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樹下蹲了一陣,終於穩定了心神。此時已經是夜深,我深吸了一口氣,從樹叢裏走了出來。

我心中盤算了一下,若事實與謝清運所說不符,那麽我按兵不動即可。若事實與謝清運所說相符,那我必須立刻派人去追捕我母後,她不能落在任何人手裏。隻是謝清運此刻已經去追了,我不明白他的想法,是打算抓了母後來給我立功,還是要挾?

我向暗衛下了追捕母後的命令,隨後便決定往東宮走去,然而才走到一半,一個太監忽然匆匆忙忙攔住了我,急道:“殿下,陛下正派人到處找你呢,原來你在這兒啊!來來,趕緊跟奴才走吧。”

“陛下找我?”我有些愣神,隨後立刻定下心神來,向太監點頭道,“帶路。”

太監帶著我急急忙忙往禦書房而去,我進去之後,所有人立刻撤了下去,而父皇坐在正上方,第一次如此正經地麵對我。

父皇以往召見我,普遍是在寢宮或者要抱個美人,從來都是一副風流浪**的樣子,很少像這樣,衣冠整齊,神色沉穩。

我上前拜見,他就坐在那裏,沒有讓我站起來,我便跪著。

“清歌今年幾歲?”他玩弄著手中的玉璽,突然出聲問我。

“雙十有一。”

“記得當年第一次見你,你還是繈褓中的嬰孩,衝著朕咯咯笑,如今一轉眼,也長這麽大了。”

我沒說話,等著父皇繼續說下去。他看了我一眼,慢慢道:“清運派人去攔截皇後了,你也見了他,如今有什麽要問我的嗎?”

一聽這話,我心沉到了穀底。我幾乎可以確定,父皇是知道的。

不需要我說,不需要我來表明,父皇早已知道,我不是皇室血統!

可是既然早就知道,為什麽還要讓我長這麽大?讓我留在這個位置上!

我腦中千回百轉,全是當年父皇母後與我相處的時光。我跪在地上,不敢抬頭,顫抖著身體,幾乎問不出問題來。

眼淚湧上來,模糊了我的視線。我強撐著心神,艱難開口:“清歌隻想知道,陛下知道多少?又為何留下清歌?”

“多少?”父皇笑了,“該知道的,朕都知道。當年林婉清搶了謝子蘭的妻子,令其早產,朕知道;林婉清將謝子蘭的女兒,也就是你,偷龍轉鳳,將你以女兒之身推上太子之位,朕知道;林婉清意圖將自己親生兒子殺害,朕知道;林婉清一直教導你謝子蘭乃逆臣,遲早與你相爭,不是你死就是他活,不斷想催促你讓你毀了謝家,朕也知道。朕知道得太多了。你的來龍去脈,朕都知道。至於為什麽留你……”

父皇歎息了一聲,有些無奈:“朕也不過就是想讓皇後開心一點,想讓清運活下來。留下你,皇後便以為自己計策成功了,不會再盯緊朕的其他子女。當年皇後若不是留下你,將清運送出宮意圖殺害,清運在宮裏早就死了,哪裏能長這麽大?說起來,朕應該感謝你。”

清運……

我恍惚明白了什麽,有些失神:“謝清運,才是陛下真正的兒子?”

皇帝沒再說話,含笑不語,卻點了點頭。

謝清運是真正的皇子,蘇域是宣德太子之後,那我呢?謝子蘭的女兒……

我不敢深想下去,跪在地上,努力控製住自己的思緒,不要深想,不要回想,隻能詢問:“既然已經藏了二十一年,陛下今日突然告訴清歌,是想做什麽?”

“朕把你放在太子位上養了二十一年,”他將手中的玉璽翻了個個兒,“如今楊恭淑終於回來了,你不覺得,有些東西,你該還回來了嗎?”

“太子之位,清歌不敢圖謀……”我閉上眼睛,“隻是清歌一旦昭告天下自己的身份,天下必當誅之……陛下養育清歌二十一年,必當有些父子之情。還請陛下看在父子之情麵上,給清歌指一條活路。”

話說到這裏,我已經說不出下去了。

麵前的人是我以為的父親,我叫了二十一年父皇的人。然而不過幾個時辰,天翻地覆,我竟是要同他這麽說話。

小時候他打我板子,我覺得他殘忍;

六歲的我走在大殿上摔倒,他隻會吼我沒用,我隻覺得他嚴厲;

而如今我才明白,那哪裏算殘忍,哪裏算嚴厲?此時此刻,他如此對我笑著,要我的命,這才叫殘忍!

他聽著我的話,輕抿了一口茶,拉長了聲:“清歌啊,朕養過許多狗,你什麽時候見到朕對那些狗有父子之情的?朕會在你死後為你立個衣冠塚,也算是感激你為朕和清運太子所做的一切。”

衣冠塚……

我心裏麵徹底冷了下來,終於明白,麵前這個人,竟是連全屍都不願意給我留了。我沒有說話,隻是跪著,眼淚大顆大顆落了下來。大概是人之將死,他也沒有擺架子讓人立刻將我拖下去,隻是靜靜地坐在正上方,聞著熱茶蒸騰起來的茶香。

我聽著他吹茶的聲音,想著那麽多年的時光。

我一路成長,一路往前,然而我以為愛我的人都不曾愛過我,我以為我恨的人都深愛著我。

麵前這個男人也曾在我年少時抱著我在禦花園裏打轉,也曾在其他人欺負我的時候擋在我身前。他曾說他要將江山交給我,也曾像一個在普通不過的父親一樣,說我兒前途無量。

哪怕是他荒唐了些,我卻也從來都覺得,這是我的父親。

可是如今他突然說他不是,突然說我不過是養的一條狗,不過是為了謝清運去死的一個替身,連一個全屍都不能留給我。

我終於忍不住,哭著笑出聲來。

他不言不語,抿了口茶,終於出聲:“如果沒有什麽要說的,你就下去吧。我會說明是皇後告知了真相,將你依法處置。你……”

“不要!”聽到這裏,我終於害怕得撲了上去,在他猝不及防間抱住了他的腿,高喊出聲來,“父皇,求你饒過我吧……求你……”

“來人!”他被我一撲,冷下聲音,直接往我身上踢了過來。

“不……求您了……求您饒了我吧……我陪了您二十一年,我當了您二十一年兒子……”

我哭得滿臉是淚,拚命拉扯著他的衣衫。他眼裏全是厭惡,侍衛衝了進來,將我往後拖去,我拚命掙脫,想去抓住他。他終於惱怒,一腳一腳踢到我身上。

他用了狠力,我竟也不覺得疼,隻覺得我得抓住麵前這個人,必須抓住他。

我活二十一年,活得小心翼翼,活得卑躬屈膝。我舍了身為女子的一切,我扔了七情六欲,我連愛一個人都愛得躲躲藏藏,不過就是想多活幾年。想等到頭發花白,心中安穩地看一場夜雨。我怎麽能死呢?怎麽能以這樣的方式死呢?

侍衛越來越多擁了進來,拚命壓製住我,我滿身是傷,卻還仍舊要掙紮著往他爬過去。外麵突然傳來了腳步聲,太監在外麵一個一個慌張唱聲:“謝大公子覲見——”

聽到這個聲音,眾人都是微微一愣,音剛落,一個穿著染血長衫的身影就走了進來,一腳一個,直接踢開了壓著我的人,將我攏在懷中,手往我脈上一搭,大喝了一聲:“統統給我滾開!”

吼完之後,所有人看向了前方的皇帝,皇帝衝眾人點了點頭,所有人便都退了下去。

謝清運抱著我,手在衣袖下按著我的脈搏,皺起眉頭來,突然壓低了聲同我說了句:“腰窩,斑形。”我不知道他說這句話的意思,在他懷裏瑟瑟發抖,聞著他身上的清香,將整個人都埋進他懷裏。

皇帝靜靜地看著我們,謝清運輕撫著我的背,安撫著我的情緒,溫和道:“陛下不可殺她。”

“有什麽不能殺的?”皇帝笑了,“就因著你喜歡她?清運,你是要當皇帝的人,不能有這麽多兒女私情,你有私情,便是你一生注定的致命傷,不過一個女子,日後你會有很多。”

“女人不重要,皇嗣呢?”謝清運抱著我,抬頭看向皇帝。皇帝麵色一僵,隨後皺眉:“她有了你的孩子?”

