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雨(二)

葉子航將雪梨去皮掏核,放在一口小小的砂鍋中間,又將川貝和枇杷放在已經掏空的梨心裏,四圍灑了一圈碾碎的冰糖屑,添了適量的水後,擱在爐上用小火慢慢煨燉。

方靜言躺在溫暖的陽光下,聽著從廚房裏傳出的悉索聲響,覺得世界都在不真實地搖晃。

“喵——”繡球跳上她的膝,蹭了蹭她的手後便拱在毯子裏蜷成胖胖一團睡了。

“繡球。。。”方靜言彎下腰,隔著毯子把臉貼在貓兒熱乎乎的背上,覺得幸福又有點心酸。

空氣裏漸漸有雪梨混著中藥的甜味在彌漫,方靜言將書蓋在臉上想,葉子航是什麽時候學會燉雪梨的呢?上大學以前,他可是連鍋都沒摸過的大少爺。大學四年,他究竟是怎麽過的?四年嗬,一段漫長的光陰,他們從少年變成青年,從幼稚變得成熟。葉子航,他改變了多少?

香氣愈加濃鬱起來,眼前忽然一亮,蓋在臉上的書被拿開,正在胡思亂想的方靜言一驚之下被沒來得及咽下的口水嗆了氣管,捂著胸一陣猛咳。

“還咳的這麽厲害!醫生怎麽回事,這樣就讓你出院了?”葉子航慌忙將手中的燉雪梨放在一邊伸手幫她拍背。

方靜言一邊咳,一邊搖頭,好不容易平息下來,臉紅紅地輕喘著說:“不。。。不關醫生的事,是我自己。。。自己被口水嗆了。。。”說完又覺得很丟人,垂下頭不敢看葉子航的表情。

葉子航看她那羞怯怯的模樣,隻覺得心頭呯地一跳。多少年了,多少年他不曾見過她這樣活生生地在眼前一顰一笑。強忍著笑意,將小桌端到她麵前,揭開砂鍋的蓋子。

“吃吧,要把整隻梨吃下去,還要把湯汁全喝完。”

“哦。”方靜言坐直了身子,伸頭看著小砂鍋,臉忽然苦了下來,“這麽大一隻全都要吃下去嗎?還有那麽多的湯。。。。”

葉子航將勺子遞到她眼前說:“全部。”

“必需?”

“必需。”

“一定?”

“一定。”

“能不能打折?”

“不吃算了。”葉子航冷著臉作勢要將砂鍋端走。

“別!我吃!我吃還不行嘛!”方靜言忙伸手接過勺子,挖了一塊梨肉放進嘴巴裏。

葉子航望著她一小口一小口地吃著梨子,繡球聞到香味從毯子裏鑽出毛茸茸的腦袋張望,隻覺得時光似乎又倒流到四年前。

四年前,他們那麽親密無間。四年前,他從未想過他和她會分開。

當年,方靜言為什麽要那麽對他?

為什麽,那麽突然地疏遠,比陌生人還要冷漠。

當時留下的痛,至今還在掙紮。

也曾想要忘卻,他葉子航離了誰還活不下去嗎?

能活下去,卻活的不是他想要的滋味。

心裏缺了一塊,很大很重要的一塊。

心若是不完整了,人又怎麽能活的完整?

方靜言專心致誌地消滅著砂鍋裏的燉雪梨,熱熱的梨汁喝下去,胃裏暖暖的,額上不覺都出了細汗。抬頭輕舒一口氣,卻對上葉子航正盯著她看的漆黑瞳仁。

兩個人同時紅了臉,轉開目光。

氣氛開始變的微微尷尬。都想到了過去,想到了四年前的變故,想到了四年時光的距離,都有感歎,都有唏噓。

葉子航轉身離開陽台,方靜言立刻覺得失落,亂想著他不想和我呆在一起,是不是覺得我很煩?正自我折磨著,葉子航卻又回來了。抱了厚厚的書在她身邊坐下,看書前伸手試了試砂鍋的溫度,覺得不那麽燙了,便問:“嫌不嫌涼?熱一下好嗎?”

