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天我同謝清運回了謝家,他給了我一張人皮麵具,這麵具做得極為精妙,同我本身的五官差別並不大,但似乎動了幾個地方,於是看上去便完全是兩個人一般。他要我平日都戴著這個麵具,並以“謝萱”自稱,從此忘了葉清歌這個名字。

我答應下來,並迅速適應了謝家。

隔了幾日,謝清運便在家中召了幾位族中長老過來,同我舉行了認親儀式。長老們早已同謝清運達成約定,我將以謝家大小姐的身份嫁給他,他許我後位,許謝家滿門榮耀,而謝家也會不惜餘力輔佐他登基,我在這中間,不過一份活人契約,作為雙方的抵押和見證。

我沒有什麽不開心的,欣然接受,於是從那夜之後,謝家上上下下都知道了有那麽一位大小姐的存在。

這不算一件大事,至少在當時的局勢看來,不算一件大事。謝清運在“葉清歌”死後的第二日便被冊封為皇子,皇帝本欲直接將他封為太子,卻被老臣帶著半朝臣子拿著當年皇帝承諾說若宣德太子歸來便立刻讓位的詔書跪在宮門口給堵住了。皇帝可能也覺得突然將謝清運封為太子太過激進,於是暫時退了一步,隻封謝清運為太子。

在這樣棘手的情況下,我倒是一點都不擔心蘇域會來關注我這個謝家突然多出來的大小姐。於是我每天就待在院子裏,喂喂貓,逗逗鳥,偶爾試圖學一下女紅,結果滿手紮得全是針孔。

悠然自得地一連過了十幾日,小桃子一直沒按照計劃從東宮裏出來,我這才有所警覺,詢問了謝清運,他正從院子裏出去,準備去上早朝,聽得我的問話,垂了眉眼道:“蘇域要為葉清歌舉辦葬禮,小桃子在幫忙,沒幾日就該回來了。”

這是我們的約定,葉清歌是葉清歌,我是我,不能混淆。

“葬禮?”我有些詫異,“以罪臣身份死的,也能有葬禮嗎?”

“蘇域要有,帶著百官求來的。滿朝文武在葉清歌死後想起她生前的好來,便以庶民的身份葬了。便就是今日,”他抬起眼皮,詢問,“你要去看看嗎?”

我沒說話,許久,終於點了點頭。

我告訴自己,我絕不是想去看某個人,我僅僅是想知道,一個庶民身份的我,死後是怎樣的光景?

於是我去了,戴上人皮麵具,又讓謝家派了人跟著我,接著來到大街上,把馬車停在了一個小巷口。

這不是一個好天氣,天上烏雲密布,陰暗得仿佛是末日臨世一般。我到的時候,百姓早就到了,他們分別站在兩邊,男子手臂上裹了白布,女子頭上帶了白花,靜靜注視著道路盡頭,似乎在等待著什麽。

盛京一直是個喧鬧的地方,我從未見過它在眾人齊聚的時候如此安靜過。我內心撲通撲通地跳,而後遠遠地聽到了有人的聲音,鈴鐺的聲音,緊接著就是漫天如雪的紙錢紛紛揚揚地散開,一個清朗的聲音沙啞著高喊出聲:“恭送清歌上路!”

音落,那人漂亮的手又探入紙錢之中,手一揚,紙錢便揚散於空中。

我的目光落在那人身上,他穿上了從未穿過的素衫,目光直視前方,整個人如一把出鞘的利劍,寒光凜冽,英氣逼人。

他帶著隊伍離我越來越近,每走過一個地方,百姓便跪了下來。也不知是哪個百姓起的頭,高吼出聲:“恭送太子殿下上路!”