“是。”謝清運張口說白話,竟是像模像樣道,“我與清歌之情,父皇早已知曉。葉氏皇族子嗣單薄,兒臣舍不得這個孩子。看在這個孩子的麵上,兒臣想要保下她來。”

“若真有皇嗣,那必須得保下來。”皇帝眯了眯眼,召喚出聲來,“來人,將太醫院當職的人通通給我召來!”

我一時不由得緊張起來,我沒有身孕,哪裏去給謝清運懷孩子?然而謝清運麵上卻是一派淡定,不知是淡定習慣了,還是故作鎮定。

不一會兒,太醫院的人便趕了過來,謝清運命人給我換了衣衫,遮住了臉,躺在**給太醫診斷。太醫們輪流為我號脈之後,嘰嘰喳喳說了一陣,隨後便轉身報告了皇帝。

“稟陛下,這位女子已有一個月的身孕,方才受了皮外傷,可能有流產的風險,不過若後麵注意著些,這孩子也能保下來。”說著,為首的太醫抬頭看了皇帝一眼,有些遲疑,“不知陛下的意思……”

“保!”皇帝立刻點頭,冷聲道,“這孩子必須保住,孩子保住了,你們的項上人頭也就保住了。”

“是是,”所有太醫立刻跪了一地,為首太醫趕忙道,“臣等必將竭盡全力,保護夫人母子安康。”

“嗯,”皇帝點了點頭:“那開了方子,退下吧。”

有了皇帝的赦令,眾人立刻圍在一起,討論了片刻後,便開出了一個方子,然後匆匆離開。

離開之後,皇帝立刻便笑了起來:“清運,清歌一直與葉清玉在一起,感情甚濃,我倒不知,你是何時何她在一起的?”

我不說話,我知道皇帝這是懷疑了。這孩子的確不是謝清運的,可他此時此刻,必須是謝清運的。

謝清運麵色不改,淡然道:“前些時日,我與清歌天天在一起,喝酒逛青樓,父皇以為,以我們二人的身份,我不需要去青樓召妓,清歌招不了,我們日日去,是去幹什麽?”

皇帝麵上有了恍然的表情,又轉頭看我:“清歌既然已經與我兒在一起,便要多多關心他。他大腿上有一塊斑形傷痕,陰雨天氣總會疼痛,你平日要多注意注意。”

皇帝這麽一說,我腦海中立刻閃出謝清運的話來,瞬間明白了他的用意,假作無知道:“傷不是在腰窩上的嗎?”

聽了我的話,皇帝這才露出了滿意的神色來,溫和道:“清歌啊,葉清玉不知你女子的身份吧?”

“不知,”我趕忙道,“清歌對清運殿下一片忠心,始終守身如玉,與葉清玉從不曾有肢體接觸。”

皇帝大笑起來,轉頭同謝清運道:“既然有了皇嗣,那當然要好好對她。隻是清歌她若不死,你便不能恢複你的身份。而且你若真要讓她活著,怎麽和那些老古董交代?”

“兒臣自有安排。”謝清運麵色坦**,“林婉清跑了,但我已經用重兵圍在楊恭淑旁邊,隻要她靠近,立刻會帶回來給父皇。楊恭淑一日不知清歌真實身份,清歌便可好好當一日太子。”

“那你呢?你的身份什麽時候宣布於眾?”皇帝皺起眉頭來。

謝清運搖搖頭:“不急,還不是時候。楊恭淑們已經得知清歌非皇室血統,此時隱忍不發,估計就是在找好時候。等他們將招都使出來,最後拖清歌下台的時候,我們再宣布這個消息,給他們一個措手不及。”

皇帝沉默下去,似乎是在思考方案。謝清運等了片刻,終於道:“如果父皇沒有其他事,那兒臣就帶清歌下去了。”

皇帝點了點頭,他便抱著我起身,直接往外走去。我攀在他身上,什麽話都沒說出來,隻覺得身上傷口火辣辣地疼了起來。但我不曾說話,咬緊了牙關。謝清運將我溫柔地抱進馬車裏,然後坐到了我的身側。

馬車搖搖晃晃啟程,他始終拉著我的手,低眉垂眼,一言不發。

許久,他終於出聲。

他說:“清歌,想必此刻,你一定很疼。”

說著,他躺到我身邊來,手輕輕搭在我身上,看著我,滿眼疼惜。

“可是別怕,”他說,“我在,始終都在。”

就這麽一句話,我眼淚瞬間就流了下來。

在我快死的時候,在我如此絕望的時候,在我走投無路的時候,在我的母親設計害我、父親殺我、天下皆要誅殺我的時候,那個張牙舞爪、我為之付出過心血、說要守著我的人不在;那些我對掏心掏肺的人不在,卻隻有一個從不相關的謝清運對我說,他始終都在。

我一把抱緊了他,死死埋進他懷裏。

我說:“謝清運,我疼,我疼得快要死了。我怕,怕得快要死了。可是我能怎麽辦呢?”

“所有人都要殺我,所有人都想我死。愛我的人,我的親生父親已經被我殺了。可是我沒明白,可是當時他不斷地暗示我讓我叫他爹的時候,我始終沒有明白。”

“他們都知道的啊……那些我愛著的人,我以為的父親、母親、戀人,他們都知道吧?”

回憶起當初蘇域的暗示,從小母後的教誨,我心裏似乎被刀片攪成了碎片,我隻能將所有的痛苦變成號哭的聲音,變成掐在謝清運身上的力度:“可是他們卻始終看著,像看一隻被戲耍的猴子一樣,看著我殺了我的親生父親!”

“我以為我這麽做是在保護我愛的人,我以為他們愛著我。所以哪怕謝子蘭死了我痛苦,我不安,我愧疚,可是我卻也從未後悔。可現在他們告訴我,我錯了!我錯了……”

我嗓子疼得幾乎再說不出話來,號哭漸漸變成嗚咽:“他們不曾愛過我,沒有人愛過我。唯一愛過的我的人,隻有我的父親……可是他死了。他被我害死了!如今我還有什麽呢?我什麽都沒有……”

“我隻是想安安穩穩活著,”我抓著他的衣衫,痛哭出聲:“怎麽就這麽難,就這麽難?”

謝清運沒說話,有一下沒一下拍著我的背。

我瞧不見他的神色,也不知他在想什麽,迷迷糊糊隻聽見他在說:“我在,我在呢。”

我一天一夜沒睡了,他這麽念叨著,我竟是哭著哭著就睡了過去。這一覺睡了好長時間,迷迷糊糊之間,我感覺有人給我灌入了苦澀的藥湯,沒多久,竟就開始斷斷續續做起夢來。

夢境是從年少時開始,彼時謝子蘭剛剛當上我的老師,我調皮搗蛋,天天被罰,宮裏人出了主意,說孩子就該和孩子在一起耍玩,這才不會鬧騰,於是隔天謝子蘭便帶了一個男童過來,同我說,這個孩子,便就是我的侍讀。

那天是個好天氣,我尚在水榭裏看書,遠遠便瞧見一個男童由謝子蘭牽著,小步走過來。宮裏除了小桃子以外,從來沒有過同齡的孩子,第一次瞧見,我心裏又歡呼又雀躍,想了十幾種收拾對方的方法,就等著這傻缺自投羅網。

我身邊就一個空位,於是我趕緊地放了針在上麵,然後端坐在那裏,笑意盈盈地看著謝子蘭牽著他走了過來。

“微臣謝清運,”他用稚嫩的童聲開口,生疏地行著宮中的大禮,對著我磕頭,“殿下千歲千歲千千歲。”

“嗯嗯,免禮免禮。”我一心就在戲弄他這件事上,也就聽見他說自己叫謝清運,其他我都沒聽見,就敷衍過去了,然後上前將他扶了起來,親切道,“你幾歲啊?孤叫你哥哥還是弟弟?來,不要客氣,坐在孤旁邊一起聽課吧。”

說著,不容對方反駁,我就直接將他按了下去。他倒也老實,我一按,他就坐下去了,我當時就驚呆了,怕他叫出聲來,他麵色變了變,竟真的一點都沒叫出聲來。僵硬了聲,壓著牙關道:“微臣比殿下小一個月。”

“哦……這樣,”我呆呆地反應,敷衍道,“那我叫你清運就可以了。”

謝清運點了點頭,沒有再說話。看見我們相處融洽,謝子蘭也就沒有多說什麽,開始講學,整個過程謝清運一言不發,坐在原來的位置上,動也不敢動。

我從來不能想象有人被針紮居然還能一動不動,於是我時不時忍不住會去瞅他,總覺得哪一刻他會無法忍耐,一躍而起,然後告訴他爹說他屁股上紮了根針。

可是他沒有,那種驚人的毅力和淡定的氣質,讓我心中對他的驚歎逐漸轉化為了敬佩。他在我心中的形象突然偉岸起來,就像一個英雄一樣。

那節講課一共持續了一個時辰,謝子蘭便被人匆忙叫走,走的時候,我一把壓住了準備起身的謝清運,同謝子蘭道:“太傅,留清運在宮裏陪我吧,過兩日您再來接他回去。”

謝子蘭點了點頭,笑起來:“殿下,清運本就是臣帶進宮裏陪伴殿下的,殿下可直接帶回東宮,同殿下玩鬧,臣每日看看他便可。”

說著,他看向謝清運,冷聲吩咐:“清運,可明白了?”