“不用,不用!現在吃正好!”方靜言連忙伸勺子往嘴裏送,“很好吃!真的很好吃!”

葉子航嘴角微微一翹,笑道:“真的嗎?會不會藥味太濃?”

方靜言搖了搖頭,“不會,我。。。我喜歡。”

葉子航望著她,靜默了半晌,有些艱澀地開口道:“你現在。。。現在又理我了?”

方靜言含著勺子,久久未曾放下。

四年了,她已遠比當年成熟,不論是思想還是心態。

“那時,是我不好,對不起。”

葉子航喉嚨一緊,隻覺得心中滿是酸澀。生命中最美好的時光,他與她莫名其妙地就這樣交錯而過。

“為什麽呢?那時為什麽突然拒我於千裏之外?”這個問題糾纏了他很久,當時還以為是因為莊遠,後來仔細想想,覺得原因一定不會這麽簡單,隻是方靜言不說,他再聰明也想不通。

方靜言抿了嘴不說話,她不知道該怎麽說。

心裏頭的那個結,她自己還沒有完全解開。

梨子已經吃完,方靜言捧起小砂鍋將裏麵的湯汁喝了下去。

葉子航在靜默中將小桌收拾了送回廚房。

方靜言轉頭望著他已經很挺拔的背影,漸漸漫溢起來的水霧將視線變的模糊。

重又將頭抵在包了胖貓的小毯子上,讓那綿軟的織物將水霧一點點吸下去。

葉子航擰了熱毛巾出來,見她弓著背伏在膝上,黑發從兩肩處向前滑落,露出纖細又蒼白的頸項。

“擦擦臉吧。”將熱毛巾送到她手邊。

方靜言抬起頭,隻是眼瞼還垂著。接過毛巾仔細擦了臉和手,低聲說:“謝謝。”

葉子航搬了椅子坐在她身邊,將厚書翻開讀起來。方靜言也將唐詩三百首重新打開。

巧的很,再次打開,躍入眼簾的還是那一首陸遊的《臨安春雨初霽》。

世味年來薄似紗,誰令騎馬客京華。

小樓一夜聽春雨,深巷明朝賣杏花。

矮紙斜行閑作草,晴窗細乳戲分茶。

素衣莫起風塵歎,猶及清明可到家。

何時才能聽得春雨聲?方靜言用手指輕輕摩挲泛著淺黃的紙頁。

傍晚,在外麵遊**了一天的葉爸葉媽終於回到家。葉媽輕手輕腳地開了門,躲在門縫後麵看屋裏的情況,又豎著耳朵聽了好一會兒,皺著眉對葉爸說:“老葉,怎麽沒一點兒動靜啊?”

“興許是出去了?”

“不會,言言吹不得風,子航知道的。”

“進去吧,你這樣偷偷摸摸哪裏像回家,倒像做賊似的。”葉爸笑著伸手推開門。

“唉唉!我說你輕一點兒!”葉媽扯著他的胳膊一起進了門。

站在客廳裏一看,陽台上夕陽的餘光裏坐著兩個孩子。

葉子航看書看的早已入了神,眉頭微微皺著,右手握著筆不時在書的空白處寫著什麽。方靜言也捧著一本書,隻是那目光並未停在書上,卻是一時望著窗外枯枯的梧桐樹枝,一時又偷偷飄到葉子航身上。

葉媽捂著嘴偷笑不已,看來過不了多久就可以打電話給方媽報兩個別扭小孩和好的喜訊了。

晚上睡覺前,葉子航又給方靜言燉了一隻雪梨。葉媽見他在廚房裏又是削梨又是看火,興奮的回房就給方媽打電話。

“靜言媽,告訴你一天大的好消息啊!兩小家夥終於有起色了!”

“啊?子航已經回來了?”

“恩恩!昨天夜裏回來的!對靜言可好呢,見她病了心疼的很,還親自燉梨子湯給言言喝!”

