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清運離開王府之後,我立刻派人再次戒嚴了王府。這是非常時期,我心裏明白,隻有我和瑞琪平安,對與謝清運來說,便是最大的幫助。

如今朝中局勢,謝清運掌世家文臣,蘇域掌半路軍權,而剩下一半軍權,則在皇帝手裏。皇帝是誰,那軍權就是誰的。若謝清運拿了這一半軍權,那蘇域擁另一半兵,兩兩相持,如今太平盛世,誰都不想大動幹戈,所以時日一久,蘇域必輸。而兵權若落入蘇域手中,那麽謝清運則再無還手之力,必輸。

而拿到這兵權的關鍵,則是誰先入宮,拿到遺詔,入主皇城。

不過古往今來,遺詔這回事,基本上不能作數。假的太多。所以誰是皇帝身邊最後的人,能徹底掌控皇城,那麽便贏定了。

為了知道外麵的局勢,我開始重啟了當年的暗線。消息如雪一般飛了過來。一會兒皇帝連著十三天沒有上早朝,一會兒是蘇域將原本駐紮在十裏外的軍營搬到了城外不足一裏,一會兒是謝清運周邊所有世家旁支的軍力……

我忙得幾天都睡不著,也來不及照顧瑞琪。瑞琪這時候很懂事,也不來煩我,偶爾晚上來給我披個被子,讓我又覺得,現在的一切,都並不是那麽可怖。

我並不是非常擔心謝清運。因為皇帝偏袒他,所以最後快沒氣的時候,第一個詔的肯定是他,宮裏也會盡量為他放行,唯一的阻礙,不過是蘇域的人。可相比之下,蘇域不但要防著謝清運,還要防著皇宮裏的人,難度則大得多。

我從不擔心蘇域會死,他這樣精明的人,絕不會死在這種奪嫡之戰中。

忙到第十四天夜裏,那天晚上下了大雨,我心思忐忑難安,直覺有什麽快來了。果然,半夜時分,探子一封急報便送了過來——皇帝快不行了,急詔謝清運入宮。

然而不過片刻,第二封情報又送了過來,皇帝同時急詔蘇域入宮。

我開始有些摸不清楚皇帝內心的真實想法,這種時刻,怎麽會詔蘇域入宮。然而片刻後,我便反應過來。這封詔書必然是蘇域偽造的,為了給他正大光明入宮的機會。

接下來的消息幾乎是一刻鍾一條。先是蘇域吩咐百姓全部閉門不得外出,緊接著是蘇域用兵力圍了宮門,再緊接著世家的兵力入了盛京、蘇域的兵力入了盛京。

我坐在正堂之上,聽著外麵的砍殺聲,迅速翻閱著消息,隻盼著這些消息,能讓我不要如此惶恐不安。

雨聲啪嗒啪嗒,瑞琪似乎也感知到了盛京這一夜的不一樣,趴到我的懷裏來,緊緊抱著我,顫抖著聲音說:“娘,外麵在做什麽,我怕。”

他一抱我,我便覺得突然無所畏懼下來。

我想起那一夜,我親送謝子蘭,人如蝗蟲一般在巷子裏,密密麻麻地爬上來,我砍得劍都有了坎,血水流了一地。

而那一刻,我心便是如此。

我抱著他,看著外麵的大雨,慢慢道:“你母親這一生經曆過太多比這更可怖的事情,瑞琪,無須驚慌。母親在此,陪你等候天明。”

瑞琪抱著我的手猶豫著放開,突然也挺直了腰板,正襟跪坐在我身邊,嫩聲嫩氣,卻異常鎮定道:“孩兒乃男子漢大丈夫,母親在此,自當保護母親。”

我轉頭看他,他的眼如天上的星辰一般,漂亮得令人心驚。

他處處像我,唯獨這雙眼睛,卻是像極了蘇域。

我看著他失神了片刻,隨後一個探子帶著滿身雨水猛地跪到了我的麵前,他是我派去專門盯著蘇域一個人的探子,按理說絕不會單獨回來。我不由得皺了眉頭,冷聲道:“不好好跟著葉清玉,你回來做什麽?!”

“王妃,清玉殿下重傷垂危,往盛京郊外而去,清運殿下正派人追殺。”

聽到這話,我內心“撲通撲通”跳了起來。

這是太出乎我意料的結果,我從不想蘇域會重傷垂危,亦從不想謝清運會將他置之死地。

然而我讓自己冷靜下來,如今蘇域一黨正想讓我出王府被擒做人質,現在所有讓我出府的話,我都不能信。於是我故作冷淡道:“那不是你回來的理由。”

“卑職信不過暗線之人。暗線之最末端之處全是清運殿下之人,但小姐對清玉殿下之心,卑職鬥膽揣測,怕若他日清玉殿下身死,小姐會後悔。”

“回去待職。”

“小姐不救?”

“暗線何時能做主主子的意願了?”我冷笑出聲來,“讓你回去你就回去,你沒聽明白嗎?”

對方沒再說話,叩首後消失在了夜色裏。我立刻再次收集各處的消息,統一傳來,蘇域一軍全線潰敗,正往郊區逃走,而謝清運一麵攻打皇城外的守兵,一麵派軍圍剿。雨聲越來越大,我心裏越來越害怕。

如果是真的怎麽辦?

如果蘇域真的會死,怎麽辦?

當年蘇域同我說,讓我別逼謝子蘭,不然我會後悔。而今時今日若我袖手旁觀他死去,我會不會後悔?

往事紛紛擾擾卷席了我的腦海,他救過我,他愛著我,而我始終愛著他。哪怕這一生我因忐忑而放棄了他,因惶恐而離開了他,但是我始終愛著,從未變過。

謝清運是我此生唯一的救贖,而他卻是我唯一的光芒。

我想好好活著,在有他的世界裏。

如果沒有他了呢?

那這個世界,也就再無天明了。

得到這個答案,我有些恍惚。

小桃子慌慌張張衝了進來,緊張道:“娘娘……外麵……外麵……”

“外麵怎麽了?”我回過神來,有些疑惑。小桃子沒有說話,走上前來,跪到我身前,雙手捧上了一支金釵。

那支金簪我很熟悉,是我親自為蘇域挑的。在作為葉清歌的最後一個晚上,我讓我的幕僚將它從太子府取出來,交給了蘇域。

我死死地盯著那支金簪,小桃子有些忐忑道:“清玉殿下帶了人,在外麵。”

我閉上了眼睛,終於按捺不住自己的內心,走到了大門前。

外麵站滿了蘇域的士兵,而王府周邊也圍滿陷阱和弓箭手。不遠處有輛馬車,由眾人圍著,有血從馬車裏流出來,滴落到了地上。

“葉清歌。”他的聲音從馬車裏傳來,虛弱得令人難以相信,這是那個不可一世的蘇域。

“我戀了你一世,不顧性命救了你三次。第一次你我年幼,我不顧性命與那些人相搏,你躲在柴堆裏,看著我哭;第二次你被萬軍圍困,身處火海,我抱著與你共死之心前去,卻得上天眷顧;第三次你難產,我散盡半身修為,隻求你平安……”

說到這裏,他似乎是再說不下去,歇息了一會兒,才沙啞著聲道:“你還給我的,卻從來隻是眼淚。哪怕不愛我,僅憑這三救的恩情,今時今日,可否換你送我一程?”

“你……”我沙啞出聲,“你要去哪裏?”

“大宣已不是我所能待的地方,天涯海角,我自有去處。”

“那你要我送你去哪裏呢?”

“出城,”他歎息出聲,“謝清運在圍剿我與部下,隻要讓我出城,我便可以離開大宣。”

我沒敢說話,風吹著雨落到我的身上,我靜靜地看著麵前的人,他帶著他的隊伍,如同喪家之犬一般,靜靜地等候在我的門口。我是他如今唯一的指望,如果我不救他,謝清運入主皇城,調動禦林軍,他便出不去了。

“你要我如何相救?”

“隻要你在,謝清運的隊伍,不敢攔我。”

“若你以我要挾謝清運要入皇城呢?”

他沒說話,許久之後,他說:“清歌,我快死了。我已經沒有力氣,再去爭這麽多東西。我現在想回北褚,我的家鄉。”

他說話的時候,馬車裏流出的血,一滴一滴落入了雨裏,暈散開來,看得人心驚。

我心跳得飛快。

在他說死的那一瞬間,我突然覺得有什麽暗淡了下去,我幾乎無法呼吸。

我下意識地走了出去。風雨拍麵而來,大顆大顆的雨滴瞬間打濕了我的麵容。

“蘇域,不要騙我。”

“我最後一次信你。我賭了我的一切,”說著,我顫抖著走向了他的馬車,一步一步,離開了王府。旁邊的侍衛驚叫起來,蘇域的侍衛立刻拔刀相向。

“所以,”我終於走到他麵前,慢慢卷起了車簾,“騙我,便是你我的死期。”

車簾卷了起來,一片黑暗裏,我透過模糊的眼,看見了裏麵的人。

他邊上有一個傷患,血都是從那裏流出來的,而他端坐在裏麵,麵色淡然。

我內心瞬間仿佛是被撕開了一般,那一刻,我突然覺得,人生的一切都沒了。

他騙了我!他騙了我!他拿著我的情誼,騙了我!

我愛他,我珍惜他,我守護他,我守在謝清運身邊,也是為了讓他和我都有一條活路。

可他騙了我!他拿著我最珍貴的感情騙了我!

我再想不了其他,猛地拔出劍來,一劍刺向了他。他微微側身,便從馬車裏一閃而出,我高吼著直刺而去,卻在看見瑞琪不知為何竟一個人衝了出來。

蘇域閃身到他身邊,猛地扣緊了他的咽喉。

他不斷地掙紮起來,叫我:“母親,母親……”

我拿著劍,呆愣在那裏,蘇域站在雨中,抱著我的孩子,冷聲道:“你可以與我一起去死,前提是,你想他死的話。”

“蘇域……”我顫抖著身子,捏緊了劍,一字一句,“我從未恨過誰,直到今天。”

“蘇域,我恨你。”我抬起頭來,透過雨簾注視著他。他的手顫抖了一下,片刻後,他竟是笑了。

“恨也好,不在意也好。今時今日,於我而言,結局並無不同。”他抬起頭來,目光裏全是堅定之色,“既然你內心從不屬於我,那麽我又何須在意它?”

說完,他扣著瑞琪,冷喝一聲:“留士兵三百,攻打王府。”

士兵得令,立刻拉開了戰局,他打昏了瑞琪上前,讓人將我和瑞琪綁在了一起,然後扔進了馬車,再低聲同旁人吩咐:“吩咐其他各軍,立刻攻打皇城。”

“殿下,”一位士兵麵色不佳道,“葉清運似乎宣布他有遺詔了。”

“遺詔這種東西,隻有他有嗎?”蘇域冷笑起來,“此刻他必會趕回王府救謝萱,來不及對朝中所有大臣公布。讓他們天亮前拿下皇城,而皇城裏麵聽到葉清運話的人,一個不留。”

對方點頭稱是,立刻走了下去。他撣了撣衣袖,坐到了我身邊來。

此刻他與我都渾身濕透,他看了我一眼,笑眯了眼道:“冷嗎?”