然後陸陸續續,便有百姓跟著高吼起來。

沒有人叫我清歌,他們叫的是太子殿下。這是葉清歌留給他們的記憶。

葉清歌作為太子二十一載,整了國庫亂賬,減了百姓稅收,守在黃河邊上日日風吹日曬三月監修了可用百年的堤壩,協查了震驚全國的軍餉案。

她從未開疆擴土,隻求盛世清明。

百姓一路跪下來,我漠然看著,突然覺得,葉清歌的一生,已是無憾。

或許是我從小身以男子身份長大,我從未覺得,一個女子的一生隻需相夫教子便是美滿。她既然活在這個世界,就理應在這個世界留下她的痕跡,活得光鮮亮麗,活得光彩照人。

隻是這樣的感動,是那個叫蘇域的男人展現給我看的。

說不感激,那必是假的;說不感動,那亦是假的。

我靜靜地瞧著他,看他蒼白的麵容,眼裏的苦痛,突然湧出了一種不顧一切衝出去告訴他的衝動,然而也就那麽片刻,我就抑製住了。

沒多久,街道另一頭突然傳來了嗒嗒馬蹄聲,一個藍衣男子駕馬而來,衝到了蘇域麵前。他翻身下馬,轉頭看向棺木。

“你來做什麽?”蘇域眼中不含一絲溫度。謝清運收回望向棺木的目光,淡然道:“我來送她最後一程。”

蘇域沒說話,有些木然地轉過頭去,一言不發。謝清運跟到了他身後,路過我邊上的時候,我突然聽見蘇域問他:“謝清運,清歌小時候是怎樣的呢?”

“如果可以,我想在很久以前,便認識她,守著她。這樣的話,不管她什麽時候走,我也比現在守護了她更長的時間。”

“雖不至於再無遺憾,”他離我越來越遠,聲音越來越小,“但也不至遺憾如斯。”

我聽著那句話,看著他遠走的背影。旁邊人上前來給我扶我,低聲道:“小姐,看過了,便回吧。”

我沒說話,過了好久好久,我才終於上了馬車。

當天晚上,謝清運很晚才回來,當時我正在謝家府中吃晚飯,外麵傳來的通報聲。

謝清運從門外疾步走來,腳下全是泥土,身上有了雨滴。旁邊家仆一連串準備好迎了上去,給他換鞋的,換衣服的,淨手的……不過片刻,他便幹淨清爽地坐到了我身邊,接過旁邊仆人遞上的銀筷,夾向了碗裏的菜。

謝家家仆是他一手培養,他不說話,眾人便已揣摩到了他的意思,拿著東西,不過片刻之間便退了下去,房間裏隻剩下我們兩人。

外麵下著淅淅瀝瀝的小雨,房間裏隻有輕微的咀嚼聲。這樣的氣氛讓我尷尬,我想說些什麽,但看著他的神色,又不敢開口,於是隻能靜靜等著,許久之後,他終於道:“我怕蘇域懷疑,所以今天特意去了一下,過幾天皇帝便會賜婚你我,蘇域那邊的人可能會攔一下,所以我會求皇帝讓我留一個側妃的位置給葉清歌。然後,看蘇域願不願意拿你換葉清歌了。”

“呃……”聽到這個計劃,我遲疑了一下,“是不是不太好?”

“你今天是想走了嗎”他突然頓了一下筷子,“是不是覺得,蘇域似乎對你情深,說不定你現在過去與他在一起,他能丟了現在的一切,帶著你回北褚?”

我愣了一下,一時竟沒想到他會這麽問,片刻後,我反問他:“若真心愛一個人,與性別有關嗎?”

謝清運沉吟片刻,卻也搖頭:“他人不知,我自無關。”

“是啊,當年葉清歌要他放下不要爭,願意同他一起走,他沒有答應,為何今天就會答應呢?”

“而且,”我不由得笑了笑,“哪怕他答應,以他今時今日,也保不住我。等他保得住我,你必然已經好不到哪裏去。你在我最危難的時候救了我,我又怎能在你危難的時候離開?”

他沒有說話,許久,竟是低頭笑了開來。

那之後,他再沒和我提起過蘇域的事情,每日早出晚歸,我便待在謝府,學習一個姑娘要學的所有東西。為此我特意找了個禮儀老師,她在第一天見到我的時候,就用一根繩子拴在了我的腳上。

“小姐,你這走路的樣子,若是個男子,倒很是瀟灑。可一個女子這麽走路,實在過於豪邁了些,”禮儀老師走在我邊上,很認真地教導,“女子走路,步伐要小,要輕盈,要慢,腰背挺直,最好是足尖先探出來,微微懸空,然後點地。不過不能讓人看到你的腳……”