“真的啊!還是子航乖!那言言呐?她有什麽反應?”

“我今天發現言言有偷偷看子航,子航盯著她看,她還會臉紅。估計倆孩子快開竅了。”

“老天保佑吧!可別再瞎折騰了。”

“是啊,都是二十幾歲的人了,也不是真的小孩子。從小這麽手牽手長大的,是人都知道倆人是一對兒!偏要鬧什麽別扭,看把我們給折騰的!”

“言言的嫁妝我都備好了,去年把她奶奶給的好幾件老款金飾送銀樓給改了,重做了一套新樣的首飾,那是她奶奶留給她的,有情份的。”

“我這兒也備了不少件呐,葉家的那些老東西,樣子雖是過時,卻是祖上留下的,也是情份。”

“等子航碩士畢業就讓他們結婚吧,我就怕夜長夢多,這四年過的是心驚膽顫,生怕他們誰哪天領了個男朋友或是女朋友回家來。”

“我也是啊,子航我倒不擔心,他心眼兒裏隻容得下言言一個。我就怕言言被別人追走了,我們子航有時太悶,痛了都不肯說的。”

“子航這孩子,那麽聰明的,偏對言言死心眼兒,是我們言言的福氣。”

“言言媽,等他們結婚了就讓住家裏吧,以後你們也是要搬回來的,咱們兩家變一家,還住這小院裏,多好啊!”

“好啊,樓上的陽台打通了,連門都不用出就可以來來往往。以後咱倆一起帶孫子,嘖嘖,想想都覺得美!”

“嗬嗬,我想讓他們生兩個,一兒一女才好。一個長的像子航,一個長的像靜言。。。言言媽,我看不必等子航碩士畢業了,順利的話明年就讓他們結吧,拖來拖去有什麽意思啊!”

“也是啊,子航畢竟在B市上學,兩人不能天天在一塊兒,怕夜長夢多。”

。。。。。。。

。。。。。。。

葉媽和方媽還在煲著電話粥,葉爸聽的直搖頭。

女人啊,實在是想象力豐富的生物。這邊才剛剛有冰凍消融的跡象,那邊她們已經開始討論抱孫子的事了。

雖然很無聊,卻也很可愛。

第二天,葉爸和葉媽真的去上班了,家裏又隻剩葉子航和方靜言。

和前一天沒什麽不同,葉子航小心照顧著方靜言,而後抱著書在她身邊很投入地看著。方靜言則繼續她的古代文學深造,細細品讀著唐詩和宋詞。兩人都沒再提那個會讓彼此沉默的話題。

就這樣,時光一天又一天地流逝。周五那天,下了微雨,失去陽光的陽台有些濕冷。

葉子航要將方靜言挪到廳裏去,方靜言不肯,她有些興奮地對葉子航說,她要聽雨。

葉子航沒說什麽,隻是拖出一隻大箱子在裏麵翻找起來。

“找什麽呢?”方靜言好奇地問。

“小瓷爐。”葉子航記得葉媽是將爐子收在這箱子裏的。將掏出的雜物放在椅子上,果然箱底裏壓著米黃色的小瓷爐,邊上還擱了一盒木炭。

“廳裏已經開了空調,我不冷的。”方靜言看了那爐子就想起童年的寒假,她和青青趴在爐火邊,葉了航給她們念童話故事。

“廳太大,空調也不那麽足。還是升起來的好。”葉子航將瓷器和木炭一起拎著去了廚房。

方靜言在從箱子裏翻出來的雜物中看到一本影集,便伸手取出來翻看。

第一張,便是她和葉子航。

兩人站在雪地裏,中間是嘴巴紅紅的小雪人。白雪落在他們小小的身子上,把他們也變成了小雪人。

葉子航將起好的爐子拎到陽台上,放在方靜言腳邊。

“葉子航。。。那時,我們好小啊!”方靜言禁不住對著照片發出感歎。

葉子航彎腰看她手中的影集,看了一會兒,臉上的表情也變的異常柔軟起來。

拉了椅子靠近她身邊坐下,葉子航說:“你那時連鐵鍬都拿不動,還要搶著去鏟雪。”

方靜言笑著往後翻去,影集裏的小孩子漸漸長大了,從差不多一般高,到她站在葉子航身邊隻能及他的肩膀。

“你看,這張裏麵是繡球呢!”