“兒子明白。”謝清運紅著眼睛,俯身送走了謝子蘭。等謝子蘭走遠了,我拉扯他,他這才抬起頭來瞧我。

我有些不好意思,詢問:“屁股還好吧?”

謝清運看著我,紅著眼睛,滿臉不理解:“殿下,銀針果然是你放的對不對?”

“哎呀,你別著急,我沒想到你真的會坐下去啊,我身邊人從來不理我這套的。來來,你翻過身來,我幫你把針從屁股上拔出來。”

他不動,瞪著我:“叫太醫。”

“這可不行,”我嚇到了,“叫太醫我父皇就知道了,我父皇知道你爹就知道了,你爹肯定抽死我!來吧,我手藝還行,從太監屁股上拔過好多次針了,你問小桃子,”說著,我轉過頭去,看向就比我大三歲的小桃子,詢問道,“小桃子,我拔針技術還不錯,對吧?”

“哼!”小桃子立刻扭頭,不願意回答。

我苦口婆心地勸阻他:“真的不是什麽大事兒,那針很好拔的,來來,給我幫你拔針,我請你吃烤鴨。”

他不說話,眼裏似乎有些動搖。

“還有荔枝,最南邊送過來的,你吃過嗎?特別甜,長得晶瑩剔透,可好了。”

他有些猶豫地動了一下,我立刻知道他快淪陷了。

“牛肉幹?”

“桂花糕?”

“棗花糕?”

“冰糖葫蘆?”

“小糖人?沒見過吧,那糖都做成了人樣,孫悟空豬八戒,你要啥有啥。”

“還不肯屈服?好吧,你叫太醫,我讓廚房隻做胡蘿卜,你天天吃胡蘿卜……”

“成交,”他咬牙抬頭,“你剛才說的,一樣來一份。”

我愣了愣,對於英雄居然屈服在了食物這件事,我突然覺得有那麽些微妙。但出於對自身安危的考慮,哪怕心中有種被毀神的微妙感,我還是英雄的將他推到,翻過身來,然後將小手摸到了他的屁股上。

那是我第一次摸男人的屁股,雖然當時他隻能說是個男孩兒。彈性非常不錯,我忍不住拍了一下,於是他也沒能忍住,痛苦地號叫出聲來。我趁機按住他的屁股一擠,便把銀針給擠了出來,然後掐住尖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直接拔了出來!

血瞬間濺了我一臉,他驚呆了,傻傻地看著我,我抹了一把臉,安慰他:“沒事兒,這是個小小的失誤,我拔針的手藝……”

話還沒說完,謝清運兩眼一閉,直接昏了過去。

我呆呆地看著他,我突然覺得,我這英雄,也太柔弱了!

謝清運暈完了以後,我和小桃子麵麵相覷,最後還是沒有叫太醫的勇氣,於是我們倆奮力地將昏迷中的他抬進了我的寢宮,拚命喂水,喂水。我特別怕他死了,我覺得我要是把謝子蘭的兒子弄死了,他能殺了我!

於是我一直守著他,喂水,終於,我不知道他是被水嗆醒的,還是自然醒的,天黑的時候,他終於睜開了眼睛。

我當時抱著他,非常緊張。

“你終於醒了!”我感歎,“我好害怕你死了啊!”

以上說的話,全是發自我內心的肺腑之言,若幹年後,謝清運告訴我,當時他被我這麽抱著,聽著這句話的時候就決定,我這個兄弟,他認定了。

於是乎,從那天開始,我就與他稱兄道弟。他感激我給他的溫情,我崇拜他的勇敢,我們倆一起聽課,一起搗蛋,一起欺負人,一起被人欺負。

我們十歲的時候,就已經號稱宮中兩惡,人見人嫌,我平日都很端莊,因為我是一個端莊的太子,隻有同他在一起的時候,我才能肆無忌憚地去做壞事。因為我知道,反正有他背黑鍋。

當時我常常穿著小太監衣服去私下賭錢,賭輸了我就賴賬,有一次被十幾個太監約著揍我,我被他們哄到夥房,關鍵時刻,抄完作業的謝清運一腳踢開了大門,一個人單挑十幾個人,拖著我一路跑了出來,一路跑,一路罵。

我跟著他一起罵,最後被那十幾個太監堵在牆角下揍了。因為這事兒是起於我去賭錢,我和他也不敢傳出去,隻是後來好好習武,過了一年找了個機會,把太監們叫出來再打了一頓。

打完太監的時候,我們倆蹲在牆角喘著粗氣一起笑,笑完以後,他拉著我,詢問我:“殿下,我們會分開嗎?”

“不會。”當時我特別豪氣地將手搭在他肩上,抱住了他,“我當太子的時候,你就當侍童,咱們一直在一起。等以後我當了皇帝,你依舊跟在我身邊。”

“可是,跟在皇帝身邊的好像都是太監,”他皺起眉頭來,“我不想當太監,我還想娶媳婦兒。”

要不這樣?”我想了想,終於想出一個好方法來,“我娶你當皇後,你就可以和我一直在一起了!”

“男的也能當皇後?”他睜大了眼。我有些不解地抓了抓頭:“可以吧,那些話本子裏麵不是有個韓皇後嗎?也沒有人說男的不能當皇後啊?”

聽了我的話,他便笑了,點頭道:“行,那以後我就來當你的皇後!”

“可以啊,你到時候來當我的皇後,我就再也不要其他貴妃了,我就和你一個人玩!”

但是很快,我就知道我不能娶他當皇後了。因為,我長胸了。

基於長胸的原因,母後迫不得已和我解釋了男人和女人的結構問題,我這才第一次真正意義上明白了我和謝清運的不一樣。我終於知道,我是不可能娶他當皇後的,而且又因為我的太子身份,我也不可能嫁給他。於是我突然意識到,其實我們年少的話是當不了真的。

我有了那麽一些難過,並且這種難過隨著年月的增長而增長。但他仿佛是毫無意識一般,始終調笑著說要當我的皇後。

我們一同長到十二歲,也就是那年,謝子蘭同我決裂,他再不當我的老師,並強求謝清運回謝府,謝清運竟是一言不發,跪在謝家大門口跪了一天一夜。

當天下了大雨,我聽到消息之後,一直坐立難安,在宮裏翻來覆去睡不著,等小桃子第十次告訴我說他還跪著的時候,我終於忍不住衝了出去。

我去的時候他還在跪著,渾身被雨淋得通透,我遠遠在馬車裏瞧著,感覺內心裏麵有什麽東西生根,發芽。我跳下馬車的時候,直接衝了過去,然後就抱住了他。

“你這是做什麽呢,”我抱著渾身滾燙的他,慢慢收緊了手臂,“回家就回家吧,不陪著我就不陪了吧,又有什麽呢?”

“你說謊,”他虛弱地笑了,那時候他還沒我高,還很瘦,隻能在我懷裏,抱住了我,“如果不陪著你就沒什麽,那你現在哭什麽?”