說著,禮儀老師歎息了一聲:“不知小姐是否見過清玉殿下還是太子妃的光景,老身曾在清玉殿下第一次來到盛京時遙遙見過,那身姿步態,當乃所有女子之模範啊……”

我聽著禮儀老師的話,想起了第一次見到蘇域的時候,當時他從轎中探出手來,由人牽扶著朝我走來。他的確是如禮儀老師所說,先探出腳尖,讓裙擺**漾如花,然後再落下……

我回想著他的模樣,探出了腳尖。禮儀老師欣喜道:“對,小姐,就是這樣……”

然後他朝我走了過來,接著,捏著拳頭……

“小姐!”禮儀老師驚恐地叫出聲來,周邊一片驚叫之聲,而我由於步伐邁得太大,腳上的繩子絆住了我,便用臉著地的方式直直摔了下去!

旁邊驚叫起來,還好小桃子眼疾手快,一把拉住了我。我下意識地摸了摸自己懷裏的孩子,忍不住想轉頭告訴禮儀老師:“老師,蘇域真的不適合當模範來給我學!”

這貨的屬性,我真的太了解了!

但是不知為何,雖然我明知這貨完全不適合作為一個模範來學習,我還是將他作為了一個標準。我絲毫沒有畏懼這一跤給我帶來的驚慌,再一次上課,我還是忍不住學著他的模樣探出了腳尖,一看我的動作,老師嚇得立刻拉住了我:“小

姐,其實很多時候人是不需要樣樣追求完美的,清玉殿下作為太子妃時的姿態,不是每個人都能學得出來的。我們還是從低難度的學起吧?”

我沒說話,悠悠轉過頭去,低頭看向了她。

“老師,”我很堅定,“我一定會比他像女人的。”

“小姐,其實你不用這麽為難自己……”禮儀老師麵上露出了痛苦的表情來,“每個有每個人的性格,咱們不強求,啊?”

我不說話了,憤怒轉頭,一腳踏了出去。

“小姐!”眾人再次驚叫。

我趴在地上,一點也不想起來了。我一個純女人居然還不如蘇域像女人,真心想摔死算了。

我趴在地上,翻了個身,捂著肚子裝死。旁邊人開始拚命忙活,叫大夫的,拉我起來的,給我拿換洗衣服的,還有一個比較多餘,是小桃子。他遠遠地跑了過來,我正想安慰他我沒事,頂多臉上再綁點繃帶,不用這麽著急,結果他就衝到了我麵前。

“小姐,”他著急道,“楊太妃來了!”

“誰?!”我感覺我耳朵沒聽清楚。

“楊恭淑楊太妃!太子妃他娘!現在就在客廳等著呢!”

“她來做什麽?”我有些疑惑。小桃子麵上露出一絲微妙的神色:“小桃子覺得,她好像是來提親的。”

“提親?”我疑惑了一下,“你們居然沒把她叉出去,謝清運最近是不中用了嗎?”

“小姐,”小桃子露出了鄙夷的神色,“最近謝府是你當家。”

“哦……”我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那還是不要叉出去了,我去看看。”

說完,我便撤了腳上的繩子,讓大夫給我確認孩子沒事,為我受傷的腦袋綁上繃帶後,便帶著一批人,十分拉風地來了客廳。

楊恭淑在客廳等著,我老遠見了,上去忙道:“北褚太後駕到,有失遠迎,還望恕罪。”

“是哀家貿然來訪,”楊恭淑看著我,臉上露出了疑惑的神情,“叨擾了大小姐,還望見諒。”

她的神色讓我有些緊張,直覺自己是不是露餡,思索了片刻,懷疑問題出在我接待她的方式有些過於男氣上麵,於是趕忙轉換了語調,一句一句,緩慢道:“太後能駕臨寒舍,民女自是喜不自勝,哪有叨擾?”

說著,我讓人上瓜果點心,然後轉過頭去,有些疑惑道:“不知太妃前來,所為何事?”

“哀家從來是個直爽性子,見大小姐也不是扭捏之人,哀家便來直說了。今日哀家來,是來下聘的。”

“下聘?”