我不說話,幹脆閉上了眼睛。

他輕笑出聲來:“葉清運必然會死的,你信嗎?你是我的妻子,”他走到我邊上來,觸碰上我的麵容,我一陣惡心,忍不住退卻。他卻不管不顧,徑直按住了我的脖子,怒喝出聲,“他居然敢碰!我早就想殺了他,千刀萬剮,五馬分屍,都不足以泄我心頭之恨!”

“蘇域,”我閉著眼睛,靠住馬車,眼淚止不住流了出來,“你怎麽變成了這個樣子?”

“因為你啊,”他笑出聲來,“看我像跳梁小醜一樣愛著你,一樣對你欲罷不能,一樣想忘又忘不了,想求又求不得,你一定很開心吧?”

“這麽多年,你躲著我,你避著我。你和你喜歡的人在一起,有了孩子,你有了完美的家庭,幸福美滿,而我呢?!”

“我一個人,心就像被人放在火架上烤一般,發出吱吱聲響。你聞著美味,我卻疼得快要死去。我每天忍不住想去探聽你的消息,卻又瞧不起自己;想要看看你,卻又怕你對我露出冷漠的表情。我無時無刻不想殺了你,可當你快要死去的時候,我卻發現,你死了,我也活不了。”

“葉清歌,”他沙啞著聲音,“如果不愛我,當初為什麽要招惹我?招惹了我,你又怎麽能如此安穩抽身?那年你許諾我救你出去你就當我妻子,告訴我你愛我,你甚至還讓人送了一支金簪給我。然後你轉身就成了謝萱,再見就是你的婚禮。而我像個笑話一樣,在那裏痛苦懷念。你何不在那場大火裏死去?又為什麽要重生?”

“如果讓我死是你的願望,你大可讓我去死。就像你現在這樣,再用力一點,就可以了。”我睜眼看他,忍不住也笑了,“蘇域,你說我踐踏你的感情,今時今日,你何不是呢?”

“哦?”他笑出聲來,“你有什麽感情,放到我的腳下了?你救我,難道是因為喜歡我?我若不同你說那三救之恩,你今日會來救我?”

我不說話,整個人顫抖著,不敢說什麽。

我覺得惡心,我想我怎麽會喜歡上這麽一個人。我用盡心力去愛的,怎麽會是這麽一個人?

我心中的蘇域那麽簡單,他不會傷害我,他一直守護我,他珍惜每個人每一點情誼,他或許暴躁,卻絕不惡毒。

而我麵前這個男人呢?他肆意踐踏著他人感情而不自知,他像一條毒蛇,努力咬著所有對他好的農夫。

我緩和著呼吸,他也不再逼我,悠然往前。

馬車走得極慢,周邊全是砍殺之聲,血腥味彌漫了整個馬車,他也不覺得有異,甚至給自己倒了杯熱茶,看上去很是悠然自得。

每過幾步路,就有人來給他說一次消息,他也不避諱我,就讓我聽著。

“葉清運帶人返回王府。”

“已攻入宮門。”

“已攻入午門。”

“葉清運帶人出城。”

“皇城全陷。”

探子消息到這裏的時候,我們已經到了皇宮正門前。蘇域先下了馬車,然後為我卷起了簾子,溫和道:“娘子,重遊就地,可還歡喜?”

此時宮殿正門前已全是屍體,被人鏟到兩邊,端端正正的累計在一起。護城河裏的屍體還飄在上麵,密密麻麻,看得人忍不住作嘔。

此時旭日初升,陽光普照,而他站立於血海之間,恍如地獄修羅。

我閉上眼睛,不忍再看。

我用我的雙手,到底是放出了怎樣的惡鬼啊。

看到我的表情,他卻是大笑出聲來,雙手覆上我的麵頰,然後猛地將我按到牆板之上,便親了進來。

我奮力掙紮,他卻越入越深。直到我們嘴裏全是血腥之氣,他才一把放開了我。

“葉清歌,”他喘著粗氣,如狼一般,凶狠淩厲,卻又滿是歡喜道,“你是老子的了,天下都是老子的了!”

我笑了起來,吐出嘴裏的血水,冷聲道:“滾!”

他大笑起來,將我從馬車裏抱出來,大步走進皇城。

所有人見到他都跪了下來,滿地屍骨,一城喧嘩。

他終於踏著晨光,走到了這個帝國的頂峰。

我在他懷裏,卻未曾有半分欣喜。

局勢定下來,宮裏的人便立刻開始清掃戰場。水從地板上潑開,便衝刷著血跡往溝裏過去。人用車一車一車拉出去,到城郊去集體火葬。

他將我放置在皇後住的鳳儀殿裏,而後立刻去了皇帝的寢宮。他去了不過片刻,皇城裏就傳來了皇帝駕崩時的鍾響。一聲一聲,震到了我的心上。

這個男人,他養育了我二十一年,雖然惡毒凶狠,但並非真的那麽一無是處。如今他死了,聽著他的喪鍾聲,我心裏麵居然覺得有那麽些難過。

隻是如今已來不及傷感,這喪鍾不僅意味著一位帝王的死亡,還有謝清運和蘇域奪嫡之爭的結束,我和蘇域戰爭的開始。

他現在已經入主皇城,馬上就是準備登基,然後捉拿謝清運。勝者為王敗者為寇,有些明擺著的事,隻要贏了,都可以扭曲。哪怕天下人都不服,那又怎麽樣呢?

謝清運現在已經出城了,以他的能耐,絕不會被蘇域輕易抓到,可如今蘇域強搶我入宮,怕打的就是以我來要挾謝清運的主意。

我不聽勸告出了王府,責任理應是由我來承擔。但如今哪怕我死在宮裏,蘇域不對外宣稱我的死訊,那謝清運要來,也會來。

而且,瑞琪還在宮裏。蘇域將他與我隔開,說如果我死了,瑞琪就跟著死。這事兒我毫不懷疑他能幹出來,瑞琪是我的孩子,於他來說,實在是太微不足道。瞧著謝清運的份,他看瑞琪就更不順眼了。

我也有猶豫,是否該把瑞琪是他孩子的事告訴他。可一想到他如今的樣子,要我告訴承認瑞琪是他的孩子,我連想都不願想。

可不管怎麽樣,我要做的第一步便是將瑞琪要過來。

早上剛清理了皇宮,蘇域便召集百官,宣布了皇帝的死訊和“遺詔”,而後交辦禮部籌備皇帝的葬禮和登基大典後,蘇域便來了我這裏。

他已經換上了龍袍,逆著光走來,金光閃閃。

我想起來,他以前一貫喜歡穿紅色或金色這般張揚的顏色,如今可以一直穿了,相比很是高興。

我不由得笑了,他看著我笑,愣了一下,片刻後,臉上居然露出一絲驕傲來:“是不是覺得老子很帥?”

這語調太熟悉,隻是那麽一瞬之間,我竟就忍不住紅了眼眶。

“蘇域,”我用袖子擦著眼淚,“把瑞琪還給我吧。”

聽到這話,他麵色立刻就冷了下來:“你能不要提他嗎?”

“我是他的母親。”我亦冷下了麵色,“我必須守護他。”

“你是怕我對他不利嗎?”

“對。”我坦然點頭。蘇域露出了譏諷之色,坐到了一邊的**,突然對我勾了勾手:“既然你已經把我想得這麽壞。我不妨再壞點。要他回到你身邊可以,你拿什麽與我換呢?”

“蘇域,”我深吸了一口氣,“你不覺得,你這樣做很下作嗎?”

“既然我如今已經卑劣成這樣,”他整個人癱倒在**,玩弄著從要上拽下來的玉佩穗子,“我還在意什麽?隻要我還是皇帝,隻要你還在我身邊,無論怎樣的手段,又怎麽樣呢?”

說著,他閉上了眼睛,用不知是悲是喜的語調,歎息道:“清歌,我已經拿到所有我想要的了。我本該覺得幸福的。我原本打算讓你痛不欲生,後來才發現,我做不到。”

“所以……就讓你陪我在這地獄裏,一起沉淪吧。”

我沒有說話,靜靜地看著躺在**那個人。

他要什麽,我知道。我整個人顫抖著,然而我想這瑞琪,想著過去。最終卻還是走了過去。

我一步一步走到他身前,他有些疑惑,撐著身子來看我。

我努力微笑起來,然後坐到了他身上。他呼吸微亂起來,我撩開他的頭發,開始解他的衣衫。

“你要做什麽?”他突然有些慌亂。我不由得低笑了起來:“你要什麽,我便是在做什麽。”

“蘇域,你所要所求若不過這些,那何必大費周章?你難道不知道,葉清歌一生所求不過活下去,隻要能活下去,這又算得了什麽呢?”

“你以為她有尊嚴嗎?”剝開了他的衣衫,我開始脫我的。我明明說好不哭的,說好無所謂的,可眼淚卻仍舊忍不住一片模糊。

我顫抖著,一點點解開我的衣衫,一件一件褪下。

仿佛在告訴誰一般,我不斷地述說著:“不,她沒有的。她隻要活下去,做豬做狗,都是無所謂的。當初為了活下去,她已經用身子交換了第一次,就不在乎第二次。”

說著,我騎坐到他身上去,將他推倒在**,然後低頭吻了上去。隻是剛剛閉眼,眼淚就落到了他臉上。他仿佛是被灼痛了一般,猛地推開了我。

“你不要這樣,”他哆嗦著,倉皇給我穿上衣服,“你不要用這樣的方式,以為能傷害我。”

“這是你所求,”我提醒他,“我隻是答應了你的請求。”

他沒說話,顫抖著為我一件一件披上衣服,最後,他抬起眼來,凝視著我。

“我將你帶進宮來,”他沙啞著聲音,“卻從不是想毀掉葉清歌。”

“你打小學著家國大義,禮義廉恥,你比這全天下的姑娘都高傲,都要有尊嚴。你是一直看著像貓的老虎,你不能這樣……不能這樣繳械投降的。”

“別毀掉她。”他顫抖著聲,退了一步。我不由得笑了:“毀掉她的,不正是你們嗎?這世上,哪有什麽,是我自己選的?”