“我哭是因為看著你跪,我難過。如果你要陪我就要受罪,那麽我寧願你不陪我。”

“可是,如果我現在不陪著殿下,以後也就沒時間陪著殿下了。”他突然開口,聲音裏全是苦澀,“你和我約定要一直在一起,我要當你的皇後,可是清歌,這世上哪裏有什麽男皇後?我隻恨我不是女兒身,如果我是女兒家,那麽到適婚年齡,我就入宮去,當你的太子妃。”

“可是我始終是個男子,所以我隻能在現在陪著你,若現在不陪你,以後就陪不了了。”

我聽著他的話,第一次隱隱約約意識到了什麽。

我們在雨裏擁抱在一起,似乎怕一個不小心,就遺失了彼此。

當天夜裏,我直接把他帶回了東宮,我和他躺在**,手拉著手一起入睡。第二天我便去求了父皇,讓他留在宮中。父皇也不說話,他看著跪在地上的謝清運,有那麽片刻的失神,最後點了點頭。

從那以後,謝清運就沒怎麽回過謝家,他常常同我在一起,他越長越高,最後終於超過了我,而我的身材和眉目也越發明顯,需要束上束帶、畫了濃眉來掩飾。

母後同我說,讓我不要和謝清運私交過深,謝家終究會害我,我與謝家人牽扯太多,實屬不智。

然而我卻沒由來的信著他。

他一直陪伴著身邊,同我過每一年生日,每一個節日。整整三年,他從未離開過我身邊一日。白日裏他在我身後守著我,晚上他就睡在外麵守著我。每天夜裏我都要問一句:“清運?”,等他應我一聲:“我在。”,我這才肯睡下去。

那是我最簡單也最溫暖的歲月,我從不覺得寂寞,也從不覺得難過。那時候我太小,我沒想過未來,也沒謀劃過什麽。我隻是想一直能像當時那樣,讓這個少年一直守在我身邊,然後在我叫他名字的時候,應我一聲:“我在。”

我想謝清運也和我一樣,直到十五歲那年,我被刺客刺殺時落入水中,他跳下水裏救我,將我從水裏撈出來,他不顧我的阻攔,將衣服一拉,打算給我上藥的時候,他愣住了。片刻後,他猛地對著身後即將上來的侍衛高吼出聲:“退下!”

當時我們都很冷靜。我瞧著他,他低垂著眼,但給我上藥的手卻始終在顫抖,上完藥後,他將外套脫了披在我身上,故作鎮定將我打橫抱了起來,這才低聲問我:“宣你平日固定的那位太醫?”

我在他懷裏因為寒冷打戰:“宣!除了小桃子,其他人一律不得靠近!”

謝清運點頭,大步抱著我回了東宮。

我受的傷不重,小桃子和太醫忙忙碌碌,謝清運就一直站在我身邊。我從未打算刻意瞞他,他看見了,便是看見了。等小桃子和太醫忙完,謝清運終於走上前來,遲疑道:“你……”

“如你所想。”我睜眼看他,“你從不需要遺憾什麽,我一直是女子,你是男子,一直正好。”

他微微一愣,片刻後,卻是笑了起來,低頭擁抱住了我。

那時候,對於我和他而言,擁抱已然是最親密的動作,已然足夠。

“清歌,”他音調裏滿是雀躍,“我很歡喜。我……”然而話沒說完,他突然反應過來,放開了我,“你……你是女子,當了太子,日後打算如何?”

“日後?”我也有些疑惑,片刻後,我有些緊張,抓緊了袖子,“走一步,看一步吧。”

“若是被人知道,”他抿緊了唇,“你當如何?”

“我?”我苦笑起來,“母後說,若是被人知道,我隻能去死。”

他沒再說話,許久之後,他似乎是下了什麽決定,慢慢抬起頭來,一字一句,堅定道:“我帶你走。”

“你說……什麽?”

“我帶你走,”他一把抓住了我,“清歌,你不可能瞞一輩子。你是太子,就必須要生兒育女,必須娶妻。一旦你娶妻,一切就完了。我現在就帶你走,天涯海角,總有你我的去處。”

我沒說話,他靠近了一些,緊逼詢問:“你怕了?”

“我不怕,”我聽到這句話,慢慢抬頭,靜靜盯住他,“我隻怕你害怕。”

“你在這裏,”他慢慢笑了,“我怎麽可能害怕?”

我們兩個不說話,靜靜盯著對方的眼睛,燭火映照,我拉著他的手,感覺有無窮無盡的勇氣湧了上來。

當天晚上,他沒有離開我的寢宮,抱著我在**入睡。

他問了我好多問題,問我喜不喜歡粉紅色的裙子,問我喜不喜歡翡翠簪子,問我喜歡男孩還是女孩,問我是想去長白山看雪還是去南邊看海。

他說遠方的天山上有一種花,被冰封在高山之上,常開不敗。他日後帶我去看。

我抱著他,感覺似乎隻要一睜眼,就能在宮外。

等第二天,他就去布置,而我則乖乖養傷。他準備好了一切,隔了半個月,一天晚上,他終於動手,帶著我偷跑除了皇宮。

那天晚上是明月夜,我們跑出皇宮之後,不敢在城裏停留,連夜帶著太子令牌出城而去。

那時我第一次出盛京,當空皓月朗朗,身邊螢火相伴,我和他架馬奔馳,那一夜,我覺得自己從未有過的安全。

我再不用忐忑別人會發現我是個女子,再不用害怕。

然而我們跑了才沒有三天,便被皇帝派來的人追了上來。當時他去林中打獵,於是隻有我一個人被抓了回來。

本來我想,隻要我回來便好,誰知道父皇沒瞧見謝清運,竟是立刻怒了,直接讓人將我按在地上打,逼問謝清運的下落。

板子一下一下落在我身上,我不斷重複著不知道。

我是真的不知道,他去打野味了,我怎麽會知道他在哪裏?

但那時候我如此不解,我不明白,一個外臣的兒子失蹤了,為何父皇能對我下這樣的狠手?我也不明白,他如此焦急找謝清運,到底是為什麽?

然而不需要我明白,他隻要去做他要做的事情,便就可以了。

當天謝清運便被找了回來,確切地說,是他自己回來的。

他被領到我麵前,那時候我已經被打得爬都爬不起來了。他一見到我這個樣子,直接就衝了進來,想要觸碰,又怕碰到我的傷口,於是隻能站在邊上,許久,他才不可思議道:“太子乃陛下親生骨肉,陛下何以至此!”

皇帝沒說話,他直接從高台上走下來,一耳光便抽到了謝清運臉上。

謝清運被他抽得直接滾在地上,皇帝似乎還想打,但停了片刻,又道:“小兔崽子,為了個女人,你什麽都不要了,就想這麽跑!大宣江山全是老子的,你跑得掉嗎?!”

一聽這話,我和謝清運猛地回頭,愣愣地看著麵前的皇帝。

他知道的!他知道我是個女孩!

我們什麽都來不及反應,皇帝又一指我:“你心疼是不是?心疼,朕就打給你看!”

話剛說完,邊上的奴才便將我直接架了起來,再一次一耳光一耳光抽了上來。

我已經被打得麻木了,臉上的疼痛遠不如方才所接受到的信息重要。我愣愣地看著麵前兩個人,看著謝清運衝了過來,被侍衛架住。

“陛下,您這是何意!”他眼裏全是眼淚,努力往我的方向撲過來,卻被侍衛死死攔住。皇帝站在一邊,麵色不改,淡然道:“你問朕這是何意,朕就告訴你。”

說著,皇帝往外走去,旁邊的奴才終於停了手,同侍衛一起,架著謝清運跟著皇帝走了出去,留我一個人躺在地上。

我不知道我在地上躺了多久,但是那真是我記憶裏少有的漫長時光。

房間裏空曠且黑暗,周邊沒有一個人,我全身是血,躺在地麵上。

可是我居然不怕,一點都不怕。因為我知道,愛我那個少年總會回來,他會帶我走。他說他會給我買粉色長裙,翡翠發簪,會帶我去長白山看雪,去南邊看海。他說天山上有雪蓮,冰封高山,常開不敗。他會帶我走,離開這個皇宮,讓我一生心安,百歲無憂。

我信,我不得不信。我趴在地上,等著他回來,帶我走。

我等了好久,好久,終於聽到了門開的聲音。門外站著那少年的身影,身材筆挺修長,恍如亭亭修竹。他踏著月光走進來,慢慢停在了我的身前。

他麵上帶著眼淚。我從未見他哭過,唯獨這一次。我趴在地上,側著臉看他,等他說話。他顫抖著手,慢慢放到我的臉上。

“清歌,”他說,“我可能不能帶你出去了。”

“聽說去天山的路不好走。”我低聲喃喃,“不過沒事的,我這輩子肯定活得很長,我們慢慢走,總能走過去。”

“陛下說,我是要登基稱帝的人,不能為你毀了一輩子。他答應我,要我出去曆練六年,不見你,如果回來後,我們還能在一起,那就在一起。”

聽到這裏,我有些迷茫:“我聽不懂。”

“聽不懂沒關係,”他含著眼淚笑了起來,撫上我的臉,“你等我回來,等我回來,我就娶你。”

“你要去哪裏呢?”我顫顫撫上他的手,“我肯定會等你回來的,這輩子再不會有人知道我的身份了,我隻能等著你娶我。其實去不了長白上也好,去不了天山也行,我就隻是想你和我在一起,隻要你在我身邊,那就夠了。”

“我的身份如今還是機密,陛下容不得,所以他會給你灌藥,你會忘了我。”他瞧著我的麵容,“你忘記我,我心裏害怕。六年過去後,你還會不會再喜歡我呢?”