“大小姐生父謝子蘭已先去,又無長兄,如今作為唯一的嫡係,族長雖定,卻也貿然定不了大小姐的婚事。而哀家雖是大宣人,但畢竟是北褚的太後,不能長留,幾日後便將離京,可哀家實在放心不下自己孩子的婚事,是故哀家親自前來,想替犬子清玉,向大小姐求一段姻緣。”

“民女雖為嫡女,但亦是謝家子弟,民女的婚事,自有族長做主,太妃親自前來,民女深表惶恐。”我緩慢著語調說著推脫的說辭,楊恭淑亦是明白這是推脫,如今的謝家,謝子蘭餘威猶存,族中族長名聲不濟,謝清運代我收了大半個謝家,不過明麵上,眾人會以為是我收的而已。

“咱們明人不說暗話,”楊恭淑吹著熱湯,慢條斯理,“大小姐代表的,便是謝家。如今大小姐的去處,若不是清運殿下,便是清玉殿下,哀家親自前來,便是想勸勸小姐,莫走了歧途。”

“什麽叫歧途?”我聽到這話,忍不住用綁著繃帶的臉,做出一個挑眉的姿勢,可能是這個表情配合著繃帶有點扭曲,我看見楊恭淑的臉,顫抖了那麽一下。

可她穩住了,我想著,她比林婉清,還是沉不住氣了一些。可是這麽沉不住氣的她,當年卻也追著宣德太子……哦不,一個假的宣德太子,徒步跟了幾百裏的路。我不由得想,當她以為自己是追逐著愛一路往前,又突然發現她追逐的真相,是她愛的人為了另外一個女子將她推著離開受盡折磨的時候,是怎樣的心情?

是不是正是這樣的心情,讓這麽一個衝動的女子,也開始學著忍耐,欺騙,然後一過二十多年。

我打量著她,她揚起笑容來,繼續道:“世人都看到,清運皇子乃當今皇帝的親生骨血,固然覺得比清玉殿下多了幾分優勢。可謝小姐有所不知,朝臣之中,大半武將,卻是在清玉皇子手中。況且清運皇子乃宣德太子之後,這才是皇族嫡係,名正言順。”

“如今清運殿下已不缺文臣支持,兩者相較,清玉殿下開出的價碼必然更多。且,清運殿下對謝家知根知底多年,他日登基,皇權世家相對,清運殿下難保不會直接吞噬了謝家。而若是清玉殿下,謝家可以與之相衡,想吞,也未必能吞得了。”

她說的道理太大太深,我感覺似乎與我關係不大。於是我搖了搖頭,楊恭淑麵上微微露詫:“小姐是如何思慮的,大可直言。”

“我挑選夫君,主要還是希望他為人的親戚關係相對簡單一點。”

“那清運殿下也未必……”她急忙解釋,我趕緊打斷她,怕她聽不懂我的話,解釋道:“我上一句話的意思是,清運殿下他娘在牢裏,出不來了!”

楊恭淑微微一愣,片刻後便反應了過來,手中小扇猛地拍到了桌上,高吼出聲來:“你放肆!”

我沒說話,外麵突然有太監傳報出聲“清運殿下到——”我嚇得一個激靈,趕緊向楊恭淑行禮:“民女尚未婚嫁,不便獨身接待男客,民女現在告辭。”

說完,我便小跑進了屏風,想往後堂去。而這個時候,外麵也傳來了吧嗒吧嗒的腳步聲,我思索了片刻,還是沒跑遠,便躲在了屏風後麵,聽著蘇域的聲音。

“走。”這是他進來的第一句話,隨之而來的,是一股濃重的酒氣。楊恭淑嫌惡地皺了皺眉頭,怒道:“你又喝酒了?”

“別多說,走。”他來拉扯楊恭淑,楊恭淑猛地甩開了他的手,低聲怒喝:“我不多說就走,你還會來說嗎?每天隻知道抱著那骨灰盒喝酒醉爛在你房間裏,你還記得你的身份嗎?!”

“我就是太記得我的身份,”他低沉了聲音,“才會逼死她。”

“她已經死了,”楊恭淑冷下聲音來,“人這輩子不是隻有情愛的。你走在這條路上,她也為鋪就你這條路死了,你踩著她的血,還不快點走嗎?”

蘇域不說話。楊恭淑冷笑出聲來:“怎麽,你還想陪她去死?我生你養你這麽大,就是為了讓你千裏迢迢來到大宣,為一個女人去死?”