“唔,它趴在你自行車簍子裏睡著,我給它拍的。”

“原來它那時候就已經這麽胖了啊!”

“它一直都那麽胖。”

“喵——”繡球不滿地在火爐邊發出一聲貓叫,這是人生攻擊啊!不對,是貓生攻擊!

“這張是我和青青!唉呀,青青今年應該上高三了吧!”

“恩。現在學習自覺多了。”

“好幾年沒見到她了,該長成個大姑娘了!嗬嗬!”

葉子航看了她一眼,心想,好幾年沒見,你也長成個大姑娘了。

方靜言又往後翻了一頁,笑容忽然僵硬,愣愣地盯著一張照片。

是她和丹丹。

那年春遊,名花湖畔,她讓葉子航為她倆拍的。

湖水在春風中微瀾,兩人眼神中滿是笑意,湖水一般清甜的笑容。

再也見不到了。

葉子航見她盯了那照片,心中也鈍鈍地痛了起來。

方靜言對丹丹,他怎會不知。

恨不能一顆花生都要分著吃的好朋友。

那樣一個讓方靜言付出全部友情的女孩子,走了。

似乎就是在她走後,所有的一切都變了,變故來的如此之快,讓他措手不及。

“靜言,我對不起丹丹。。。。”葉子般輕輕說。

方靜言猶如遭到雷擊般猛地抬起頭,瞪大了眼睛望著他,握著相冊的手都不由自主顫抖起來。

葉子航以為她是因為思念丹丹才有如此反應,歎了口氣,望著相片慢慢說道:“我曾答應她要好好照顧你。。。沒想到,從她走後,我們竟然形同陌路。”

方靜言剛才隻是猶如遭了雷擊,此刻卻是晴天霹靂,十二級台風外加冰雹暴雨一齊劈頭蓋臉地襲來。

“你。。。你說什麽?”她喉嚨幹澀的幾乎擠不出話語。

葉子航見她失態,心中憐惜,柔了聲說:“我答應她要好好照顧你,卻沒做到。我對不起丹丹。”

“她。。。她什麽時候。。。對你說的?”方靜言腦門上薄薄皮膚下青色的血管都突突跳了起來。

“靜言,你怎麽了?別激動!”葉子航要起身拿水給她喝,卻被一把拉住。

“她。。。她什麽時候對你說的?”

“就在手術前一天。可能那時她已經知道自己手術風險很大。特意來找了我,跟我說要好好照顧你,因為你看起來聰明,有時卻單純的很,又濫好人。。。”

葉子航沒有說下去,因為方靜言已經捧著相冊嚎啕大哭起來。

“丹丹!丹丹啊!”她把照片上笑的燦爛的好友壓在胸前,恨不能要揉到心裏去。眼淚嘩嘩地淌著,與窗外的雨聲混成一片。

“靜言。。。”葉子航的心被她哭的亂成一片,終於忍不住伸手將她攬入懷中。

小樓一夜聽春雨。

靜言,曾經一起的春天,你陪我聽過雨。

現在是冬天,雨有些冷,沒有春雨那麽溫柔。

靜言,不要聽冬天的雨,冬天的雨,它會讓人傷心。

靜言,我舍不得你,丹丹舍不得你。

作者有話要說:公布上期知道問答準確答案:吼吼,一大半兒都猜對了!是子航和靜言在小學時第一次的交集,方靜言為了捉荷葉下的小魚,跌到水裏,葉子航救了她還要背黑鍋。

獎品:所有答對的同學們,請把臉伸過來,吼吼,我讓方鞭打繡球同誌在你們每個人臉上親一口!

什麽?不要繡球親?好吧,莊大圓兒,給我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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