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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真真有一隻淡粉色的小枕頭。

粉粉小小的枕頭裏,填滿的既不是棉花也不是蒲絮,而是在她出生那年,蘇家花園裏開盛的薔薇花瓣。

那是蘇家老太太種的五彩薔薇。七色玲瓏的花朵,在春風裏悄悄綻放,美的無聲無息,美的讓人不禁在春風中對花輕歎。。。

蘇老太太將這些在春風中搖曳生姿的花兒們,毫不憐惜地摘了下來,取瓣去蕊,陰晾風幹,為即將在秋天出生的長孫女兒做成了一隻薔薇花的枕頭。老太太說,即便是在秋天裏出生的孩子,也要讓她在春天的花香中慢慢長大。

於是,蘇真真枕著這隻永遠有著薔薇淡淡芬芳,有著蘇老太太溫暖疼愛的花枕,在歲月緩緩起伏的波瀾裏慢慢長大。

蘇真真是個好孩子。功課好,人品好,尊老愛幼,人見人愛。

這麽好的一個孩子,卻有個致命的缺點,那就是沒記性,成天介的丟東西。

星期五的中午,蘇真真沒去食堂吃飯,因為她把新配的眼鏡又弄丟了。

這是她今年丟掉的第五副眼鏡,之前那四副,花掉了她所有的零用錢。所以,想再配一副眼鏡,她就得把吃飯的錢給省下來。

唉,人生真是殘酷啊!沒腦子就會丟東西,丟東西就要花錢再買,錢花光了,就得餓肚子。蘇真真抱著膝,委屈地坐在大榆樹下感慨。

肚子很餓,早上吃的兩個包子在第四節課時就被消化光了。揉著有點疼痛的胃,蘇真真打開書包,拿出她那隻小小的薔薇花枕。這是她的習慣,隻要書包裏還有一點縫隙,就要將那隻小枕頭塞進去。不管是在教室裏,還是在學校的草地上,她隨時都可以摟著她的小枕頭發呆,看雲,觀雨,聽風。

她在草地上墊了十六開紙大小的練習本,而後小心翼翼地將枕頭放在練習本上。

睡覺吧,睡著了也許肚子就不餓了。她枕在淡粉色的小枕頭上,側著身子,在樹陰下蜷成小小一團,眨著沒有絲毫困意的大眼睛,看每一朵從樹冠上空飄過的白雲。

這一朵雲像小兔,那一朵像叮當貓,啊!停在前麵那株老銀杏樹上的雲,好像太太養的五彩薔薇呢!有風吹過,薔薇雲兒慢慢綻放,很慢很慢,慢的你幾乎感覺不到她在改變。但就在你一眨眼的時間裏,薔薇已經不見了。

我的花兒被風吹走了。。。蘇真真有些傷心地閉上眼睛。

不知睡了多久,迷蒙中忽然想起,今天自己是值日生啊!上午的黑板還沒擦,教室裏養的植物也沒澆水!糟糕了!下午有曆史課,是她喜歡的陳老師的課嗬!怎麽可以讓老師一進教室就對著髒乎乎的黑板呢?蘇真真一骨碌從草地上站起來,連屁股上的草都沒來的及拍,拎起書包就往教室奔去。

仔細擦淨了黑板,又用大水壺給植物們澆好了水,蘇真真坐在一大叢石楠邊的台階上,長長舒了口氣。

從小,她就是個很會丟東西的人。幼兒園時的小水壺,小手帕,不起眼的小東西丟了也沒什麽,畢竟是小朋友嘛,大人也不會太過苛責她。等上了小學,丟毛衣,丟帽子,丟手套,丟書包。。。。學校廣播裏播的失物招領,百分之八十的東西都是她蘇真真丟的!

