍衛眼疾手快,猛地截住了謝子蘭的手,林婉清蹲在地麵上,靜靜看著謝子蘭,目光無喜無怒,安靜若死。

“你心痛嗎?”她慢慢站起身來,將手放到心上,大喝出聲,“記好這一分鍾的感覺,二十五年前的林婉清,就是這麽痛苦!但她明明知道真相不能言明,還要笑意盈盈奉承著你們這些禽獸!禽獸!你們拿著我丈夫用命換來的榮譽,搶占了他的一切,你們以為所有的一切都能讓你們為所欲為嗎?!我告訴你們,”林婉清退了一步,急促喘息著,“哪怕老天爺瞎了眼,我也要為華安報仇!”

“你在葉清歌十幾歲的時候就知道是蘇敏之是我殺的對吧?你為了讓我痛苦,幾次設局想要殺掉葉清歌。這一次,你用一個陳國、整個大宣為她挖了個深坑,你知道,依照她那良善的性子,她一定會挑戰整個世家,她必死無疑了對吧?甚至於,你還從探子那裏得知她是個女子,你有王牌讓她一擊斃命,對吧?我告訴你,謝子蘭,”林婉清大笑起來,“她要是死了,死在你手裏,我再高興不過!她是你的女兒!是你的!”

聽到這句話,謝子蘭呆呆地看著林婉清,終於像失了力氣的人偶一般,頹然坐回了椅子上。

“事到如今……”謝子蘭沙啞出聲,“你來告訴我,是為了什麽?”

“為了讓你選啊。”林婉清笑了起來,“你可以選擇繼續走下去,坐視不管,讓清歌去死,但就是你殺了她。你也可以選擇你去幫葉清歌擔這個責任,救她,但你必死。因為你若不死,我也是要讓她死的。”

“其實,你就是想逼著我去死,對不對?”謝子蘭笑出聲來,“那我若說不呢?”

“她是蘇敏之的孩子,”林婉清笑出聲來,“你若選擇活,那我必讓她死。她死了,能看見你痛苦,我亦很是開心。”

“林婉清,”謝子蘭顫抖著聲音道,“你養育了她二十年,就真的一點感情都沒有嗎?!”

“感情?”林婉清彈弄著指甲,懶洋洋道,“我從來隻把她當成一把劍,那裏來的感情?倒是你,謝子蘭,你以為,我當年讓你當她太傅是為什麽?你把她當孩子教了那麽多年,倒應該有些感情吧?”

謝子蘭不再說話,他痛苦地閉上了眼睛。

林婉清看了他片刻,見這個叱吒風雲了半生的風流丞相再沒有任何動作,終於覺得無味,如來時一般,悄無聲息地帶著人推門離去。

謝子蘭呆呆地聽著聲響,感覺清晨的微光一寸寸照進房內。

他抬起頭來,仿佛看到門口有個女子,拉著年幼的葉清歌,她們逆光而站,對著他,微微淺笑。

“子蘭,”那女子開口,“我來了。”

一瞬之間,他年少時的愛戀帶著那個孩子,破開時空而來。然而他知道一切皆為幻象,隻能抬起手來,顫抖著捂住了麵容,任眼淚濕潤手掌。

年過半百,他卻仍舊如同孩子一般,嗚咽出聲。

“敏之。”

他喚,音出的瞬間,仿佛有個穿著太子華服的孩子,站在他身邊,扯了扯他的衣角。

他偏過頭去,看著那個包子臉的清秀孩童,看著他,眨了眨眼睛。

“太傅,”她說,“別哭。”

謝子蘭靜靜看著陽光下的幻象,片刻後,閉上了眼睛。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