他的話,我不敢去深想。我隻能知道,麵前這個人要離開我了。他要走很長很長一段時間,然後才能回來。

六年很長嗎?不長的。

忘記他再愛很難嗎?不難的。

於是我艱難笑了起來。

“你別怕,”我伸出手去,擁抱住他,“我記得你也好,忘了你也好,但我始終會等著你。等你回來,回來娶我。”

話剛落音,他猛地就抱住了我,抱得那麽緊,似乎全是害怕。

“你說的,”他帶著鼻音,“你會等著我。葉清歌,你不能反悔。”

“不會,”我任由他抱著,下定了決心,“絕不反悔。”

彼時燈火爍爍,我尚年少。我的確以為,這一生愛一個人,無論你記得,抑或忘記,隻需那人與你一麵再逢,那便再不會分開。

哪怕這個人從未鄭重同我說過一次他喜歡我,哪怕我從不曾完整說過一次我喜歡他。可是我們都會始終愛著,始終相愛。

於是我忐忑,我遲疑,可我卻從不曾害怕。

我等著那個少年,青衣長劍,踏遍萬水千山歸來。

我看不了長白山的白雪,看不了南邊的大海,看不了天上常開不敗的蓮花。

可那又怎麽樣呢?他會替我走遍萬水千山,看遍美景良辰。

不過六年。

我想,不過六年。

於是夢境裏那個我站在城樓上看他遠走,然後接過父皇給我的藥物,一飲而盡,接著聽著旁邊人的言語,一步一步走下城樓。

走下城樓的時候,他的身影在我腦中飛快閃過。

那年我坐在水榭裏,他隨著謝子蘭忐忑走來;

那年他同我一起與太監鬥毆,約定一生相隨;

那年他跪在謝府門前,漂泊大雨,我與他緊緊相擁;

那年他躺在我身邊,與我手拉著手,一同入眠……

每一個片段閃過,立刻便被遺忘。等我走到城樓下時,我竟已是完全忘記了這個人。我不由得皺起眉頭來,問旁邊的宮侍:“孤怎麽在這裏?”

“殿下夜遊,”宮侍恭敬回答,“奴才不敢貿然叫醒殿下,隻能一路跟著。”

我信了,這不過是再普通不過得一場夜遊。隻是一不小心,我就在這場夜遊裏,送走了我年少最珍貴的人。

我迷迷糊糊醒過來的時候,已經是第二日的清晨。我感覺麵上全是濕潤的水漬,抹了一把眼淚,轉頭看過去,謝清運正坐在我邊上看書。

不過一睡之間,我卻也清楚地意識到,麵前人對於我而言,有多大的不同。我靜靜地打量著他,他任我打量了片刻,終於回過頭來。

“給你服了解藥,記得差不多了嗎?”

“差不多了,”我笑,“一轉眼,就隔了這麽多年了。”

他沒說什麽,從旁倒了水,端到了我麵前。他就著手喂我喝下,而後坐在了我身側。

大半會兒,他都沒有說任何話語,隻是靜靜地瞧著我,目光溫和。許久,他撫上我的麵容,終於開口:“當年約定我回來娶你,我回來了,你呢,還等著我嗎?”

我不敢說話,他也沒有逼我。隻是靜靜地等候著我的答案,等了許久,我終於沙啞著音出聲:“你來得太晚,又來得恰是時候。”

說著,我垂下眼簾:“過去的事,我忘記太多年了,所以你來得太晚。但是現如今,除了你,我又不知道自己能依靠誰,相信誰,所以正是時候。”

“那麽,”他斟酌了片刻,“你的意思,是答應嫁給我嗎?”

“我有選擇嗎?”我想了想,隨後搖頭,“清運,我沒有選擇,從來沒有。我若不嫁你,不承認我懷了孩子,我活不下去。你父皇不會放過我,林婉清不會放過我,就連蘇域,也未必放過我。”

“我明白。”他點了點頭,“隻是,我還有一個疑問。”

“什麽?”

“孩子是蘇域的?”

一聽這話,我愣住了,反問了一遍:“孩子?”

“你以為,”他笑開來,“我已經能管整個太醫院了嗎?還不是因為我略學過醫術,那會兒進去給你把脈的時候發現你有了孩子,才敢這麽胡說。”

“我……我真的有孩子?!”我咽了一下口水,“有一個兩個月大的孩子?”

我感覺這件事有點不可思議,將手放到了自己的肚子上。隱隱約約之間,竟然也會覺得那孩子在動。我不由得驚喜地叫出聲來:“哎呀,這孩子在動!”

謝清運坐在一邊,淡然道:“你這兩天腸胃有些不好,先喝粥吧。”

說著,他抬起頭來,再次補刀:“兩個月大的孩子,是不會動的。”

“不好意思……”我抓了抓頭,“我沒有過孩子,不懂這些。”

他麵色一僵,悠悠抬頭,強調:“我也沒有過。”

“我知道,我懂,”我點頭,“你不能有的!”

他臉色更難看了。我覺得自己似乎說話不對,趕忙又解釋:“我不是說你不能生的意思,你當然是可以說生的……”

“你還是別解釋了。”他淡淡打斷我,“以你的語言表達能力,隻會越描越黑。”

我立刻自覺地閉嘴,隻是時不時抬頭瞄他一眼,他不再管我,自己做自己的事,先是叫人將給我準備好的粥端上來,接著宣了大夫進來,然後又去旁為我擰了濕帕子,走到我身前來,為我擦臉。

這些事都是當年他在東宮的時候為我做的,做得輕車熟路,我瞧著他走來走去,如果不是因為六年過去他的長相已經大有變化,我甚至會有種我還在十四五歲時光的錯覺。

我呆呆地瞧著他,終於有些不好意思了:“你沒有其他什麽要問我的了嗎?”

“婚事我會想辦法。如今這太子你是當不了了,隻要皇帝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你幹脆就承認下來,然後假死,重新安排個身份重新再活吧。”

“那麽……”我抓了抓頭,“這個孩子……你要留嗎?”

“你呢?”他抬頭看我,目光全是審視,“你想留嗎?”

我愣了愣,沒敢說話。

這個孩子我想留嗎?

當然是想的。

我費盡了心力有了他,他是我對那段感情唯一的留戀。我一直覺得,人這一輩子,每件事總要留點什麽印記,才能證明你做過它。我喜歡了那麽一個人,有了他的孩子,我怎麽會不想留下他?

可是葉清歌一生有什麽事她能選擇的呢?

這個孩子留或者不留,又豈是我能保住的?六年過去了,麵前這個人與我都有了翻天覆地的變化,他不像年少時那樣衝動,那樣不顧一切。他的情緒都收斂在那淡然的表情下,半點不得窺伺。如果是年少時的他,在在回來的時候,就會將解藥給我,讓我記起他來;如果是年少時的他,看見我和蘇域在一起,無論男女,早就會讓我想起他來,帶我離開。

其實他來得不晚,他來的時候,我還未曾對蘇域起那樣紛雜的心思。可是他怕我記起他的身份來擾了他與皇帝的計劃,於是他忍了,他等了,直到我愛上蘇域,直到再無挽回。

我記得和他年少時的情誼,他也看重它,可我如今已經猜不透他的心思。我既然是要嫁給他的人,這個孩子到底能不能留,其實看的,是他的心意。

於是我沒有回答他的話,隻是看著他,詢問:“你的意思呢?畢竟我既然要嫁給你了,這孩子生下來,必定是要跟著我,要或者不要,全看你的意思。”

“好,”他點了點頭,“我會對外宣稱這是我的孩子,以我長子的身份養大。”

我有些詫異,他麵色不改:“我不介意這種事,隻要你在我身邊。”

我沒說話,一時之間,我也不知道自己內心是怎麽樣的情緒。他抬頭看我,我呆呆地瞧著他,就這麽靜默了片刻,外麵就有侍女敲響了房門,謝清運讓她端粥進來,一口一口喂我。

他和蘇域不一樣,蘇域嘴從來不閑著,哪怕是吃個飯,也不忘打壓一下你。但謝清運吃飯,哪怕是喂飯,他都恪守了食不言寢不語的規矩,於是整個房間裏安安靜靜的,我竟然有些不習慣。

粥吃了大半碗的時候,外麵傳來了喧鬧聲,謝清運皺了皺眉頭,我依稀聽見了蘇域的聲音。

我與他對視了一眼,他麵色不改,隻問了句:“吃完了?”