五年級的某一天,二叔家的堂妹蘇晨晨一路哭著衝進她的教室,頭發亂成一團,臉上全是粉筆灰。她又奇怪又心疼,一邊給蘇晨晨擦臉,一邊問她發生了什麽事。晨晨一直不說話,隻是咬著牙哭。

後來,她牽著晨晨的手送她回教室,才從晨晨同學口中知道了事情的經過。原來,蘇晨晨班上的一位男同學在學校操場上撿到一件毛線衣,他把這毛衣帶回教室來當抹布擦黑板。蘇晨晨一看見那毛衣,立刻就認出是自己姐姐蘇真真的。於是,她要求那個男生把毛衣還給她。豈料,那個男生非但不肯將毛衣還給她,還嘲笑道:“你姐姐是沒頭腦!整天丟東西!全校人都知道!”

雖然蘇晨晨也常在家裏笑話蘇真真,但真到了外麵,有人敢拿她姐姐當笑話說,她絕對不允許!

於是,蘇晨晨很勇猛地和那個男生打了一架。

看著妹妹髒兮兮的小臉,蘇真真心裏一陣刺痛。她抱著蘇晨晨,站在三年級二班的教室門前,哭的稀裏嘩啦。蘇晨晨原本已經勉強止住了哭,看見姐姐這樣傷心流淚,她也忍不住又哭了起來。就這樣,姐妹倆抱在一團,坐在教室門檻上哭的傷心欲絕。最後,那個撿到毛衣的男生也實在不忍心再看她倆哭的那麽淒慘,抖了抖毛衣上的粉筆灰,將毛衣塞進蘇晨晨懷裏。

蘇晨晨用淚水迷濛的大眼睛瞪著那個男生,手裏死死捏著早已分不清顏色的毛衣,牽起姐姐的手說:“姐姐,咱們回家!”

蘇真真點點頭,跟著妹妹哭哭啼啼地回家去。

那已經是四年前的事了,她曾在小學畢業時發誓,上了初中以後,一定要改掉丟東西的壞毛病。當時真的是跺腳賭咒,下狠心,結果呢?進了初中,她還是沒一點長進。已經初三的她,不斷地丟手表,丟眼鏡,丟自行車。。。。比起小學時,她丟的東西越來越昂貴了,這大概是她唯一讓人啼笑皆非的進步。

揪下一片石楠淡綠色的長圓葉瓣,蘇真真灰心喪氣地低下頭。肩上垂著一團細小粉白的石楠花,微風吹過時,有細細絨絨的花粉迷進她的眼睛。

好可愛的花啊,蘇真真揉了揉眼睛,細細端詳那簇白色的花團。

看著看著,她猛地從石階上站起身,雙手捧住腦袋,片刻後發出一聲慘叫。

她的花枕!那個在她出生時太太親手為她做的小花枕!她竟然把它丟在了大榆樹下!

蘇真真一路狂奔向中午休憩而北操場,盡管她不擅長跑步,盡管她因為中午沒吃飯而頭暈目眩,她還是一口氣不停歇地跑到了大榆樹下。

空空如也。

像是不肯相信小枕頭真的不在了一般,蘇真真蹲下身,睜大眼睛用力看著地麵。

大榆樹下碧綠的草地上,隻有幾隻小螞蟻伸著觸角在忙忙碌碌。

眼淚立刻就湧上了眼眶。蘇真真抱著頭,咬著唇,靠在大榆樹褐色的樹幹上流眼淚。

哭著哭著,她發現,她的眼淚在一片草葉上聚成了一大顆晶瑩的水珠,一隻小螞蟻扭著細細的腰,絕望地在水珠中掙紮。

“啊!對不起!對不起小螞蟻!我不是故意的!”蘇真真手忙腳亂地將淚珠打散,讓小螞蟻重又回到泥地上。

也不敢再哭,卻仍是傷心,便呆呆坐在榆樹下,望晴空中的片片白雲。

春天的風,夾雜著泥土和青草的香氣,掠過樹梢,擦過麵頰,柔柔地吹拂而過。

真是好聞的味道,讓人忘記了所有的憂愁。

又有風輕輕拂過,這次的風,竟帶了薔薇淡淡的香氣。

蘇真真先還隻是閉上眼睛用力地聞著,忽然,她醒悟過來,這熟悉的薔薇香,不正是她那隻小枕頭所特有的香味嗎?新鮮薔薇的香氣,應該比這更濃烈才對!