他再沒說話,靜靜看著我,而後轉身跑了出去。

第二天,他就將瑞琪送了回來。小孩子受了驚嚇,回來的時候正發著高燒,我讓太醫看過,太醫開了藥方,終於有所好轉。

蘇域沒再來過,他忙著給皇帝下葬,忙著登基,忙著搜捕謝清運,早已無暇顧及我這深宮大院裏的女人。

隻是不知怎的,我每日夜裏睡得特別死,不管刮風下雨,我都未曾醒過。起初我覺得是我睡眠太好,可試著強撐自己不睡,卻完全無法控製。每到差不多的時間,便是撐也撐不住,甚至在客廳都能當場昏睡過去。

我尋了太醫來看,太醫支支吾吾,也說不出個所以然。我不由得起了疑心,懷疑這昏睡的原因,是否是人為。我先從食物試起,當天晚上我先說厭食不願吃下,宮女們卻是拚死都勸我喝下了幾口雞湯。隻是我也留了心思,喝雞湯的時候含在嘴裏,背對著她們吐到了外麵的花盆裏。

當天晚上我假裝照常想睡覺,便上床先睡。待到半夜,我突然聽到房門打開的聲音,不由得捏緊了拳。

有個人走了進來,那個人的腳步聲我很熟悉,是蘇域。

我一時不知該如何處置,隻能裝睡。他悄悄走到床邊來,脫了衣衫,小心翼翼地爬上床,然後摟住了我。

他摟得很輕,似乎是怕驚醒了我一般。然而當他觸碰上我,我便再也無法忍耐,猛地轉身將他開去,怒道:“滾!”

他沒說話,看著我的眼裏,滿是隱忍。他靜靜地看了我一陣,片刻後,轉身下床,撿著衣服衝了出去。

從那天開始,宮女們端來的東西我一律不動。每天僅從那天開始,宮女們端來的東西我一律不動。每天僅喝點清水度日。

他未曾有多大動靜,別人報他我不吃飯的時候,他也隻是在禦書房裏冷笑著說:“她不吃就別給她吃,我看她能熬多久!”

說完,他便把房間裏的東西都砸了,然而讓禦膳房變著法兒做好吃的東西過來。

可我已經決心不吃東西了。

謝清運這麽久沒消息,他大概是不打算回來了。我心裏放下心來,他總算沒被我連累。天涯海角,以他的能耐,能走多遠便走多遠吧。

而我呢?

我也不知道我要幹什麽。

我不願意吃東西,我怕他在我的飯菜裏繼續下迷藥,怕某一夜醒過來,他睡在我身旁,那麽溫柔那麽安靜地抱著我。怕自己動搖了心,怕自己傷了自己。

被他騙一次是信錯他人年少無知;被他騙兩次是愛得太深無可自拔。若還再有第三次,那不是蠢,那是什麽?

可我也不願意死。因為我還有瑞琪,我得讓他好好長大。

於是我掙紮著,不吃東西,卻要喝水維持性命。

而瑞琪也很乖,我雖然不吃東西,他卻吃得很多,以前挑食不願意吃的東西,他也都吃了。

沒多久,可能實在看不下去我的狀態,蘇域把小桃子也叫了進來照顧我,小桃子進來的第一個動作就是抱著我的腿號啕大哭,我拍了拍他的頭,看著站在門口的蘇域,冷聲道:“閉嘴。”

可能我的語氣不太好,態度也不好,小桃子瞬間就閉嘴再說話。而我就看著門口的蘇域,他穿著金色紋龍的黃袍,戴著珠簾玉冠,應該是剛剛下朝。站在門口那裏,沒有進來,卻也沒有離開。

他看了我許久,終於冷笑出聲來:“既然打定主意要去死了,怎麽還要喝水?幹脆一滴水別喝,去死算了。”

我不說話,轉頭看旁邊怯怯地看著我的瑞琪。大概是被我忽視,蘇域直直地朝著瑞琪衝了過來,一把就要拉過他,我一把拔出侍衛的劍,直直地將他隔在瑞琪身外。

“滾。”我怒吼出聲。他瞧著我,急促地呼吸著,似乎是想到了什麽,讓他麵色變得十分難看。

“你為他的父親傷過我,如今又要為他傷我,是嗎?”

“你說錯了,”我用劍指著他,冷聲道,“也許我隻能為清運傷你,但是我卻願為瑞琪殺了你。”

“好……好……”他連連退後,“好得很。葉清歌,你夠狠。既然你從來不念及我,我為何要顧及你?”

說完,他轉身便走,我叫住他:“蘇域!”

他頓住步子,沒有回頭,我抱過旁邊的瑞琪,冷聲道:“你在我心裏已經是個人渣,別變成畜生。”

他沒說話,直接走了。小桃子看著我,有些忐忑道:“娘娘……”

“他不是那樣的人,”我閉上眼睛,安慰小桃子,“蘇域還沒有壞到那一步,他隻是嘴硬,走不上絕路。”

這麽多年,我看著他改變。從我內心那個張牙舞爪的小孩子,變成現在君臨天下的帝王。

他說過那麽多次狠話,流過那麽多次眼淚,內心卻總有那麽點底線。

我始終堅信他不會傷害瑞琪,不會殺了我。

小桃子忐忑地看著我,許久後,他終於道:“娘娘,你總說不要信他,可是您總是相信著他。”

我愣了一秒,片刻後,卻是一句話說不出來。

當天晚上我覺得有些頭疼,便帶著瑞琪早早地睡了過去。

這一覺睡得很長,我做了許許多多夢,夢裏很吵,有瑞琪的哭聲,有小桃子的哭聲,我覺得驚恐,卻始終沒法醒過來。

我在夢裏奔跑,逃竄,努力地想抓住什麽。

有人將手放在我額頭上,他的手很寬大,很溫暖,和很多年前記憶中的一樣。我的夢境突然就安定了下來,我睜開眼睛,似乎看見那個人,他就像當年一樣,守在我床邊,眼神清澈,幹淨率真。

我一把握住了他的手。

我說:“蘇域,你終於回來了。”

他微微一僵,片刻後,卻是道:“我一直都在。”

我搖著頭,流著眼淚,我也不知該如何和這夢中人說這心境,隻能拚命搖著頭:“不……蘇域,你已經離開很久了。”

他沒有說話,隻是溫柔地撫摸著我的雙頰。他說:“清歌,你是不是有什麽話沒有同我說?”

他說:“清歌,你說吧,隻要你說,我就信。”

可是我還是說不出來,我隻能拉著他的手,枕到的**。

為何要和夢中人說這麽多呢?說再多,這也終究隻是夢境。我已經習慣沉默,那麽又何必再開口?

於是我就枕著他,看著他躺在我身邊,我感覺許多年未曾有過得安寧,也不知是何時閉上的眼睛。

等我醒過來的時候,天已經亮了大半。一個陌生的侍女上前來詢問我:“娘娘可是醒了?”

我看著她,不由得愣了愣:“小桃子呢?”

“陛下已將小桃子擢升為內務府總管,到陛下身邊去了,日後就由奴婢服侍您。”

我沒說話,直直地看著她:“那就將內務府總管給我叫來!”

“陛下下旨之前,您不能見小桃子。”

她話剛說話,我便直接出手,扣住了她的咽喉。她麵上有了一絲痛苦之色,我冷聲道:“今日我若見不到小桃子,你便也再也不見其他人了。我問你,小桃子去哪裏了?”

“娘娘,”侍女話說得極其艱難,“奴婢不知,您可自行去詢問陛下。”

我見審不出什麽,將她一把推開,直接下床準備離開的時候,袖子裏突然掉出了一個東西。

那個東西掉出來的瞬間,侍女明顯受到了驚嚇,呆愣在了那裏。我愣了一秒鍾,隨後內心仿佛是掀起了驚濤巨浪,聲如擂鼓。

那是一根小指。

這跟小指有燙傷,我一眼便看出了是誰的。

年幼時我喜歡吃油炸的食物,父皇不準禦膳房給我做,小桃子便自告奮勇給我開小灶。

他人笨,學不會,總是被燙傷。有一次他小指被燙了一個

巨大的泡,還化膿發熱,差點丟了半條小命,從此便留下了一個疤痕。

這跟小指在我的衣袖裏,明顯是小桃子趁著他人不注意放進來的。

他為什麽要留一根小指在這裏?是什麽情況,讓他連書信都來不及寫,隻能斬下一根小指給我示警?!

我彎下腰,顫抖著撿起這根小指,片刻後高吼出聲:“我的孩子呢?!”

宮人跪在地上,瑟瑟發抖。我疾步走了出去,侍女們紛紛衝上來,跪在地上攔我:“娘娘請息怒,娘娘請歇息!”

“瑞琪殿下呢?!”

我看著跪在地上的宮人,厲聲詢問:“小桃子公公、瑞琪殿下去了哪裏?”

宮人們不敢說話,隻是擋在我麵前,拚命磕著頭,高喊:“娘娘息怒。”

“葉清玉在哪裏?”我冷聲開口,“我要見他!”

“陛下公務繁忙……”一個宮女開口,不等她說完,我一腳踹開她,直接往外走去。所有宮人們都來攔我,拉扯我的衣衫,抱著我的大腿。我心上焦急,怒吼出聲來:“你們誰敢再攔,我就動手了!”

宮人們似乎被下了死令,竟是真的不放手,隻是不斷喊著:“娘娘饒命。”

我心中焦急,終於一腳踢開了一個宮女,廣袖瞬間將宮人們從我身上拍了下去。

他們都沒什麽武功,片刻之間便被我推開。我足尖一點往外衝去,便看見一群禦林軍從長廊而來,往我衝了過來。

我二話沒說,直直衝上前去,在為首的那人拔劍的瞬間,一把撲倒他的身後,他轉身拆招,我一手按住他的手,另一手迅速扣住的脖子,將他拿劍的手一按,便劫持住他,轉身對著一群禦林軍道:“叫葉清玉來見我!”

“陛下有旨,”被我扣住的人嘶啞著嗓音道,“近日不見娘娘,還請娘娘少安毋躁。”

一聽這話,我便知道不好。心裏咯噔一下,血色瞬間淹沒了我的眼睛。

我心跳得飛快,我想小桃子怎麽了,瑞琪怎麽了,謝清運怎麽了。

為什麽一覺醒來,他們都不見了,隻留下小桃子的斷指,而蘇域不願意見我,到底是為什麽?

我劇烈喘息起來,大吼出聲:“帶我去見陛下!”

“卑職不敢違抗聖上旨意。”

“你不敢違抗聖上旨意,”我怒吼出聲來,“就不怕死嗎!”

對方不再說話,我架著他往前,吼道:“都給我退下!不然我殺了他!”