我訥訥點頭,他拿出方帕,為我擦了擦嘴:“估計是蘇域來鬧了,你要見嗎?”

“清運,”我有些遲疑,“你說,蘇域對我,到底如何?”

“我不知道,”他拿著將碗放到桌上,“這要問你的本心。我不是你,我不知道他對你的所有,我隻知道他利用你拿到了兵權,他明知謝子蘭是你親生父親卻任由著你一時熱血去查軍餉案,與謝子蘭拚個兩敗俱傷,以削弱世族和皇族的勢力,讓他坐收漁翁之力。也許他真的喜歡你,但江山權勢與你相權,你連屍骨都留不下。”

“他知道謝子蘭是我親生父親?”我詫異出聲。謝清運垂著眼眸:“當初你抱著林婉清的劍到謝府時,蘇域就特意派人去查了。林婉清做事不幹淨,以蘇域的能耐,早該查到。不過他也還算有幾分良心,看楊恭淑的反應,蘇域應該是至今還未告訴她你的真實身份。隻是這件事也瞞不了多久,林婉清如今遲遲不現身,怕是做了其他打算。楊恭淑知道你血統不純,也是早晚的事。她不比蘇域,蘇域尚對你有幾分情誼,楊恭淑可沒有。你如今還是離蘇域遠點,你如今讓他知道得越多,日後怕是越難脫身。”

“是啊,”聽到這話,我終於下了決定,舒展開眉來,“這世間哪有時間改變不了的東西,何必拚著性命去要呢?”

“叫他進來吧。”我慢慢坐起身子來,拍了拍邊上,“清運,你坐到這兒來。”

謝清運點了點頭,將東西

放下,吩咐外麵讓蘇域進來,而後便坐到我身邊來。我將頭靠在他身上,心裏多了些底,也就是這時候,蘇域衝了進來。

“葉清歌是不是在你這兒!”

人剛進來,蘇域的吼聲就傳了過來。音剛落下,他就愣在了那裏,靜靜地瞧著我和謝清運,謝清運似乎完全沒有看到他,用手指慢慢為我梳理著身後的發絲。

蘇域愣了不過片刻,隨即就撲了過來。我趕緊把腦袋一縮,謝清運往旁邊一側,蘇域連忙搶到床邊,一把把我撈進懷裏,滿眼溫情:“人家在東宮等了你一晚上,你都沒有回來,你去哪兒了啊?”

我渾身顫抖了一下,謝清運似乎也暗暗抖了一下,蘇域見我的反應,立刻反應過來,麵色坦**地解釋:“哦,不好意思,當太子妃久了,有點轉換不過來。”

“不過我說的都是真的啊,”他抱著我,繼續道,“我等了你一晚上,你不回來,我早上就直接過來了。”

“你怎麽知道我在謝府?”我有些頭痛撫額,“先放開我行不行?”

“不放開。”他果斷拒絕,又回答了我上一個問題,“除了謝府和東宮,你現在還能去哪兒?”

說著,他拉扯我起身:“走走,回家吧。總在謝家待著做什麽?”

“蘇域,”他一扯,拉扯到了我的傷口,我疼得吸了口冷氣,蘇域立刻察覺,下意識就去拉我的衣服,謝清運趕忙一把按住他的手,扶住我的肩,冷聲道:“太子殿下有傷在身,不宜移動,還請青玉殿下守禮。”

蘇域沒說話,盯著我的衣衫下露出來的青紫,冷聲開口:“誰幹的?”

片刻後,他立刻反應過來:“皇帝?他打你做什麽?”

“你先讓我躺下,”我疼得吸氣,蘇域立刻輕柔地將我放在**,隔開我同謝清運,皺著眉道:“你昨晚是被打了?怎麽不讓人傳我?”

我閉著眼,不說話。他守在旁邊,守了片刻,有些忐忑詢問:“咱們先回東宮吧?”

休息了那麽片刻,我緩過神來,終於想起我一開始是想做什麽了。我慢慢睜開眼,盡量放緩我的語氣:“蘇域,你現在已經是大宣國的青玉殿下,既然已經證明了你的血脈,你就不再以太子妃的身份活著。”

“你這麽說,是想我做什麽?”他冷下神色來,“搬出東宮是嗎?”

“搬出東宮,以青玉殿下的身份活著。”我抬起眼來,“你既放不開這個皇位,那大可去取。可是既然取這皇位,便不該再來糾纏我。我與殿下乃同族兄弟情誼,除此之外,再無其他。”

我說得認真,他瞧著我,眨了眨眼:“你是怨我騙了你嗎?”

“可是我會改的,你信嗎?那時候我還沒有喜歡你,那時候……”

“殿下多想了,我與殿下不過是一時寂寞,其實並未有殿下所說的那麽多牽扯,過去的事,殿下便當黃粱一夢,夢醒即空。”

“空不了!”他低吼出聲來,吼了那麽一句,他立刻又收住了聲,刻意放緩語調,“我說過,你喜不喜歡我無所謂,我守著你就好。我知道你怪我騙你,怕我害你,可是你也不用如此拒絕,假以時日,你以後終究會明白我是真心。”

“我喜歡你,”他蹲到我身前,拉住我的手,眼裏全是懇求,“你也喜歡我。那麽哪怕有過傷害,也可以互相原諒的,不是嗎?”

我沒說話,靜靜注視著他。

他的眼睛極美,不,其實他沒有什麽地方不美。

第一次見他,哪怕隔著那厚厚的妝容,我便知道,這世上再不會有人,能比他更美了。

他這麽看著我,看得我幾乎立刻繳械投降。可我忍住了,我吸了吸鼻子,慢慢道:“蘇域,你弄錯了,我不喜歡你。”

聽到這話,他麵色猛地一變,我看向謝清運,看著他淡然的樣子,穩住了心神:“孤與清運青梅竹馬,隻是一時忘了他。如今再記起來,心裏已經裝不下他人。孤與殿下皆不過一時寂寞,殿下不過尋那麽片刻溫暖,孤也不過是尋一時開心……”

“你閉嘴。”

“若是真心,孤早就會告訴你自己並非皇家血脈……”

“你不要再說了……”

“你若是真心,也早會告訴孤一切。哪怕你不敢告訴孤一切,也該在孤與謝子蘭殊死相爭的時候,告訴孤謝子蘭是孤父親的真相。”

“不要再說……”

“既然你我都不是真心,如今孤想起了清運,找回了真心相愛的人,你又何必……”

“你閉嘴啊!”他高吼出聲來,我猛然回頭,這才發現,他竟是紅了眼眶。

“你和他青梅竹馬那又怎樣!你曾經和他心心相愛那又怎樣!可是他已經和你分開六年了!我嫁給了你,我當了你的太子妃,我守了你一年!我在你快死的時候一個人衝進火海將你救了出來!我破了你的身子!他這輩子當不了你的韓皇後,你們都過去了!”

他紅著眼眶吼著:“你喜歡的是我,你哪裏喜歡他!你都已經喜歡我了,怎麽可能喜歡他!”

“蘇域……”我皺起眉頭來,他就直直瞧著我,眼淚徑直滾落下來。他像一個小孩子一樣抹了一把臉,控製住情緒,徑直來拉我,謝清運忙上去擋:“殿下,不可。”

“滾!”他怒吼出聲來,“我帶太子殿下回東宮,還輪得到你管嗎!”