像是落入穀底卻又發現崖壁上還懸著救命繩索的人一般,蘇真真的精神一下子就振作起來。

大榆樹的背後忽然發出衣物蹭過青草時悉悉索索的聲響。

難道樹後麵還有人?

蘇真真疑惑了,是這個人拿了我的薔薇花枕嗎?她扭過脖子,探出半個身體,悄悄向榆樹後看去。

小小的花枕下依然墊著那本十六開大小的練習本,隻是花枕上,枕著一顆陌生的腦袋。

蘇真真皺眉打量著這個枕在她薔薇花枕上的男孩子。

斜飛入鬢的長眉,不算太黑,卻依然讓人覺得很英挺。鼻梁很直很高,從側麵看起來很薄的鼻翼,隨著淺淺的呼吸微微起伏。

隻能看到鼻子,他的下巴和嘴唇長什麽樣子呢?蘇真真很好奇。她幹脆走到榆樹的另一麵,蹲在那個枕在她薔薇枕頭上的陌生男孩子身邊細細觀察起來。

下巴的線條真是漂亮啊!這樣的弧度。。。。她伸手在空中勾勒那完美的線條,如果讓她畫到畫本上,一定比那石膏模特好很多。

還有嘴唇,薄唇卻這麽有型的,確實少見。是不是該請他做自己的模特兒呢?蘇真真歪著腦袋想。

她還在那裏猶豫不決地想,那薄唇的主人卻不知什麽時候睜開了眼。

她和他對視了幾秒鍾,然後,各自發出了不同音調的喊聲。

“你哪裏冒出來的?怎麽會蹲在我旁邊?”男孩子有點惱怒地看著她。

“我。。。。我。。。”蘇真真撅著嘴,不知道該怎麽解釋。

“喂!你踩到我的衣服了!還不往邊上蹲點兒!”男孩子坐起身,用力拽被蘇真真踩在腳下的衣角。

“對。。。對不起!!”蘇真真慌亂地往邊上挪動,一個重心不穩,卻栽倒在男孩子的懷裏。

“喂!我說你!成心占我便宜吧?”男孩子雖然伸手攬住了她,嘴巴裏卻惡狠狠地說著嘲諷的話。

“我。。。我不是故意的!”蘇真真急忙推開男孩子向後縮去,但她本身就已去平衡,這樣的掙紮隻是讓兩人同時仰麵跌向草地。

男孩子枕在薔薇花枕上,蘇真真枕在他線條完美的下巴上。

“唔。。。。”男孩子擰著眉,發出痛苦的呻吟。

“對。。。對不起嗬。。。”蘇真真伸手撐著草地,用力坐起身,望著男孩子那明顯被磕出紅印子的下巴,手足無措。

男孩子躺在草地上,伸手摸著下巴,瞪著眼睛衝她吼道:“你究竟是從哪裏冒出來的瘟神?存心給我找麻煩來的是吧?”

“我。。。我不是瘟神。。。”蘇真真也有些生氣了,男孩子怎麽可以這麽大聲對女生吼叫?太不禮貌了!

“那你是偷窺狂?”

“我。。。我也不是偷窺狂!我。。。我隻是。。。。”

“隻是什麽?你倒是說出個讓人信服的理由來啊?”

蘇真真抿著嘴,指了指他腦袋下麵的小枕頭說:“我隻是來找我的枕頭啊!”

“枕頭?”男孩子摸了摸腦袋下柔軟芬芳的粉色小袋子,“這還真是個枕頭啊?我先還奇怪呢。。。。”

“那麽,能請你把小枕頭還給我嗎?”

男孩子倚著大榆樹坐起身,將粉色的小枕頭拿在手裏搓弄,“這裏麵到底裝的是什麽?”

蘇真真討厭他說話的語氣,不想告訴他,“請把枕頭還給我!”

男孩子揚了揚眉,忽然壞壞一笑道:“你不肯告訴我是不是?那我可要把枕頭拆開來看了?”一邊說,一邊就作勢要扯開枕頭的邊緣。

“啊!不要!不要!”

蘇真真嚇的撲上去要搶枕頭,男孩子身子一偏,真真撞在了大榆樹身上。

“還不快點告訴我?不然我可真拆了!”