“母親,別說了。”蘇域沙啞出聲來,整個人顫抖著,“您曾說死是一個懦夫的選擇,你還活著,所以我想活著,等著邁過這個坎。可是我現在拚命也邁不過去,我心裏難受。不是我想喝酒,也不是我天天想抱著她的骨灰醉死在房間裏,隻是我一刻不摟著她,一刻不喝酒讓自己醉下去,我便覺得,我一刻也活不下去了。”

“我娶不了謝萱。”他抬起頭來,“我已經逼死她了,怎麽還能另娶他人?”

“而且,如今你們都以為是這謝家小姐掌握了謝家,可是一個鄉野的私生女,怎麽鬥得過在謝家帶了二十年了謝清運?”

說著,蘇域麵上露出一絲嘲諷:“傀儡罷了。”

楊恭淑沒有說話,片刻後,她麵上浮出一絲微妙的神情:“不娶也好……這謝家小姐當媳婦兒,還是有點頭疼。”

“走吧,”她揚開了手中的小金扇,帶著人,浩浩****地離開。蘇域站在大堂裏,抬起頭來,看著大堂上方的牌匾——謝氏流芳。許久之後,他黯下神色,終於離開了。

我在屏風裏,看著他遠走的背影,他比之前瘦了很多,腳步也有些虛浮,走在門檻的時候,還踉蹌了一下。我想出去扶他一把,可最後,我始終隻是站在這屏風之後,就這麽看著。

就這麽看著。

我覺得我心裏翻天覆地攪得難受,忍不住絞著胸前的衣襟蹲了下來。旁人趕忙來問我:“小姐小姐,你怎麽了?”

我蹲著不說話,想說說什麽,卻也說不出來。

我怎麽了呢?我沒怎麽。我隻是想好好地活著,想衣食無憂,等白發蒼蒼,然後悠然死去。

可怎麽就這麽難呢?怎麽就難成了這樣呢?

沒有了蘇域一派的幹擾,謝清運和我的婚事很快就定了下來。我肚子裏懷著孩子,也不能等太久,於是就著月中,也就是十天後,我便匆忙嫁了過去。好在謝清運早已經著手準備,於是婚禮的排場說小也不小。十裏紅毯從我房中沿路鋪了出去,謝清運站在門外,對我伸出手來。

我瞧著他,覺得這真是宿命的安排。

有些人你注定一生得不到,有些人卻注定一生再兜轉也要在一起。

我已經無法去直視內心的情緒,隻能被人拖著、牽著、推著,往前一步一步走。

我走過了紅毯,被抱進轎子,然後一路往宮裏前去。一路都是喜樂和人群的喧鬧聲。

到了宮門前,謝清運抱著我踏過火盆,然後我們走進大

殿。

賓客早已在那裏等我們,我由侍女攙扶著,頂著重重的鳳冠,雙手攏於袖中,平抬著往前。

我戴了人皮麵具,上了濃厚的妝,加之鳳冠珠簾阻擋,猜想也不該有人認出來。

我同謝清運踏入地殿門之後,全場就一片肅靜,待走到紅毯盡頭,禮官高喝了一聲“跪——”之時,人群中突然傳來了一聲:“慢著!”

我微微一愣,還未來得及反應,便見一個藍色身影從人群中一掠而出,猛地撩起了我麵上的珠簾。我抬起眼來,看見他的容顏。他看著我,麵上滿是震驚,眼眶通紅著,撩著我麵上珠簾的手也在微微顫抖。

“是你對不對?”他沙啞出聲,漂亮的眼裏含著眼淚,我假作驚恐地往謝清運的方向退了一步,他卻一把握住了我的手,再次詢問,“哪有女子這樣走路的?哪有其他女子這樣的眼神?清歌,你便是化成灰,我也識得。是你,對不對?”

眾人都騷亂了起來,皇帝在上方怒斥出聲:“清玉,大殿之上,不得放肆,退下去!”

蘇域沒說話,許久之後,他微微笑開了,眼淚就那麽滾落了下來,他終於開口:“是你。”

謝清運沒有作聲,上前一步擋在了我和蘇域中間。

“清玉殿下,”他冷聲開口,“這是我的妻子,謝萱,放手!”