“青玉殿下若是太子妃,夫妻之間的事,臣不該管,”謝清運淡道,“不過殿下既然已是殿下,驗了血脈有了封號,便該恪守君臣之禮。太子殿下如今還是太子,殿下豈能如此對他?太子殿下想留在謝府,殿下怎能強逼太子殿下?”

“我就是搶了,你待如何?!”蘇域反手就往謝清運抽去。謝清運回身一擋,蘇域拔劍而出,謝清運一個翻身,亦是抽劍而出。

“殿下如今既為皇族血脈,又不是走獸,怎能僅以蠻力處事?”謝清運用劍隔住蘇域,蘇域冷笑一聲,反譏出聲:“少和老子說大道理,你就當老子是畜生。老子一個畜生都能讓謝大公子臥床幾日,謝大公子果然連畜生都不如!”

謝清運臉色一變,沒再回聲。外麵聽見打鬥聲,急忙趕來,於是謝府家丁和蘇域帶來的侍衛又在庭院裏打成了一片。

我急了,趕忙叱喝:“停手!”

兩人都帶了氣性,對我的話充耳不聞。在房裏打得乒乒乓乓,撞碎了我所有喝水的茶杯。

當然,這個不是重點。

我艱難地掙紮起床,蘇域一腳踢在謝清運身上,劍直直就指了過去,我趕忙撲了過去,死死抱住了謝清運。蘇域連忙將劍往旁邊一側,穿過牆去,隨後一把抓起我,吼出聲來:“你找死嗎?!”

“你找死嗎?”我回聲,“殿下今日是什麽位置?私闖朝臣居所,重傷朝臣,以下犯上,脅迫太子。這些罪名,你在找死嗎?”

“當太子妃的時候,幾十板子不夠,跪宮門一夜不夠,彼時你是女子,犯了罪,有我為你擋著,傷了有我把你拖回去,但今時今日,你再傷他一次試試?”

話剛說完,蘇域猝不及防,“啪”地就扇了剛站起來的謝清運一巴掌。我和謝清運都驚呆了,他卻是毫無理智地低吼:“我就打了,你要如何?!”

對於他這種完全沒有理智的行為,我的確不知道要如何。

他此時此刻的樣子,完全就是個潑婦。我突然有點擔憂我的未來,蘇域當女人養久了,把女人無賴的招數學了個遍;我當男人久了,是不是也會有些變態。

我和他對視著,他咬牙再次重複:“我就是打了,你又要如何?!老子從小到大都在被言官彈劾,這輩子就沒怕過,你彈我啊!”

“啪!”

他音剛落,我就學著他的樣子,揚手就抽了他。

“奏章明日我會送上去,”我冷冷看著他,又道,“隻是你記得,你可以仗著你武藝高強行凶,你可以打謝清運,你甚至可以殺了他。隻是你打他一巴掌,我就打你十巴掌,你捅他一劍,我就捅你十劍。哪怕我死。”

他沒說話,眼裏全是苦澀。片刻後,他不知是出於什麽念頭,又抬起右手往謝清運臉上扇去。

這次謝清運有了警戒,立刻抬手擋住,誰知他忽然換了個方向,左手“啪”的一下又抽了上去。我聽見聲音,毫不猶豫地就抽上他的臉。

他沒躲,站在原地,由著我抽上去,漂亮的眼死死地盯著我,全是恨意。我靜靜地瞧著他,不管不顧,沒有停手,一耳光一耳光,一連抽了十巴掌,每一巴掌都打得我手疼,不帶半分情誼。

打完以後,他臉上已經腫了起來,隱隱帶了血絲。

“十巴掌,”我收回疼得不行的手,麵上故作鎮定,“你大可再打一次試試。”

他沒說話,過了許久,他突然問我:“你心疼嗎?”

然後不等我回答,他又喃喃:“肯定是心疼的。不然又怎麽會一定要為他打回來呢?就像我心疼你,所以別人欺負你,我都要十倍欺負回來。”

“你喜歡他,護著他,我該明白的。”他退了一步,“強求不來,我早該知道的。我怎麽總覺得隻要守著你就守得來,怎麽覺得晚了六年不是晚呢?我早知道你和他有這麽一段,怎麽會讓你們見麵呢?”

“葉清歌,”他突然站定了身子,苦笑起來,“我問你這一次,唯一一次,你愛我嗎?”

我沒說話,看著他身上月華色的長袍。

蘇域愛穿紅色和金色,蘇域囂張霸道、目中無人,蘇域心思簡單、感情率真,蘇域一心是我,再無其他。

我以為蘇域是這樣的,我愛的蘇域也是這樣的。可是我麵前站著這個男人,卻從不是我認識的樣子。

他看似真心,卻步步為營;

他看似愛我,卻能眼睜睜看我逼死我的親生父親。

他不是我愛那個人,而我自以為愛那個人,隻能活在我的想象和記憶裏。

於是我笑了,坦然回答:“不愛。”

若他不曾騙我,那麽我愛他;

若他在我與謝子蘭相爭的時候,不怕我猜忌他的身份,坦然告訴我我與謝子蘭的關係,那麽我愛他;

若他不曾時時刻刻算計著我,那麽我愛他。

可是他都做了,我隻能不愛,不敢去愛。

他沒說話,踉蹌著退了幾步,慘白著臉,倉皇點頭。我偏過臉,繼續道:“所以,還請殿下日後自重,再勿糾纏。”

“好,”他低聲回答,“清玉謹記。”

說完,他便衝了出去。

等他出去,我這才鬆了口氣,轉頭看向旁邊的謝清運。

“他說韓皇後……他尚不知你是女子?”他捂著臉,率先開口。

“我每次都用了藥。”我解釋,仔細觀察著他的臉。

蘇域那兩巴掌打得很是對稱,一邊一個,謝清運臉有些微腫,但也不是特別明顯。我打量著他,張口想詢問他的傷勢,結果他卻直接抬起手來,擺出了讓我閉嘴的手勢。

“不要提這件事。”他似乎是在克製自己。我立刻閉嘴,他轉身出去處理傷口,但走到門前,他突然想起什麽來,轉頭問我,“他一直是這樣的?”

“哪樣?”

“不用腦子,隻用拳頭?”

“其實……”我有些艱難,“我觀察發現,他如果覺得用腦子比較劃算,其實還是會用腦子的。”

也就是說,他覺得此時此刻把謝清運打了,還算一件比較劃算的事情。

聽完這句話,謝清運毫不猶豫地甩門出去了。那門甩得很響,我知道,謝大公子生氣了。

蘇域是一個說話算話的人,當天晚上,小桃子就帶著東宮的人來接我。小桃子是個在大事上絕不含糊的人,到謝家的時候不哭不鬧,絕口不提蘇域,隻在最後我詢問起來的時候,同我道:“青玉殿下已經全部行禮搬出東宮,入住王府。”

對於朝廷上上下下這麽快安置妥當一個皇子這件事,我感覺很欣慰,看來我當太子的這些年,朝廷的做事效率還是有所提高的。我猶記得當年我過個生日禮部都要籌備一個月,如今突然冒出個皇子,他們都可以在兩天之內搞定這個皇子從封號到府邸到衣服的所有問題。

回到東宮之後,我發現蘇域的確是把他的東西都搬走了。

我過得一向簡潔,但蘇域極愛奢華,所以嫁進東宮之後,蘇域把他的陪嫁都搬了出來,搞得東宮金碧輝煌,極其土豪,嚇跑了很多來找我的舊友,以為是走錯地方了。

而且蘇域雖然喜歡的色調單一,但對衣服的款式要求卻很多,對首飾的要求也很多。所以臥室的衣櫃裏擺滿了他的衣服,多出來的梳妝台裏一櫃子一櫃子全是他的首飾。

而此時此刻,東宮突然恢複了最初的樣子,素淨簡潔,裝飾也不過是些字畫。

我感覺此時此刻的東宮,就像我的內心一樣,雖然用得上的東西都還在,卻始終覺得空了。

我呆呆地站在院子裏大廳裏站了好久,小桃子躊躇了片刻,猶豫著上前問我:“殿下,您要是覺得房間太空,要不我讓人再購置些東西來放著?就算不是金銀玉器,花花草草也是好的。”

我沒說話,有那麽一瞬間,其實我差點答應他。

以前蘇域要買金釵,要買翡翠鐲子,要買西域的胭脂水粉,我都心疼錢。但現在我的確想把整個東宮的錢都花出去,將他曾經想買的、沒買過的,統統都買回來,放在東宮裏,就好像他還在一樣。

可是我終究還是放棄了。

“始終是要習慣的,”我告訴小桃子,“人已經走了,就不要徒增留戀了。”

小桃子沒說話,吩咐人去給我準備晚飯,我坐在東宮裏,總覺得有那麽些難過。等飯菜上來的時候,我一個人坐在圓桌上,終於按捺不住了。

我拿著筷子,看著滿桌蘇域喜歡吃的菜,慢慢紅了眼眶。

“他都走了,”我帶了哭腔,“怎麽還能這麽欺負人呢?”