沒有人退,手中拿著盾牌和劍,靜靜地看著我。我終於等待不下去,一劍割開了劫持著的人的喉嚨。血花濺開來,噴了我一臉,我將對方一推,足尖一點,直接朝著禦書房衝了過去。

我心裏一片空明,什麽都無法記得。

我隻知道我要找到蘇域,我要問他,瑞琪在那裏,小桃子在那裏。

我心裏害怕,心中惶恐,那麽多年,從來未曾那麽害怕過。整個世界仿如就是我此刻所看到的一樣,大片大片血色,追上來的追兵,尖叫奔跑的人群。

而我一個人,始終一個人,在這裏逃跑,尋找,流竄,隻為找那麽一個人。

我一個地方一個地方找遍,不知過了多久,我在皇帝寢宮終於看到象征著皇帝所在的禦前侍衛。

那裏比其他宮殿都戒備森嚴得多,禦前侍衛們守在大殿門前,我站在廣場上仰頭向上看去,是迎風飄揚的旗幟,一階一階青石台階擁著中間的龍紋禦道向上,似乎直達青雲之際。

我此刻已經全身是血,手中的劍也有了熱意。禦林軍在我身後迅速結集跟來,前方的侍衛看到我的姿態,也立刻召集人來在前方擺出了陣勢。

我提這劍,踏上青石台階,高喊出聲:“葉清運,你出來。”

沒有人回應我。

我繼續往上走,終於到了侍衛們的警戒線。他們像蝗蟲一般,密密麻麻撲了過來。我拿著劍,拚命揮砍,往上。可無數人的勸說聲在耳邊,叫喊聲在耳邊,刀劍聲在耳邊。可我卻什麽都聽不到,隻能想起瑞琪乖巧叫我“母親”的樣子,小桃子抱著我大腿喊 “殿下”的樣子。

我想他們在等我。我得去救他們。

快一點,再快一點。我要見到蘇域……我要見他們。

可時間過得那麽快,可我走得那麽慢。

每一步都是這麽困難,每一劍都揮砍得這麽艱難。

我一聲一聲喊著葉清玉的名字,我感覺血水從青石台階上漫下去,浸濕了我的鞋底。我再也忍不住,號哭著高吼出聲來:“蘇域!”

這一聲喊出來,我竟覺得胸間帶了血腥之氣。寢宮突然跑出一個太監,高喊了一聲:“住手!”

他一喊,全場便停下手來。從我身邊慢慢散開。

我拿劍撐著自己,站在人群中央。看見那太監站在高台之處,然後宮殿大門伴隨著“吱呀吱呀”的聲音,慢慢打開。

我喘息著,一步一步,艱難地撐著自己走了上去。

一步台階,又一步台階。那麽一步一步之間,漫長得讓我仿佛我已走完了這一生。

我走到大殿門口時,便看見蘇域坐在大殿正中央。他穿著金黃色常服,目光呆滯地看著窗外,也不知是看向了哪裏。我慢慢走進去,他也沒回過頭來。我艱難地跪了下去,沙啞著聲道:“罪女謝萱,特來請問陛下,罪女之子葉瑞琪與侍從小桃子今在何處?”

“剛才我聽見你叫了我的名字,”他沒有回答我的問題,悠悠道,“你的女聲很清脆,比當年好聽。可是那時候你叫我的名字,我心裏滿是歡喜,如今你叫我的名字,為什麽我隻會心疼呢?”

“請問葉瑞琪與小桃子今在何處?”

“我昨夜想了很久,我做的到底是對,還是錯。我想了一夜,也不曾有定論。可事情已經做了。還能怎樣呢?”

我沒回他,定定地看著他。他轉過頭來看我,蒼白著臉,勉強笑了笑:“葉清歌,我一直很恨自己。因為我愛你,愛得已經沒有了底線。我說了很多次要恨你,要殺你,要對你不好。可是每一次,我卻連重話都不敢對你說。”

“我不敢讓自己對你不好。你成了我的羈絆,我怕你傷心,怕你難過,於是作繭自縛,一局棋下得亂七八糟,幾乎下下不去。”

“可是葉清運總是要殺的,你總是要成為我的,我這麽猶豫,難道你就會對我好一點嗎?你就能離我近一點嗎?你愛的終究是葉清運,我做再多,又怎麽樣呢?”

“陛下,”我忽視掉他所有言語,直直看著他,“小桃子和瑞琪,在哪裏?”

“我若不告訴你,”他苦笑起來,“你會怎樣呢?”

“若陛下不告訴謝萱,我便當他們已經死了。”我答得淡然,回答之後,我竟覺得有那麽些解脫,笑道,“謝萱忐忑一生,膽小一生,牽絆一生。如今既已了無牽掛,那也就當瀟灑一回。”

說著,我舉起劍來,含笑看著蘇域,朗聲道:“陛下,謝萱幾次經曆生死波瀾,每次都想,隻要過了這個坎,平穩安樂便再前方。可謝萱忐忑不安一生,平穩安樂的時光僅有兩段。”

“謝萱年少時曾遇到一個男子,他雖然看似凶狠,實則坦率;看似沒心沒肺,實則情深義重。謝萱與他在一起,心中甚安。哪怕萬軍相圍,哪怕火海瀑布,哪怕世家之爭,謝萱都不曾害怕。他是謝萱心中的明月,雖求而不得,卻始終照亮一生。”

我說著,眼裏慢慢有了模糊之意。而他看著我,微笑著,眼裏也有了眼淚。他沒說話,靜靜地聽我說著。我深吸了一口氣,又道:“後來謝萱經曆生死。愛人背叛,親人別離。我父為我而死,而我以為的父母,則一心要我死。身若浮萍,無依無靠,而這個時候,謝萱有了孩子,有了瑞琪。若說謝萱的明月照亮一生,那麽瑞琪便將陪伴一生。若說謝萱因明月心安,那謝萱身為母親之後,便因孩子而堅強。那個孩子給了她歡樂、希望、未來。”說著,我劍逼近頸間,血慢慢流了出來。我看著蘇域,我知道,若蘇域不肯說出來,必然是因為那樣的結果,已是我無法承受的。

“如果他沒了,謝萱一生,也就再無活下去的念頭。”

說著,我便要將劍劃過頸間。蘇域突然開口:“他活著。”

我微微一愣,蘇域慢慢走過來,握著我的手道:“清歌,你從來隻有在求我的時候,會對我說這樣的好話。哪怕我知道是假,卻也很是欣喜。”

“可是清歌,我不能再這樣下去了。”他眼裏含著眼淚,慢慢道,“我不能始終被你操控著,當你的傀儡。他們都活著,”說著,他頓了頓,我心裏突然湧起了一陣惶恐,他笑了笑,卻接著道,“可是被扒光了掛在城樓上,所有人觀賞著。”

扒光了掛在城樓……

我聽著他的話,想到了那個畫麵。

那個畫麵我見過,那年芳娘刺殺陳寅後,便是被這麽掛在城樓上羞辱。我想到瑞琪的年紀,想到小桃子的身體,不由得氣血湧了上來。

“你瘋了嗎……”我因怒氣顫抖了聲音,“他們一個是孩子,一個是個太監。你這樣做,是瘋了嗎!”

“我沒瘋。”他說得平淡,“葉清運就在皇城附近,但卻始終找不到他。他帶著先皇遺詔,始終是個憂患。”

“我等不了了,便去抓葉瑞琪,想把他剝光了綁在城樓上。我就不信看到自己兒子被這麽羞辱,葉清運還能按捺得住。就算按捺不住我也賺了,反正我看這小兔崽子,已經不順眼很久了。”

“可是小桃子攔我。”

“他拚了死命攔我,於是我將他一起抓了起來。”

“他始終擋在葉瑞琪前麵,真是個好奴才。當時他看著我,不斷重複什麽葉瑞琪是我的孩子,我會後悔的。”

“真是好笑……”他大笑起來,“你們主仆都一樣,從來隻有在利用我的時候對我說好的。當年你騙我說愛我,讓我像傻子一樣被天下嘲笑了這麽久。如今為了救葉瑞琪,小桃子又想騙我認下這個兒子。”

“好笑……”他拍著大腿,“真是太好笑了。”

“那真的是你的孩子……”我忍不住開口,“他不是……”

“閉嘴。”他冷冷地看著我,眼裏全是嫌惡,“葉清歌,一個孩子,一會兒是葉清運的孩子,一會兒是我的孩子,你不覺得惡心嗎?”

我沒說話,那一瞬間,我突然意識到,原來麵前這個人,日積月累裏,已經這麽厭惡我。

可是明明騙我的是他;

明明傷害的是我。

他又為什麽,又憑什麽,在這裏擺出一副可憐的模樣?

我不由得笑了開來,慢慢道:“對,我騙你,他是葉清運的孩子,他是我和清運的結晶,與你半點關係沒有,我此刻告訴你他是你的孩子,隻是想讓你放人而已。”

“那麽陛下,您告訴我,您要我怎麽做,才願意放人?”

他沒說話,許久之後,他慢慢道:“我要找到謝清運。”

“好,好得很。”我吸了吸鼻子,點頭道,“我幫你找到謝清運,你放了他們,並放他們走。天涯海角,絕不留在盛京。”

他點頭,笑了笑:“看來,謝清運終究也是比不上這個孩子。清歌,那一年我看著你抱著這個孩子的時候,就知道,隻要這個孩子在,我便再也靠近不了你了。”

話剛說完,便傳來了太監了通報聲。

“葉清運覲見——!”

我猛地回頭,然後就看到那麽一個人。藍袍雪衣,手執長劍,帶著溫和清俊的笑容,一步一步向我們走來。

蘇域慢慢地站了起來,似乎有些詫異。

謝清運一步一步走到我身前來,低頭凝視著我。

“怎麽把自己弄得全身是血呢?”他輕歎出聲來。我眼淚忍不住湧了出來,搖著頭道:“你怎麽來了?你不該來的。”

他笑了一下,溫和道:“我不來,你怎麽辦呢?”

“他不是你記憶裏的人,”他眼裏全是疼惜,“你還不明白嗎?這麽久了,怎麽就這麽不懂事呢?”

“我懂了……”我哽咽出聲,“我錯了。清運,我錯了。”

我懂了,清運。

我終於徹底的,打心底明白,麵前這個人,從不是我所認識的蘇域。又或是,我從不認識他。

我總是幻想他是那個樣子,總是覺得他和我想的一樣。

所以我被他騙了一次又一次,所以信了他一次又一次。

我在謝清運麵前,像個孩子一樣號啕大哭。謝清運似乎想要觸碰我,卻被蘇域一聲:“夠了。”給嗬斥住。

“謝清運,”蘇域站在一邊,淡道,“既然來,便該知道,你走不了了。”

“我知道。”謝清運答得淡然,“我回來,不過怕你後悔,告訴你一件事而已。”

蘇域笑,麵上全是輕蔑。

謝清運看著他,從頭開始,慢慢道:“五年前,你母親楊恭淑來到大宣,宣布你是宣德太子遺腹子。當時我父皇便打算將我推上位置,殺了清歌。我稍會醫術,不慎之中,發現清歌懷孕一個月。為了保住清歌,我謊稱孩子是我的。”

說到這裏,我看到蘇域麵上有了一絲動容,他沒打斷他,謝清運平平淡淡地說起當年的往事。

不過四年,我卻覺得,那些往事似乎很遙遠了。

“她那時還喜歡你,不是沒期盼過你來救她。可是你救不了她,又不願意帶著她走。她那時一無所有,一無所靠,隻能靠我……”

“……”

“我們設了局。當天她就站在巷子裏看著你,我很怕她會衝出去,就死死拉住她。可她最後還是跟我走了。隻是轉過身,她就哭了。那是她作為葉清歌的最後一夜,卻從不是她對你愛情的最後一夜。”

“後來她化名謝萱,和我成親。成親之後她晚上經常做噩夢,但她從來不叫我的名字,從來都是叫你的。她始終信著你,始終愛著你……”

“清運,”我無法忍耐,哽咽打斷,“別說了。”