蘇域沒說話,他看了謝清運一眼,片刻後,用低沉得隻有我們能聽到的聲音,慢慢道:“不,這是我的妻子。”

說完,他放開了我的手,微笑著轉頭,同眾人道:“酒後一時失態,見諒了。”

說著,他走到了人群中,儀式又開始進行,然而我始終覺得有人盯著我,那目光像狼一樣,又凶狠,又犀利。

我顫抖著往前,同謝清運先拜過天地皇帝,而後便輪流向皇家眾人敬酒。敬到蘇域的時候,蘇域卻是冷笑著舉杯,朗聲道:“清玉恭祝二位。”

說著,便要碰杯,卻在即將碰杯的時候,他假作不慎,猛地撞破了我和他的杯子。

“不好意思,”他伸手來拍我衣衫上的酒珠,似是慌忙道,“清玉蠻力。”

謝清運一把拉住了他,微笑道:“清玉殿下客氣。”

說完,他便拉著我,轉身走向了另外一位皇親。蘇域盯著我和他的手,很久很久,低笑出聲來。

按照禮儀,拜過皇帝之後,當天晚上我要被送到謝清運的皇子府中,等宴席散後,謝清運再回皇子府。

走的時候,謝清運突然拉住了我,低聲吩咐:“回去路上快一些。”

我點頭,示意明白。轉頭看向殿上的蘇域,他似乎是什麽事都沒有一般,同兵部的人在劃拳灌酒。

走出宮門,我跳上馬車,立馬同近侍吩咐,最快速度回謝家。近侍是明白人,有些遲疑:“奴才看清玉殿下似乎很是沉穩,這麽一路快馬加鞭趕回皇子府邸,似乎不太好。”

“會咬人的狗都是不叫的,”我掃了對方一眼,“尤其是蘇域這種優良品種。”

近侍被我一噎,趕緊吩咐了下去。

馬車飛快地衝了出去,在夜色裏,我感覺到這馬車飛奔的速度,如同我的心一樣,飛快。

馬車到半路,我便聽到了高手輕功飛過的聲音,我不由得捏緊了拳頭,再次催促外麵的車夫:“快!”

話音剛落,馬兒猛地哀鳴一聲,隨後便有一個人猛地衝進馬車之中,拽著我的手就要拖我出來,我連忙探手與他過了兩招,車簾揚起來,我看見他冰冷的眼神,我下意識地顫抖了一下,就在這時,外麵劍光猛地閃過,謝清運冷聲傳來:“跳下來,快跑!”

話剛說完,外麵便傳來了刀劍之聲,我連忙跳下馬車,穿著大紅的嫁衣,便想要奔跑而去。周邊已經一片混亂,一群黑衣人和迎親的士兵對抗在一起,尖叫聲,刀劍聲,風聲,鳳冠珠簾搖晃起來叩響之聲交織。我跑了幾步,回過頭去,正瞧見蘇域一腳將謝清運踢開,揚劍朝謝清運刺去。謝清運狼狽躲閃,勉力躲過第一擊。

蘇域會殺了他。

這是我腦中第一個念頭,也是唯一一個念頭。當時月光明澈,我可以明顯看見蘇域臉上唯一露出的眼睛,他看著謝清運,目光裏滿是恨意。

我什麽都來不及想了,撿起了地上的劍,便衝了過去,在蘇域刺向謝清運的瞬間,我猛地用劍刃貫穿了他的肩胛。

“放下吧,”我哽咽出聲,“放下劍,放下葉清歌,她死了,你來搶我做什麽?”

他沒說話,背對著我,片刻後,我聽他沙啞出聲:“我隻問你一句,是不是他逼你的?”

“沒有,”我高喊出聲,“他沒有逼我!都是我自己選的!”

話剛吼完,他往前一衝,血花瞬間在我麵前濺開,他轉過身來,銀光一閃,冰冷的劍刃便搭在了我的頸間。

他的手顫抖著,整個人都顫抖著。

“你怎麽做得出來……”他沙啞著聲音,語調裏全是顫音,“我以為你死了……我以為你死了!我幾乎跟著你去死了!你要走,你要新的身份,可你想沒想過我!看著我哭,看著我痛苦,看著我親自為你的送葬建衣冠塚,看著我刨了黃土埋你的衣冠,看著我抱著你的骨灰天天爛醉成泥,你很高興是不是?”