沒有人敢回我的話,小桃子暗中將所有人都扯了下去,然後退出房間,關上了門。

我再也吃不下去,將筷子一放,幹脆趴在桌子上,號哭出聲來。

當天晚上我哭了一個時辰,最後終於哭不動了,將小桃子叫了進來。小桃子一看我,麵上立刻有了驚恐之色:“哎喲,我的太子爺!”他跳起來,趕忙招呼其他人去拿雞蛋,然後急急忙忙朝我走來,“你這個樣子,是被人打了嗎!明天還要不要上朝了!”

我不說話,坐在那裏。

煮熟的雞蛋端了上來,小桃子剝了雞蛋放到我眼睛上滾。

“太子爺您瞞得真的太緊了,搞了半天,原來娘娘,哦不,青玉殿下居然是個男的!怪不得您動心了。還好沒讓他知道您是女兒身,您當時的思慮真是太周全了。不過說起來真是奇怪,您明明和青玉殿下滴血認過親了,怎的還能出錯呢?”

“小桃子,”我躺在**,有氣無力,“你找個時間,想辦法去謝府吧。我覺得你在宮裏,終究是要出事的。”

聽到這話,小桃子愣了愣,雞蛋就壓在我眼睛上,我突然有些擔心,他這個樣子是不是會壓爆我的眼珠。

“殿下!”小桃子終於回神,“您又要跑路了?!”

“什麽叫又要跑路了?”我有些不樂意,想想,他說得還真對。雖然我以前都是跑路未遂,但始終是在跑著。於是我隻能道,“你放心,這次我會帶著你跑的,就明天吧,你拿著我的令牌出宮去,別回來了。”

“那殿下你呢?”小桃子想了想,烏鴉嘴道,“您不會是要死了吧?”

“你能盼我點好嗎?”我一時沒接上氣來,“你放心,我死不掉!你到謝府好好等我,回來還能繼續伺候著!”

說完,我閉上眼睛,吼道:“動作輕點,我睡了!”

“真是,”小桃子歎了口氣,搖了搖頭,“出門一次,脾氣還大了不少。”

我不接話,小桃子拿著雞蛋在我眼睛上滾啊滾,滾啊滾,終於把我滾睡著了。

第二天清晨,我雞不叫狗不叫就爬了起來,趕著去上早朝。

兩天沒見,早朝已經不像以前一樣溫馨和平,一進門去,官員就直挺挺戰成了兩排,涇渭分明,一排是蘇域領頭,站了不少世家武將老臣;一排正在等著我,站著謝家和清流。

如此明顯的對陣讓我抹了一把汗,我忐忑地走到最前方,後麵就站著謝清運,蘇域與我同排,看都沒看我,靜靜地看著前方,視線不知落在何處。

我第一次看見蘇域以男子身份正兒八經地出現在朝堂上,仔細觀察之後,這才發現蘇域裝的功力絕不遜於謝清運。

他容貌俊美,氣質清華,就這麽沉默著,帶著一種不怒自威的氣質,不肖他人多言,也知是天家子孫。我當了二十一年太子,同他一比,也就像個裝腔作勢的暴發戶。

我突然有那麽些悲憤,這個果然是一個看臉的世界!

於是我憤憤扭頭,他被我驚動,慢慢看了過來,而後竟是主動上前來,淡然道:“清玉問太子殿下恭安。”

他語氣疏離陌生,動作規矩自然,仿佛與我從未有過其他,隻是兄弟之間的關係。

我瞧著這個完全不認識的蘇域,不由得有些發愣,直到謝清運暗中推了我一下,我這才反應過來,趕忙回禮:“清玉殿下多禮。”

“昨日不見殿下,聽聞殿下身體抱恙,不知今日如何?”

“好得差不多了……”看著麵前人頂著蘇域的臉,這樣的對話,我竟有種繼續不下去的感覺。好在皇帝終於駕臨,太監在外唱聲,眾人都各自回了各自的位置,我們的對話也就不用繼續了。

早朝如站隊一樣,十分激烈,兩隊言官這次發揮了超常的戰鬥力,早朝一連彈劾了二十二位官員,然後整個早朝就這二十二位官員的問題開始罵戰。

如今是拉攏人的時刻,謝清運和蘇域都想在關鍵位置上安插人手,於是就狗咬狗,到處咬人。反正咬下一個是一個,一時朝堂不由得人人自危。

我看著他們咬,手攏在袖子裏,一言不發。

反正這一切都不管我的事兒,我是要死的人了,不管是真死還是假死,我這個太子都不會再存在。那麽這些朝堂政事,也不會與我再有關係。

這樣想著,竟突然有那麽些放鬆。

心心念念想那麽多年的事,似乎已經唾手可得。

於是我保持發呆的狀態,每天都在神遊,時不時回頭瞧瞧蘇域,看見他意氣風發的樣子,也不知道是在想什麽,竟也覺得滿足。

我一連站了十幾日,朝堂上的政見不發一言,所有舊部請示我如何動作,我都隻有一句:“聽謝大公子的。”

此時也不知道是哪裏來的消息,盛京竟開始流傳起我不是帝王血脈的流言,還編出了歌謠,在盛京傳唱。又有戲坊唱起了折子戲,主角一個是斷袖太子,一個是丞相公子,兩人相愛私奔,又被抓了回來。這出戲苦情得很,明眼人都看得出來映射的是誰,於是一時間我和謝清運都是斷袖還有一腿的傳聞,又鬧得沸沸揚揚。

言官的折子雪一般飛上來,這是我出生以來被參得最多的一次,可是我卻覺得格外淡定,甚至還邀約謝清運去瞧了那場折子戲。

那場戲沒有開始,也沒有結束,劇情就停在我與謝清運被抓歸來,兩人同朝為官此處。我瞧著那戲子咿咿呀呀唱:“看楊柳三尺,瞧青絲三丈,終是花開燕來,逃不過神君筆下一世斷腸。”

我坐在包廂裏跟著戲子哼唱,還未唱完,官兵突然衝了進來,把一行人抓的抓,押的押,估計是奉了皇命,在禁這場戲。我瞧得無趣,便同謝清運一起走了出去,到樓梯口時,便瞧見對麵包間裏步出一人,月華長衫,眉目如畫。

他隔著長欄看著我,我仰頭瞧著他。他沒說話,也沒行禮,一時間也不知道是在想些什麽,我衝他笑了笑,抱拳行了個禮,便帶著謝清運下樓,剛下一步台階,便聽見他叫我。

“清歌公子!”

我微微一顫,屏住了呼吸,也沒回頭,靜靜地等了半天,終於聽到他又道:“兩位公子……慢行。”

我終於鬆了口氣,頭也不回走了出去。

謝清運始終跟在我身後,一直到上馬車後,他才慢慢地拉住了我。我抬頭看他,他也不說話,隻是凝視著我。那雙眼帶著一種讓人安靜下來的力量,我慢慢平靜下來,眨了眨眼:“我是不是很沒出息?”

“愛之深,難免亂神,”他垂下眼簾,平淡開口,“又怎能說是丟臉?”

“清運,”我有些不理解了,“你也知道我心思了,還願意對我好嗎?”

“我喜歡你,對你好,遵照的是我的心意。而你喜歡誰,早已與我沒有幹係。”

“而且,十年二十年,我守著你,”他轉過頭,語氣平淡,“忘記一個人很容易,愛上一個人,也很容易。清歌,這世上沒有什麽是改變不了的。這輩子太漫長了,我等你等了十五年,再等幾個十五年又何妨?”

我不敢說話,隻能抓緊了他。我覺得他似乎就是我人生最後一根稻草,他給了我活下去的機會,又給了我活下去的勇氣。

我緊緊抓著他,突然下定了決心。

如果葉清歌的生命注定隻能在二十一歲,那麽就讓她在二十一歲死去吧。沒有什麽不能重來,沒有什麽不能新生。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