“懷孕的時候,她憂思甚重,”謝清運沒有管我,徑直說著,“大夫建議她還是流掉這個孩子,可是她還是固執留下了。因為她知道,也許這一生她都和你再無交集了。我心知既然她要留這個孩子,我便該為她好好地留。於是她還懷著的時候,我就給她吃延緩孩子生長的藥,那是我遊曆在外時偶然得到的藥,盛京無人知曉,所以,那個孩子並不是早產。他是足月生的。”

“你是想救葉清歌和葉瑞琪吧?”聽到這裏,蘇域忍不住笑出聲來,“葉清運,你也有這樣走投無路的時候。”

“孩子長大後,他隨母相,但眼睛卻像你,”謝清運沒管他,繼續道,“還是個嬰孩的時候還沒有這麽明顯,快三歲的時候,便就是個外人,也能看得出來。清歌心中惶恐,我也擔憂,於是尋了個擅長換臉之術的大夫來。當年你我父親便是換了臉,如今給一個孩子換個容貌,也不是大事。”

“於是趁著清歌一次生病,我謊稱帶著孩子出去玩,便讓人給孩子微微調整了一下眼睛。孩子回來之後,慢慢長大,看著就不大像你了。”

“你不信,沒有關係,”謝清運抬起頭來,看著蘇域,慢慢道,“你大可叫一個大夫來,看看瑞琪的眼睛,是否被人動過。你甚至可以讓一個擅長換臉之術的大夫來,讓瑞琪恢複他本來的眼睛,看看是不是像你。”

蘇域沒敢說話,他死死地盯著謝清運。謝清運麵色坦**,他微微地笑了笑,轉過頭來,同我溫和道:“清歌,”他歎息出聲,“我日後再護不住你,你日後跟著陛下,莫要再委屈自己。”

我呆呆地看著他,未曾想過,原來這麽多年,他曾為我做過這些。這麽多年,我所有的愛與委屈,都被他看在眼裏。

他走上前來,揉了揉我頭頂的發,一如當年。隻是這個清俊的貴公子,不知為何,眼裏竟也彌上了一層朦朧。

“清歌,”他沙啞出聲,“如果當年,我未曾離開,那該多好。”

我說不出話來,隻有眼淚滂沱而下。蘇域沉吟了片刻,終於大吼出聲:“來人!來人!讓太醫跟我走!”

說罷,他便風風火火衝了出去。我同謝清運立刻提著劍,帶著謝清運跟著跑了出去。

蘇域要做什麽事,向來極快。我們一行人騎著馬直接到城門之上,此時城門外來來往往,有許多人在城樓下圍觀。蘇域帶著我們一路跑向城樓,讓人將小桃子和瑞琪提了上來。

他們是被綁著手,一絲不掛地掛在城樓上。兩個人渾身都帶著傷,明顯在被吊起來的時候就用過私刑。小桃子身上更是帶著一些讓人心驚的傷痕,我不由得心頭一跳,忍不住顫抖了手。

兩個人都很虛弱,瑞琪更是麵色青紫,呼吸微弱。

謝清運麵色一黑,在人提上來的瞬間,便將瑞琪抱緊懷裏,高喊道:“太醫,銀針!”

太醫們年邁,來得慢些,從人群中擠進來的時候,看見謝清運抱著瑞琪還有旁邊剛剛救下來小桃子,臉色一變就衝了過來。分成兩撥人來到小桃子和瑞琪兩邊。

蘇域麵色不善,冷聲道:“太醫,驗一驗這孩子的眼睛是否被動過手腳。”

太醫不說話,迅速拿出銀針,往瑞琪身上紮下去。謝清運將手放在瑞琪身上,整個人都在微微顫抖。

“你們這是做什麽!男子漢大丈夫,難道吊一夜就會死嗎?太醫!”

“陛下!”我一把拉住蘇域,我不知道為什麽,我看著瑞琪,我有種極其不好的預感。這種預感讓我害怕,讓我惶恐,讓我幾乎被恐懼淹沒。

明明是白日,明明日頭高照。然而看著瑞琪毫無生氣的臉,我卻覺得格外的冷,覺得周邊似乎都被黑暗吞噬。

蘇域似乎感覺到了我的不安,轉過頭來看我,片刻後,放緩了語氣道:“清歌,不會有事的。我小時候經常……”

“陛下……”太醫插下最後一根銀針,瑞琪整個人抽搐了片刻,而後整個人掙紮著睜開眼睛。

我不知道他有沒有看清楚我,他看著我的方向,張了張口,也不知叫了什麽,然後就慢慢閉上了眼睛。

有什麽在心上猛地碎裂開來,太醫歎息了一聲,在鼻息、脖頸、胸前探了探,轉過身向蘇域叩首,無奈道:“陛下,瑞琪殿下體質虛弱,元氣受損,微臣盡力,卻已無力回天。”

話剛說完,全場都愣了。

便就是一向淡然的謝清運,抱著那個孩子,也露出了呆愣的表情。他呆呆地看著懷裏的瑞琪,似乎不敢相信這件事的發生。

我瞧著,有那麽一瞬之間,我覺得世界都將我隔離,沒有任何聲音。隻有我和瑞琪,而他躺在那裏,安靜的,乖巧的。

他從小就聽話,還是個嬰兒的時候,就很少哭鬧。

他早慧,眾人都誇他日後長大,必是天縱英才。

他孝順,不過四歲的年紀,已經會在危難時候端坐在我旁邊,像一個大人一樣,同我說:“孩兒乃男子漢大丈夫,母親在此,自當保護母親。”

他是我的骨血,我懷了他,生了他,養了他。我本想看他從年幼到長大,娶妻生子,平安美滿。

然而他才四歲,便安靜地躺在了這裏。

他的父親在這裏,他的母親在這裏,然而他卻死去了。

死得如此屈辱,如此痛苦。

他被人用了私刑,被人扒光衣衫,皇家子弟,名門貴族,卻以這樣屈辱的姿態,被掛在城樓上,供人圍觀、恥笑,一天一夜。

而做這一切的這個人,竟是他的父親。

我流不出眼淚,我發不出聲音。我像是被人扼住了喉嚨,疼得我再無言語。

我隻能死死地盯住蘇域,他看著我,麵上竟然有了慌張之意。

“太醫……叫其他太醫……”他開口,轉頭躲過我的目光,衝著太醫道,“剛才不是還活著嗎!救啊!叫其他人啊!”

太醫不說話,跪在地上,已全然是認命領罰的姿態。

謝清運靜靜地抱著他,好像以前他下朝回來,在庭院裏抱著瑞琪玩鬧時一樣。

我走過去,向謝清運伸出手來。

他抬頭看了看我,低下頭去,終於放開了瑞琪,我蹲下身,抱過瑞琪,輕輕撫上他柔軟的發絲。

他真的去了啊,身體都已經變得冰涼,變得沉重。我將他攬進懷裏,周邊終於不再有聲音。我總覺得他其實就是睡著了,就像小時候一樣。睡不著便要我抱著,搖啊搖,便就睡著了。

等到他睡夠了,睡醒了,便會睜開眼,笑眯眯地喊那麽一句——母親。

謝清運來拉我,聲音亦是哽咽:“清歌,先回去吧……”

我沒說話,呆呆地抱著我懷裏的孩子,許久後,我不由得笑出聲來。隻是一麵笑,一麵落下眼淚來:“蘇域……蘇域……”

我喊著他:“你不是要驗嗎?你不是不信這是你的孩子嗎?讓擅長易容的大夫過來!讓他們過來!”

“這個孩子……”我顫抖著聲音,那一瞬間,我居然覺得如此委屈,如此屈辱,“是你的!是你的啊!”

蘇域看著我,神色慌張。他搖著頭,不斷地搖著頭:“不可能的……怎麽可能是我的……”

“是你……”我猛地閉上眼睛,高喊出聲來,“瑞琪是你的孩子!你是他的父親!但你殺了他……”

“你親手殺了他……”我心髒緊縮起來,眼淚落下來,哀泣出聲,“他才四歲……他才是個四歲的孩子……可你對他做了什麽?他是你的親生兒子,你將他如此淩虐至死……”

“我說了不是!”他猛地高吼出聲來,“他不是我的孩子!他怎麽可能是我的孩子!你騙我!你騙我!”

說著,他一步一步退開,通紅著眼,沙啞著聲道:“你騙了我那麽多次了……怎麽會不騙這一次呢?你從未喜歡過我,從未愛過我,怎麽會留下這個孩子呢?”

我抱著瑞琪,心裏不知是哪裏來的暢快。我看著蘇域通紅的眼睛,看著他迷茫的神色,痛苦的模樣,竟就有種快感湧了上來。

“他怎麽不是你的孩子呢?”我大笑起來,步步緊逼,“蘇域,你看看他的眉眼,你讓人來恢複他原本的容貌,你看看他是不是你的孩子?”

“你總說我不愛你……”

“你總說我騙你……”

“可你騙了我多少次呢?你又有多愛我呢?蘇域,你對我的感情,從來沒有我的情深。你看著我陷入地獄不曾援手,我不怪你;你羞辱我,我不怪你;你不顧我生死執意往前,我不怪你;甚至於你騙了我,你利用我害了清運,我都未曾真正恨你。你說我愛你有多深呢?在我走投無路,在我一片絕望,在我一無所有,在我呼喊到聲嘶力竭都不曾有人回應的時候,我依然冒險,想要留住這個孩子。”

“你以為是為什麽呢……”

我壓低了聲音,內心甚至自己都不曾知曉的感情都湧現而出。如同天翻地覆,山崩水破,讓我的喉嚨顯得如此細窄,隻能勉強爆發吼出:“因為我想留住你給我的東西,唯一的東西!我留不住你,我求不得感情,我唯一能夠念想的,隻有這個孩子!隻有這個孩子!”

蘇域沒有說話,周邊一片靜默,隻有我壓抑著的哭聲。一個背著箱子的人由士兵領著,匆匆忙忙跑上了城樓。他先是給蘇域行過禮,高聲道:“小民畫皮師溫染,見過陛下。”

蘇域點了點頭,呆呆地看著我和瑞琪,麵上神情滿是迷茫:“我想知道那孩子最初的容貌……”

他沙啞著聲音,指著瑞琪。溫染剛忙應是,走上前來。

我見他端詳了瑞琪片刻,從方盒裏拿出了藥水、刀、線各種東西,然後同我道:“夫人,讓一讓。”

我不說話,亦不動彈。溫染有些為難,勸我道:“夫人,您總不想讓小公子死後也不是自己的臉吧?”

我被這話說得一愣,呆呆地看著我的孩子。

他已經死得夠屈辱,又怎麽能再這樣上路呢?