好邪惡的人,蘇真真肩膀撞的很疼,她揉著肩,氣乎乎地說:“薔薇,裏麵裝的是五色薔薇的花瓣!”

“哦,我說怎麽那麽香呢。。。。”男孩子把臉埋進小枕頭裏用力地聞著。

“那是我的枕頭!你別!!”蘇真真氣的都快哭出來了,小枕頭向來是她專用的,就算是爸爸媽媽她也不肯借給他們用,現在這個壞脾氣的男生,不但枕了她的小枕頭,還把臉湊的那麽近去聞!討厭!

“真好聞。。。。”男孩子眯著眼睛抬起頭,“好吧,雖然顏色很奇怪,但香味的確非常美妙!那我就勉為其難的帶回家去用用好了。”男孩子像是在對蘇真真說話,又像是在自言自語。

“是我的枕頭啊!你不能帶走!”蘇真真真的要哭了,這男生難道沒聽懂她的話嗎?怎麽可以擅自拿走別人的東西!

“你的?”男孩子理了理衣領,笑道:“憑什麽說這枕頭是你的?你叫它,它能答應你,還是你走了它會跟著一起走?”

“不。。。不能。。。”蘇真真憋紅了臉,恨不能一拳把這男生打倒然後搶了枕頭就跑,“可。。。可它本來就是我的!”

“你得拿出證據來!”男孩子笑咪咪地看著她,真是有趣的女生呢,看她那樣子,都快氣暈過去了吧!

“枕。。。枕頭上有我的名字!”蘇真真忽然想到這個關鍵的證據。

“哦?在哪裏?”男孩子好奇地翻弄著枕頭尋找。

“就在枕頭角上,那裏!”蘇真真伸手指了指右枕角上用五彩絲線繡著的“真真”兩個字說。

“真——真——”男孩子舉著枕頭大聲念道。

“嗯,這就是我的名字。”蘇真真連連點頭答應著。

“難道——”男孩子轉過頭,漆黑的眼珠子狡黠地轉動著說:“你就是初三四班那個丟東西大王——蘇真真?”

“對!就是我!”蘇真真第一次這麽積極地響應‘丟東西大王’這個稱號。

男孩子看著她認真的表情,終於忍不住噗嗤——一聲笑出來,並且越笑越厲害,最後竟然抱著肚子用極誇張的姿勢,笑的在地上打滾。

蘇真真氣惱地用手揪著腳邊的小草,“喂,你別笑了,快把枕頭還給我!”

男孩子滾在草地上,把小枕頭抱在懷裏,狹促地望著她笑,“喂,把枕頭送給我吧!我挺喜歡你這個枕頭的。”

“不行!”蘇真真立刻堅定地拒絕了這個無理要求。

“為什麽?要不是我撿到,這枕頭早就不知道被清潔員扔進垃圾箱裏幾回了!你就當丟掉算了,給我吧!反正你不是常常丟東西嗎?”男孩子開始耍賴。

“不行!不行!不行啦!”蘇真真急的眼眶裏蒙上了一層水霧,“這是太太給我做的小枕頭!我一出生時就天天陪著我了!就算它被清潔員扔到天涯海角,我也要找回來的!”

男孩子見她眼中漸漸漫上了水痕,慢慢斂起臉上無賴的笑容。

“諾,還給你!”他將小枕頭塞進蘇真真懷中。

蘇真真竭力抑製著眼中泫而欲泣的淚水,抱著小枕頭坐在樹下不說話。

男孩子坐在她身邊,過了好一會兒,他輕聲說:“喂,要上課了!”

蘇真真身子微微一顫,抱著枕頭站起身,頭也不回地跑了出去。

“喂!等一下!”男孩子舉著那原本墊在小枕頭下的練習本對她的背影喊道。

聽見他的喊聲,蘇真真跑的更快了。

如果可以,這一輩子她都不想再見到這個邪惡的男孩子!

“唉,這個沒記性的家夥!”男孩子握著練習本輕歎。

練習本淡綠色的封麵上寫著:作文練習 初三四班 蘇真真。本子的右上角畫了一朵微微綻放的薔薇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