“你同我說我救你出去你便願意成為我的妻子,可是你卻根本不給我救你的機會!”

“所以……”說到這裏,他聲音裏帶了哭腔,卻仍舊執意問我,“其實你都是騙我的,對不對?”

“想麻痹我,想讓我真心覺得你死了,想讓我懷念你而不去在意謝萱的出現。所以,天牢裏你說愛我,說等你出去就和我在一起的話,都是騙我的,對不對?你始終喜歡的是葉清運,始終選擇的是葉清運。”

我沒說話,看著他。他的劍就在我的頸間,可我卻那麽清晰地知道,他砍不下去的。

“我說對與不對,”我不由得笑彎了眉眼,“你都不信的,不是嗎?”

“是啊……”他也笑了起來,“我何須問呢?今時今日,你所做的一切,不就已經表明了嗎?你為他打過我軍棍,扇過我耳光,刺了我一劍。蘇域哪怕為你赴湯蹈火,哪怕願與你生死相隨,也不及你心尖尖上的葉清運。我若是再不明白你的心意,那真是蠢到家了。”

“我娘說得對,”他笑出聲來,“人哪能去相信人心。誰若是信了誰,若是愛了誰,若是對誰柔軟了心腸,那果真也就過不下去了。”

“葉清歌,”他慢慢收回了劍,一字一句道,“我雖踐踏不了你的心,卻可踐踏你的尊嚴。他時他日,蘇域今日所受之痛,必將讓你百倍償還!”

說罷,他便轉身離開。我呆呆地站在那裏,知道謝清運走過來,將我攬到肩頭,說那麽一句:“莫怕。莫怕。”

我整個人顫抖著,說不出話來,謝清運便幹脆幫我扔了手中的劍,然後將我抱到了馬車上。他用帕子細細為我擦拭手中的血,我瞧著他,很久很久,終於道:“你知不知道我為什麽選你?”

他沒說話,低頭為我擦拭手掌。我的眼淚大顆大顆地落了下來,慢慢道:“他以為我選你,是因為我愛你,但是清運,你知道,我選你,是因為我不敢再選其他人。”

“父皇騙我,母後騙我,蘇域亦曾騙我。所有我所能依靠的人裏,隻有你沒有騙過我。”

“我一直要的不多。我從來隻是想要活下去,安安穩穩地活下去就可以了。我這輩子和阿貓阿狗沒有什麽區別的,他人想讓我生我就生,想讓我死我就死。你說我除了活著,我還能求什麽呢?愛情、幸福,那些都離我太遙遠了。”

“如今的局勢,隻有你能救我。蘇域要救,代價太大了,我怎麽能相信他就會為我這麽犧牲呢?我怎麽就敢相信,他願意為我這麽犧牲呢?”

“那麽,我呢?”他抬眼看我,“你怎麽又信我呢?”

我沒說話,隻是呆呆地看著他。他的容顏比起當年,除了輪廓更加鮮明,並無太大的不同。此時此刻在我身前,我總有那麽一瞬,恍惚覺得,他還是當年的少年。

其實我也知道,如今的謝清運與當年已經不同了。

當年他可以拋下一切跟我走,而如今不可以。

當年他的確是深愛我,而如今,與其說深愛,不如說他是透過我,去愛那個當年澄澈愛著的自己。

可是不管怎麽樣,我卻都始終堅信,他會保護我。

“因為,”我說出了一個連自己都覺得茫然的答案,“你是謝清運啊……”

你是那個與葉清歌度過最溫柔歲月的謝清運。

是那個每晚都要對葉清歌說那麽一句“我在”的謝清運。

也許時光歲月蹉跎了愛情,讓**不再。可是年少時給的那份溫暖,卻始終永存。

謝清運沒說話,他呆呆地看著我。許久,他顫抖著伸手撫上我的麵容,他手上還帶著血腥之氣,可他卻說這麽溫柔的話語。他說:“是啊,我是那個從小就發誓要守護你的謝清運啊。”

“我在,”他再次重複了一遍,“我一直都在。”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