於是我顫抖著,將孩子慢慢放到了地麵上。溫染立刻開始在他臉上動工,不消片刻,瑞琪便換了個麵容。

我從未見過他這個樣子,狹長的鳳眼,濃密的睫毛,仿若是神仙畫筆勾勒而成,同他父親一樣美豔。

蘇域呆呆地站在旁邊看著,一言不發。天空烏雲密布,雨滴突然大顆大顆落下來,落到了他麵頰之上。

他凝望著瑞琪,望了許久。終於,他不知是積累了多少勇氣,走到我身前來,蹲下身,顫顫朝著這個孩子伸出了手。

他小心翼翼、甚至有些害怕地撫上他冰冷的麵容。

“怎麽可能……”他聲音裏全是不可置信,“不可能……”

他靠我靠得這麽近,我鼻尖全是他身上的香味。我抱著瑞琪,聽著他否認的聲音。雨水啪啪地打在我身上,那麽一瞬間,那麽漫長的瞬間,我突然冒出一個無比荒唐的念頭。

他該死的。

我、他,都該陪著瑞琪一起死的。

我看著他修長的手指摩挲著瑞琪的眼睛,看他眼裏震驚的神情,心裏的惡毒猶如毒蛇一般纏繞而上,甚至來不及我反應——

一陣驚雷劈過,也就是那麽一刹,我鬼使神差地撿起我帶來、而後放在地上的長劍,在蘇域還未回神的瞬間,猛地捅進了蘇域的身體裏。

周邊人尖叫起來,大吼起來,太醫撲上來,有人來拉扯我。而蘇域就待在那裏,胸前全是盛開的血花,看著我的目光裏,有呆愣,有心疼,有痛苦,有悲傷,甚至,還帶了一絲輕鬆。

“蘇域,我們去死吧。”我拚命去拉扯他,士兵擁上來,試圖按住我,我拚命掙紮著,想要更靠近他一點,“瑞琪死了,他在等我們。你與我去死吧,一同去陪他!”

“我們沒能好好地活著,”我眼淚全是眼淚,抓住了他的衣角,他一言不發,蒼白著臉,任由太醫架住他。我被士兵按壓著往後拖,卻死活抓住了那一片衣角,沙啞著聲道,“便一同去死,在黃泉路上相隨,也比今日好。”

他沒說話,張了張口。

周邊聲音太大,那雨聲太大,風聲太大,人群喧鬧之聲太大,以至於把他的言語淹沒在了風雨之中。

我聽不清他的話,隻看到他隔著雨簾,慢慢對我露出了笑容。

血在他胸口順著雨水而下,他麵色越發蒼白。太醫們將銀針插入他各大穴位,擔架也抬了過來。

他們拉扯他,試圖將他抬到擔架上,他似乎再也無法支撐,慢慢閉上了眼睛。然而在與我分離的瞬間,卻有個聲音再次傳來。

“好。”他的聲音,終於讓我聽到。我呆愣在那裏,也就是那片刻,擔架被人抬起,我死死抓緊了他的衣角,旁人再顧不得,一劍斬開。

而後,他被人帶走,越來越遠。我終於放棄掙紮,拿著那一片衣角,被人按壓著,躺在瑞琪旁邊。

那麽一瞬之間,我也不知該做什麽,該想什麽,隻能看著衣角,隨著大雨之聲,失聲痛哭。

旁邊人終於放鬆了警惕,一點一點,試圖不再壓我。我也不反抗,隻是像一個小姑娘一樣,號啕大哭。

那天我哭了很久,直到謝清運實在看不下去,一掌將我劈暈,這才算了結。

我當天就發了高燒,一連燒了很久。

我隱約間似乎有做夢。

夢裏燃了大火,有很多人在奔跑,我一個人站在長廊,看到他們一個一個,從我麵前走過。

他們朝我打招呼,然後揮手,似是道別。

謝子蘭……父皇……母後……瑞琪……

他們一個個往前,我想努力想要拉住他們,卻伸不出手;想努力喊住他們,卻喊不出聲。隻能看見那火勢衝天而起,而他們一個個往前,慢慢走進火裏。

瑞琪是最後一個。

他猶猶豫豫往前,臨到門前,他忽然回過頭,看著我。

他個子小小的,濕漉漉的裏帶著委屈和不舍,好像一隻小獸,看得人心生憐惜。

他站在那火海邊上,靜靜看了我許久,最後終於彎下腰,跪了下來。嫩聲嫩氣,帶著哭腔道:“母親大人珍重,瑞琪拜別。”

說完,他

叩首,而後站了起來,毫不猶豫,從容而堅定地步入火海。

火焰將他吞沒。他們站在熊熊烈火之間看著我,眼中反而全是憐憫。

而我站在火海旁邊,一動不能動,隻能看著我愛的人,在裏麵被煆燒成灰。

我不敢眨眼,不敢哭泣。

因為我怕眼淚模糊了眼睛,我怕少一眼看望他們。因為這一瞬間,我如此清晰地知道,這可能是他們最後一場道別。

而我要笑著,送他們離開。

隻是心中仍有不甘,隻是內心仍舊痛楚。

旁邊不知是誰叫著我,不斷說著:“殿下,殿下。”

我迷迷糊糊地睜開眼睛,看見月色下,坐在旁邊的小桃子。

小桃子沒有穿平時侍衛的衣服,他穿了尋常人家公子的衣衫,麵色淡然。

我愣了愣,擦了一下眼淚,詫異道:“小桃子,你不是受了傷嗎?怎麽還亂走?”

“小桃子睡不著,便來見見殿下。”

小桃子笑了笑:“見殿下安然無恙,小桃子便放心了。”

“你怎麽……”我有些尷尬,“怎麽突然叫我殿下。”

“小桃子叫了殿下為殿下叫了十六年,想來,還是這個稱呼最讓小桃子喜歡。”

“小桃子一生從未為自己選擇過什麽,”他坐在我床邊,語氣是從未有過的平淡,“五歲那年,家中貧寒,父親不堪壓力,決定從四個兒子中選出一個,賣給人販子,送入宮中當太監。小桃子排行第三,但其他兄長弟弟都苦惱不已,於是小桃子自己走了出來,想用自己,給父兄弟換一條生路。”

“你怎麽說起這些來……”我有些疑惑,他卻沒有回答我,反問道,“哦,殿下,您知道小桃子的本名嗎?”

“你當然是不知道的。”他自己又回答了,“小桃子家本也是書香門第,名字取自爺爺,叫沈姚。聽說爺爺曾經誇我聰慧,還指望我高中狀元,得個功名。”

“宮刑很疼,”他說著,音調裏有了一絲顫抖,“很屈辱。我被人按壓著,扒光。那一刻的感覺,我一生都不會忘記。從那時候我就想,我絕不能再受這樣的屈辱。”

“小桃子,”我察覺他不對勁,連忙道,“別想了。過去都過去了。”

“殿下,”他微笑起來,“小桃子從不曾和別人提起這些,殿下就讓小桃子一次說完吧。”

“本來我就想安安穩穩做個太監了。”他笑了笑,“我打五歲起,每年都向父親送一些銀錢。父親以我為恥,從不給我回信。但說來也好笑,他雖以我為恥,卻也從來都好好拿著錢。”

“十三歲的時候,父親用我給他的錢做生意成功,在京城裏逐漸有了些名氣。當時我已是殿下您跟前的紅人,那一年給家中錢的時候,父親第一次將錢退了回來,還回贈了一些銀兩,然後讓人轉告說——他不曾有一個當太監的兒子。”

“從那以後,這個身份,成了我一生的恥辱。殿下可知,為何後來我一路升任東宮總管,卻也不曾讓人來服侍我沐浴。這個習慣不是同殿下學的,而是我自己試圖用這樣掩耳盜鈴的方式,去忘記自己是個太監的事實。”

“我總覺得我還是個正常人,我可以愛人,並且被人愛。當然,我也的確遇到了。”

“十四歲那年夏天,我拿著殿下給我的令牌,悄悄去看望了我的父親。當時我站在府邸邊上的小道,然後遇見了她。”

“我從未見過這樣漂亮的姑娘。後宮美人多吧?可我卻從未見過長得如她這般的。她有一雙清澈見底的眼,就那麽一回頭的瞬間,我便落入那眼裏。”

“她被壞人追趕,我一瞬間也不知哪裏來這麽大的勇氣,拉著她就跑,我們運氣好,跑出小道便遇到巡兵,我拿著您的令牌,狐假虎威地威風了一把。小姑娘感激我,約我再見。其實我也知道,我是一個太監,一個太監,哪裏有什麽資格,和她這樣天仙般的女子談論感情?可我仍舊忍不住,我答應了他,然後如約而至。”

“那天我和您請了假,去法光寺後山早早等著。我怕她看出我是太監,故意將眉毛化濃,買了好看的男子衣衫,早早等著她。她踏著細雨,踩著青石板台階而來,我瞧著她的步子,隻覺得是踩到了我的心上。”

“我和她聊得很好,於是她約了我一次,又一次。我知道該斷,但我忍不住這樣的**。和她在一起,很多時候,我深知忘記了自己是個太監。我以為我還是沈姚,是沈家第三子。我有資格愛人,有資格被人愛。”

“她崴了腳,我背著她往前走。她不算重,身上有股清香。那味道我一直記著,從不敢忘。當時我背著她往山下走,她突然問我‘沈姚,你一直陪我好不好?’,我鬼使神差,回答她好。雖然明知不可能,但那一刻,我的確這樣想著。我想陪著她,一直一直。哪怕,我未必和她在一起。”

“殿下,”小桃子苦笑起來,“小桃子心裏的主子是您,可沈姚心裏的主子,卻是她。她教回沈姚快樂,讓沈姚知道歡喜。哪怕沈姚最後沒和她在一起,她卻也是沈姚心中的真神。”

“我陪伴了她很久。在她十六歲那年,她終於無法忍耐,詢問我是否可以娶她。當時我沉默了,你要我怎麽說呢?”小桃子眼裏滿是眼淚,“我最愛的女子在我身前,她問我願不願意娶她。我明明愛她,明明願意娶她,可是我不能,我做不到。”

“我這麽一個早已注定不能愛人的人,我若娶了她,那便是害了她一生。”

“可她看著我,目光裏全是崇拜,全是仰慕。我多想告訴她實情。卻始終不敢開口。我怕她討厭,我怕她厭惡。她說過,她最瞧不起太監,不男不女,為了銀子出賣尊嚴的人。”

“於是我隻能靜靜地看著她,很久很久,終於告訴她不能。她哭著跑開,我站在那裏看著她,眼都不敢眨,因為我知道,這將是我最後一次看她。我站了很久,看了很久,直到眼睛都酸了,疼了,流出了眼淚。我才回來。”

“從那以後,我都避著她。”小桃子笑了起來,“我想,就讓貴公子沈姚永遠留在她心裏。她不要認識我,不要知道我,不要知道,她所愛的人,其實就是她最厭惡的太監。”

“殿下知道嗎。殿下昏迷後,蘇域派人捉拿小殿下,我便知道,我這輩子是到頭了。我擋在小殿下前麵,死死抱住了他。他們來拉扯我,我慌忙之下,隻來得及斷一根手指給您示警。那時候我便沒想過要活下來了。”

“可我卻不知道,死亡並不可怕,可怕的,是生不如死。”

“他們給我和小殿下動用了私刑。蘇域知道,卻也未曾發話。那一夜,我與小殿下將天牢酷刑嚐了個遍。小殿下還小,且畢竟皇家血脈,他們不敢動。可是我不一樣,我不過是個太監,而且,我是個太監。”

他捏緊了被子,眼裏浮現出一種接近於死寂的絕望。他沒有恨,沒有不甘,眼裏空空的,似乎再不想什麽。

“天牢裏沒有女子,許多犯人關押了許多年,可能至死不能出去。我被用了刑,全身動彈不得,扔在草堆裏,便再沒有管。那時候我想了許多,我想我的父親,想她。我痛苦,我委屈,我屈辱,我不甘。可我想那麽多,唯一欣慰的就是——還好,他們不知道。我的父兄不必因我再屈辱一次,我的愛人不必見到我如此狼狽的模樣。”

“可是蘇域他太殘忍了……”他微笑著,流出眼淚來,“他沒有放過我。他將我和小殿下扒光了衣衫,掛上城樓。那時候我號哭,掙紮,卻都無濟於事。我和小殿下從傍晚開始被掛在那裏,身上的傷痕一覽無餘。所有人對我指指點點,調笑,猜測我所發生的。”

“這些都不可怕,可怕的是,我的父兄來了。他們站在城樓上看著我,有人群起哄,說我長得多像我的父兄。我的父兄露出了屈辱的神色……他們看著我,眼神裏全是責備,那麽一瞬間,我清楚地知道,他們大概希望我馬上死去,或者從未存在。以免以這樣的方式,羞辱他們。而且,她也來了。”

“別說了!”聽到這裏,我再無法聽下去,一把抓住了他的手,急道,“沒事的。你還有我。小桃子,你從小陪著我長大,我就是你的親人了,你還有我。”

“我從不想讓她知道這些,”他沒有聽我說什麽,完全沉浸在了自己的世界,“我一直害怕讓她知道小桃子的存在。我希望她心裏的小桃子永遠是沈姚的樣子,英俊瀟灑,溫柔細致。可她仍舊認出了我。她在城樓下看著我,手裏牽著她的孩子。孩子已經三歲了,看著很像她。她呆呆地看著我,眼裏全是震驚。厭惡、憐憫、惡心,一瞬之間,她麵上浮現了那麽多表情。”

“我看著她的眼神,因屈辱忍不住顫抖。被動用私刑的時候,被羞辱的時候,我都不曾如此疼,可她的目光看著,我竟疼得快要死去。”

“我為什麽不死?”他目光渙散來,“我早該死去的。我為什麽不早點死去,這樣父兄就不會因我受辱,她也不會知道這麽卑微、這麽不堪的我。沈姚會活在她心裏一輩子,一直一直存在。”

“小桃子……”我有些苦澀,一時也不知如何寬慰,隻能說那句老生常談的話,“過去的,都過去了。”

他沒說話,轉過頭來,靜靜地看著我。淚珠在他眼裏打滾,許久之後,他突然笑了。

“殿下,小殿下已死,過去的都過去,您要好好生活,好嗎?”

“我不知道怎麽好好生活,”提到瑞琪,我整個人呢都顫抖了起來,“我剛才還夢見他了,他來和我告別。他那麽小,不知黃泉路上是不是會害怕。我也不想想,可我控製不住我自己……”

“我是他的母親,可是他卻在我麵前死去,我卻都無能為力。小桃子……”我掙紮著抓住他,淚眼模糊,“我現在隻剩下你了。小桃子,你要好好的,陪我一起。我現在不知道怎麽辦,太傅死了,父皇死了,母後死了,清運落在蘇域手裏,不知是死是活。我隻剩你了……小桃子……”

小桃子沒說話,靜靜地看著我微笑。片刻後,他抬起手來,撫上我的麵容。

“殿下,”他溫和道,“您得學著長大。”

“而長大,就是學著一個人,再不需要他人。”

“殿下,”他聲音哽咽,“年紀小的時候,您喜歡爬樹。每次從樹上摔下來,都是我墊在下麵,怕您摔傷。以後,您就不要爬樹了吧?”

“我已經不爬樹很多年了……”我一時不知他在說什麽,隻能僅以我聽懂的回答。他笑著點了點頭,溫和道:“那就好。殿下,您沒睡好,現在睡吧。我守著您。”

“你有傷……”

“不礙事的,”他搖了搖頭,突然和我強調,“殿下,我雖是太監,卻也是個男人。”

我一時不敢多說什麽,怕傷到他。於是隻能乖乖地躺了回去。

他在旁邊守著我,一言不發。不知是否因人守著,我很快便睡了過去。睡之前我突然想起小時候來,那時候我喜歡爬樹,所有人都不給我爬,於是我總讓小桃子守著,然後自己一個人爬上去。

有一次不知為何,父皇突然帶著謝子蘭和謝清運來了東宮,看到我在樹上,怒吼了一聲:“葉清歌!”

我嚇得從樹上摔了下來,小桃子趕忙來接我。謝子蘭如疾風一般掠過來,將我穩穩抱在了懷裏。

小桃子嚇得“撲通”一下跪在地上,拚命叩首,不時瞟著我;謝清運眼裏全是擔心;謝子蘭神色平淡,將我放了下來,歎息道:“殿下再不可魯莽。”父皇在旁邊怒吼:“你找死嗎?!”

那時候我覺得委屈,覺得傷心。

然而等如今孤身一人,等如今如小桃子所說的“成長”之後,才發現,這才是真正的傷心。

可能是太累,也可能是小桃子守著我,於是我睡得很好,一夜無眠。直到天明時分,突然有人吵嚷著叫醒了我。

“娘娘!娘娘!”宮女衝了進來,跪在地上,顫抖著道,“小桃子……小桃子公公去了!”

我從**猛地翻身起來,不可置信,怒吼出聲來:“你說清楚,什麽叫作去了?”

“小桃子公公,在自己的房間裏上吊了!”

宮女答得惶恐,音調裏全是顫意。我不敢相信她的話,抓起衣服便讓人帶路衝了出去。

到的時候,房間裏亂糟糟的一片,懸掛在橫梁上的白綾,倒在地上的凳子,正往外麵走出去的太醫,來來往往的宮人。而小桃子已經被人抱了下來,放在地麵上。

他穿著時下青年男子最流行的衣衫,白色打底,上麵繪了水墨修竹。他頭發用白玉高冠梳理成髻,其他都散在了身後。如他所言,為了讓自己顯得英氣一些,他故意畫濃了眉毛。此時此刻,他就這麽靜靜躺著,的確英俊得像哪家貴公子一般。

我想,他如果五歲不曾入宮;如果不是一個太監。如果當年入宮的不是他,以他的此時此刻的樣子,一定能迎娶到他心愛的女子,過上幸福美滿的生活。

哪怕他已經注定無法圓滿,但如果沒有人這樣**裸扒開他的衣衫,沒有人將他的傷疤拖出來抽打,沒有人將他這樣逼上絕路。那他也可以跟著我,用歲月忘記他生命裏那些求不到的明月,而我也會為他指一個宮女,讓他平安富貴地過完一生。

他陪伴了我二十年,每天陪我在一起,再沒有人能比他陪伴我的時間更長。在我心裏,他像我家人一樣,像我弟弟一樣。

他五歲進宮,便成為我的侍童。他膽小怕事,我卻是小霸王。

我為他和太監打過架,他也為我做菜燙了留下一生的疤。

我和他在深宮裏度過了從年幼到如今的所有歲月,所有人都曾經背叛我,唯獨他不曾;所有人都曾經傷害我,唯獨他不曾。

他永遠跟在我身後,笑眯眯說那麽一句:“殿下。”

他永遠在我做壞事後為我頂包,在我遇險時擋在我身前。

我曾想,隻要我活著,一定要給他這一輩子富貴榮華。可如今我活著,他去已經死去了。

我呆呆看著他,一時心上絞痛得不知所措,一股腥甜湧上胸口,我一口噴了出來。

旁邊人驚慌叫了出來,想上前扶我,而我跌跌撞撞,衝向了小桃子。

我顫抖著將他抱了起來,搖晃著他,呼喚他的名字。

“小桃子……小桃子……沈姚!”

他沒有回應。我心裏如此害怕。

他絕對不能死……

所有人都已經死了,所有愛我的,珍惜我

我的人,都已經離開了,他絕對不能死……

他是我最後的家人了,他是我最後一根稻草了,他不能死,他絕對不能死,他怎麽可以死!

我哭號著叫他,旁邊終於傳來了太監清亮的聲音:“皇上駕到——”

話音剛落,一頂軟轎便抬著一個人踏了進來。

我顫顫地抬頭,看見了他。

他麵色蒼白,神色淡然,一雙眼靜靜看著我,深情而絕望,似是曆經滄桑。

他胸前綁著繃帶,被人抬著,似乎很是虛弱。陽光落在他身後,他逆光而來,踏著宿命輪回,灼得我的眼發疼。

他來到我身前,軟轎停了下來,周邊也安靜了下來。我抱著小桃子,看著他。許久之後,我終於開口。

“你怎麽還沒有死?”我含著眼淚,笑出聲來,瑞琪死了,小桃子死了。你為何還沒死?”

他沒說話,看著我,片刻後,慢慢對我伸出手,撫上我的麵容。

他一動,胸前便有血流了出來。然而他似乎毫不畏懼,冰冷的手掌執意落到我的麵容上。

“因為你還在這裏,閻王爺沒有要了我的命,我便想回來贖罪。”

“贖罪?”我大笑起來,“你贖什麽罪?陛下,皇上,皇權之路枯骨累累,一個瑞琪算什麽?一個小桃子算什麽?一個葉清歌算什麽?您一生罪孽無數,還有不安嗎?”

“清歌……”他麵上露出痛苦的表情來,“我已將葉清運放回王府,再過幾年,我便會給他一個封地,讓他離開。”

“我們……”他沙啞出聲,“重新開始好嗎?過去真真假假,我已分不清楚,那麽,不若我們就從頭再來吧?”

“你說過愛我,說過恨我。我們都一筆勾銷吧?”

“清歌,在這個世界,恨一個人很容易,愛一個人,卻很難。”

“我從年少開始喜歡你,幻想著守護你,後來真的再次遇到你。我愛你愛了這麽多年……”他音調裏帶了哭腔,“便繼續下去吧。過去的種種,我們都不要想了,重新開始吧。”

我沒說話,就那麽一瞬之間,我內心居然湧現出他當年的模樣來。

那時候他叫蘇域,他喜歡大紅的衣衫,喜歡滿頭金釵,喜歡說髒話,喜歡……葉清歌。

“蘇域啊……”我想著他,終於找回了聲音,抱著小桃子,抬頭看向門外那遙遠的天際。

天際雲朵變化,我突然想起那些年的狼煙烽火,那些年的風花雪月。那些年我還是女扮男裝的太子葉清歌,有那麽一個凶神惡煞、卻願與我生死相隨的太子妃。

“這麽多年,我同你說所有愛你的話,都是真的。而所有不愛你的話,都是形勢所迫,都是假的。”

“除了這句。”

我轉過頭來,看著他。

我想,一場感情訣別的時候,總是要以最美的姿態離開。於是我勉力勾起嘴角,想要微笑。

然而這場感情太過傷人,所以這一刻,又忍不住眼淚盈眶。

我在一片模糊裏看著他俊美的麵容,終於慢慢說出那句:“蘇域,我不愛你了。”

愛了那麽多年,遙望那麽多年。這一場愛情,終於在這句話出口的瞬間

——塵埃落定。

他呆呆地看著我,似是完全沒能明白我在說什麽。那呆愣慌張的模樣,仿如是少年。

我靜靜地看著他,眼淚落下來,慢慢出聲:“瑞琪已經死了,小桃子也死了。你雖沒有親手殺了他們,他們卻都是因你而死。”

“蘇域,”我笑出聲來,“人死了,就什麽都沒有了。我和你不可能重新開始……因為蘇域,”我頓了頓,終於一字一句說了出來,“葉清歌再也不能愛你。”

他沒有說話,片刻後,眼淚慢慢流了出來。

他蒼白著臉,扶著自己,突然走下了軟轎。

他走得那麽艱難,剛剛下轎,便猛地軟了膝蓋,跪了下來。

他可能是太疼了,疼得膝蓋剛剛觸碰底麵,便流出眼淚來。他跪著前行,來到我的身前,顫抖著拉上我的衣角。

“清歌,”他沙啞著聲音,“我求你……”

我未曾說話,他便死死拉著我,一次又一次:“我求你……我求你……”

說到最後,他終於痛哭出聲:“忘記過去吧。忘記瑞琪,忘記小桃子,忘記謝子蘭。忘記我的錯,原諒我……”

“我不是故意的……我從未想過要傷你……清歌……”他號啕出聲,“我愛你!我愛你的啊!”

我沒說話,顫抖著抱著小桃子。

我內心一片寧靜,看著天邊悠悠雲朵,我突然相信,小桃子大概是睡著了。他從來沒有任性過,所以這一次,想要任性一下。

周邊的聲音都消失了下去,我再聽不見什麽,隻看到麵前有個人在對我說著什麽。

我朝他笑了笑,忍不住提醒他:“小聲點,不要吵醒小桃子。他很累,想多睡一會兒。”

對方微微一愣,片刻後,麵上露出了驚恐的表情來。

“清歌……”他顫抖著開口,“不要這樣……不要這樣嚇唬我……”

我忍不住笑了,我也不知道為什麽要笑,但的確覺得特別好笑。

我做出了一個“噤聲”的手勢,壓低了聲,提醒這個陌生人:“你再說話,我就要找太傅來收拾你了。雖然不知道你是誰,但太傅來了,肯定會把你抓起來的。”

“清歌……”他整個人都顫抖了起來,死死抓住了我的手,“不要這樣……清歌。”

我不明白他為什麽要突然抓住我的手,隻能大吼大叫起來。

我拚命打他,踢他。

我怒吼,嘶喊,號啕大哭。蘇域撲過來,死死抱住了我。他的懷抱這麽灼熱,眼淚如此滾燙,我撕咬他,他卻依舊一言不發。

我被他抱著,終於慢慢冷靜下來。

“清歌,”他終於再度出聲,“我不會再放棄你了。”

他說:“這輩子,我放棄了你這麽多次。再不會了。”

我沒有說話,被他抱著,呆呆看著外麵的天空。

我覺得有什麽在我心上變成一張巨大的網,將我的心緊緊包裹住。讓我再聽不見其他的聲音,再看不見其他的人。

從那天開始,我再沒說過話。

我很少思考東西,每天做得最多的事情就是發呆。蘇域與我同吃同住,他早上起來,親自為我洗臉,穿衣,畫眉,然後去早朝,早朝過後便來找我。

他一直是要守著我的,哪怕是批奏折,是同其他大臣商討什麽,都要讓我在場。

他對我很有耐心,哪怕我從來沒說過什麽話,他卻都每天在和我堅持說話。

他越來越沉穩,越來越溫柔。然而不知為何,我身體卻是一日又一日虛弱下去。

太醫說,我憂思太重,傷了心脈。如今最好的辦法,便是讓我忘記過去,重新開始。

然而蘇域不願意,聽到太醫這麽說的時候,他將我攬在懷裏,紅著眼,沙啞著聲道:“不,她不能忘了朕,她不能忘了蘇域。”

太醫在地上瑟瑟發抖,他無比堅定:“朕會讓她好起來。憂思過重,朕就等她開心。”

他努力踐行著他的諾言。他常常問我要什麽,但我卻從來不回答,偶爾對什麽多看了一眼,他便立刻要將那東西搬到我宮裏來。

我從來不多想什麽,似乎像個傻子一樣。我難以思考,但偏偏很多時候,我又覺得自己是想著什麽的。

我從不知為何自己喜歡去摘星樓,也不知為何喜歡在身邊多放幾副碗筷。我一直記著侍奉我的太監叫小桃子,記著我有個孩子叫瑞琪。

那一年的冬天來得很早。冬雪初降的時候,我終於沒能支撐住,暈倒在了大殿上。蘇域慌張得幾乎掀了整個太醫院。太醫院給我診了一晚上,卻都沒有辦法,隻能跪著求蘇域,讓他放手,讓我忘記一切。

“陛下,”最年邁的太醫跪在前方,懇求道,“您試了將近半年,謝小姐也未見好轉,病情日益轉下。如今忘了,還來得及!”

“閉嘴!”蘇域高吼出聲來,“你們都指望著她忘記朕……可是那些事情,朕都記著,她怎麽能夠忘記?”

“陛下……”太醫們痛苦出聲,“您這是將謝小姐往死路上逼啊!”

這句話說話來,蘇域再沒有了聲音。

我聽著他們的話,我明明每個字都懂,卻都每個字都不明白。

當天我迷迷糊糊睡了一天一夜,我精神頭好了一些,便決定出去賞雪。

在我昏睡的時候,大雪下了一天一夜,堆滿了整個皇城。我站起來要往外走,侍女們便立刻拉著我,然後給我穿衣服的穿衣服,加暖爐的加暖爐,最後浩浩****一行人跟著,終於才讓我出去。

夜深了,宮裏沒有多少人。我帶著一行人踏著白雪,繞過了一個又一個宮殿。

宮人們都勸我別走了,我卻仍舊固執往前,一路前行到摘星樓,然後一步一步爬了上去。

那天晚上的月亮很明亮,映照著整個皇城的白雪,讓夜晚也不再黑暗起來。

我好不容易爬到樓頂,入眼而望,是整個雪白的盛京。寒風吹拂著我的臉,我呆呆看著這大好江山,覺得突然覺得內心一片荒寂。

我曾來到這裏三次,凝視這片山河。

第一次是謝子蘭帶我來的,他告訴我,這個天下都是我的。

第二次是蘇域帶我來的,當時月朗星稀,我鼓足了勇氣,努力擁抱親吻了他,然後決定去尋找新生。

此時此刻,我再次站在這裏。

如今我二十五歲,我曾站在這個帝國的頂端,萬人簇擁;也曾站在這個世界陰暗之處,任人踐踏。我愛過,亦曾被愛過,甚至相愛過。然而無論愛恨,卻都如此刻這秀麗江山,被遮掩在皚皚白雪之下。

我呆呆看著這雪景,有人踏著頭樓梯走上來,發出吱呀的聲音,他走了好久,終於停住腳步在我身後。

一時之間,周邊什麽聲音都沒有,我似乎是來到了一個奇特的世界,這裏隻有我,再無他人。

他站在我身後,很久很久,終於同我說:“雪下的大了,風鈴上都落滿了,風吹過,都響不起來。”

聽著他的聲音,我忍不住轉過頭去。

他穿著皇帝的常服,手裏端著一碗藥湯,藥湯冒著白煙,模糊了他的麵容。他與我靜靜相望,那麽一瞬之間,我竟覺得,我與他,仿若初識。

他眼裏沒有了我看不懂的一切,目光清澈如水,而我看著他眼裏自己的倒影,亦是一派天真。

他微微笑開來,眼裏含著眼淚,他說:“清歌,我說的話,你其實都聽得懂,對不對?”

我沒說話,靜靜地看著他,麵上神色無悲無喜。他慢慢向我走了過來,低頭拉住了我的手。

“清歌,這一生,我曾無數次告訴我自己,一定要讓守護你,讓你一生安穩,再不流離。還是孩童時,我這麽想;成為太子妃,拉著你從懸崖墜下時,我這麽想;後來躺在你身邊,我這麽想;甚至你離開我,我成為帝王,一個人站在大殿金台之上時,我竟然,還是這麽想。”

“我從不曾真正恨你。每一次你傷了我的心,我惱怒,怨憤,然而哪怕隻是說重話傷了你,我都害怕得開始怨恨我自己。”

他笑起來:“蘇域一生,隻一心一意愛過一個人。這份感情太重,所以他不希望對方忘記,覺得對方可以死,卻不能忘。”

“可是,清歌,”他如黑曜石一般的眼轉動著,瞧著我,雪花簌簌而下,他放開我的手,將手覆到我的麵容之上,然後他一眨眼,眼淚就落了下來,“我現在才知道,原來我比想象的更愛你。清歌,我怕你忘,卻更怕你離開。你才二十五歲,你還有大好人生,我沒有我想象的自私,所以,我放手。”

“你忘記吧,可是,我記住就好了。”

“你不記得那個女扮男裝的太子妃蘇域,我來記得。”

“你不記得那個溫吞的太子葉清歌,我來記得。”

“你不記得我們一起走過的路,說過的話,相愛過的一切,沒有關係,”他頓下來,然後一字一句,慢慢道,“我來記得。”

“我會再來找你,再讓你愛上我,再在一起。而這一次,清歌,我再不會放棄你。”

說完,他將藥碗端到我麵前。我看著那黑漆漆的藥,想了許久,終於還是接了過來。

準備喝下的片刻,我突然問:“蘇域,如果再來一次,我叫你放棄皇位的時候,你會為我放棄嗎?”

“如果再來一次,”他流著眼淚,“當時我便會帶你走。”

我笑了笑,就那麽片刻,我突然覺得,我知足了。

他不是不愛我,隻是未曾想到這世界會如此顛沛,以致流離。

我過不了心裏這個坎,忘了未必不好。而我愛的那個蘇域,那個如明月一般的蘇域,有麵前這個人記得,已然足夠。

我端起藥碗,將那湯汁一飲而盡。蘇域忽然撲來,用力抱住了我。

漫天雪花飄落,寒風吹來,明月映照千裏,而我麵前這個男人,卻如此溫暖灼人。

“謝萱!”他突然叫了我這個名字,顫抖著聲,高聲道,“我會來找你,不準愛上別人,你知不知道!都已經忘記了,一定要高高興興的,知不知道!一定要愛上葉清玉,一定要等我,知不知道!”

我沒說話,在他懷裏,看明月白雪,笑出了聲來。

平生有盡時,笑忘江湖中。

既然已是訣別,理當以最瀟灑的姿態離開。

蘇域,再見。

葉清歌,再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