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回幽穀淨蓮

漢水的南麵,長江的西岸,就是武漢三鎮的另一要鎮——漢陽。

漢陽的北麵矗立著龜山,與武昌蛇山遙遙相對,漢陽北岸的西月湖乃是群巒叢翠中的一個大湖,湖光山色,風景宜人,湖上有一處不大不小的庵子,建築在一大叢古篁之中,又是在一片危崖的上麵,所以不但人跡稀到,甚至根本曉得有此庵的人都不多。

是秋天了,雖然豔陽當空,但那山徑上的枯黃落葉無疑告訴了人們夏天已經過去了。

黃昏,夕陽拖著萬丈紅光搖搖欲墜,層層翠竹染上了金黃的反光,那小庵上凋舊脫落的漆飾雕物也被陽光染上一層光采,好像是重新粉刷過一樣,庵門上的橫匾上寫著三個字:‘水月庵’。

橫匾下麵,有一個白衣尼姑倚門而坐,從修長的影子上也可以分辨出她那婀娜輕盈的體態。

她雙眼像入定般一動也不動,又像是在凝視著極遙遠的地方,那清澈的眼光卻似蒙蒙的帶著淚珠,彎而長的睫毛下是一個挺直而小巧的鼻子,配上櫻桃般的小嘴,那充滿青春的美麗與上麵光禿的頭頂,成了強烈的對照。

她的皮膚是那樣動人,襯著一襲白色的佛衣,把那寬大簡陋的僧衣都襯得好看了。輝煌的夕陽照在她身上,但她的心卻如同蒙在萬仞厚的霾雪裏。

從她那晶亮的淚光中,彷佛又看見了那個俊美的身形,那瀟灑的臉頰上,深情的大眼睛……

她忍不住喃喃低呼:‘捷哥哥,捷哥哥……’

她就是金梅齡,——不,應該說是淨蓮女尼。

她的眼光落在西天那一塊浮雲,從一塊菱形須臾變成了球形,最後成了不成形的人堆。

她心中暗暗想到:‘古人說:“白雲蒼狗”,而事實上又何止白雲是如此呢?世上的事都是在這樣令人不察覺中漸漸地改變,等到人們發覺出它的改變時,昔時的一切早就煙消雲散,不留一絲痕跡了。

庵內傳來老師父篤篤的木魚聲,替這恬靜的黃昏更增加了幾分安詳。

忽地,她的眼光中發現了一點黑影,她揉了揉眼睛,將睫毛上的淚珠揩去,睜大了眼一看——

對麵危崖上一個黑影翻跳了下來,她定神一看,啊,那是一個人影,頭下腳上地翻跳下來。

她知道對麵那危崖下麵乃是千丈深淵,莫說跌落下去,就是站在崖邊向下俯視,那轟隆澗聲也會令人心神俱震,目眩神迷,這人跌落下去哪裏還會有命?

這一驚,幾乎高叫出聲,哪知更怪的事發生了,那人在空中一翻,立刻頭上腳下,而雙腳馬上一陣亂動,初看尚以為是這人垂死的掙紮,但細看那人下落之勢竟似緩了下來。

淨蓮家學淵博,一看就發現那人雙腳乃是按著一種奧妙的步子踢出,是以將下降之勢緩了下來。

那人不僅下落變緩,而且身體斜斜向自己這邊飄了過來,這實是不可思議的事,那人身體在空中絲毫不能著力地居然將迅速垂直下落之勢,變為緩緩斜斜飄落,那種輕功真到了不可思議的境界了。

腳下是千丈峻穀,落下去任你神仙之身也難逃一死,那人緩緩飄過來,想落在那片古竹林上。

當他飄落在竹尖兒上的時候,他聽到竹林下一聲女人的尖呼,那聲音似乎有一種神奇的力量,令他心神一震,但他知道此時全憑提著一口真氣,萬萬不可分神,隻聽他長嘯一聲,雙足在竹尖兒上一陣繞圈疲行,步履身法妙入毫厘——

淨蓮女尼當那人飄落竹尖時,已能清楚的看見他的麵貌,這一看,登時令她驚叫出聲,她差一點就要喊出:‘捷哥……’

但當她幾乎喊出口的時候,庵裏傳出一聲清亮的鍾聲,那古樸的聲響在翠穀中**漾不已,她像是陡然驚醒過來。她想起:‘我已出了家做了尼姑啊!’

但是那竹尖上的人,那英俊的麵頰,瀟灑的身態,正是她夢寐不忘的‘捷哥哥’,她怎能不心跳如狂?

她不知道兩個月不見何以捷哥哥竟增長了這許多功力,這時他雙足不停繞圈而奔,身體不斷盤旋而上,最後落在一根最高的竹尖上,他單足微彎,陡然一拔,身體借著那盤旋而上之勢,如彈丸般飛彈向空中。

她不禁大吃一驚,心想:‘你輕功雖然好,但要想躍上這危崖,可還差得遠呀!’她雖然盡力忍住驚叫出聲,但那嬌麗的麵上滿是擔憂焦急之色。

可是他卻穩落在半崖壁上,敢情崖壁雖說平滑,總不免凹凸重重,是以他雖落在凸出的石邊上,遠看的人尚以為他貼在壁上哩!

他仍是憑一口真氣,施展出蓋世輕功,一躍數丈地擦身而上,那瀟灑的身形終於小得看不見了。

若是告訴別人這一幕情形,他絕不肯相信世上有這等輕功,淨蓮雖然看見了,但她永沒有機會說給外人聽。

事實上,這幕神奇輕功給她的震動遠不及心靈上的壓迫大,此刻她呆呆的不知所措,並不是想著那絕世輕功,而是想著那個秀俊的影子。

‘捷哥哥,我們永別了,就像那崖上的雲霧,輕風吹來,就散得一絲不剩了……’

‘可是我畢竟再見了你一麵,雖然那麽匆匆,但我已經滿足了……’

‘從此刻起,我將是一個真正的世外之人,一塵不染,心如止水,至於你,你還有許多未了的事,我隻能天天祝福……祝福你一切幸福——一切——’

瑩亮的淚珠沿著那美麗的臉頰,滴在地上,霎時被幹燥的沙土吸了進去。

她站了起來,舉步困難地緩緩走離,那潔白的影子仍**漾在深穀中,正如一朵淨潔白蓮花——像她的法號一樣。

天光一黑,太陽落過了崖壁,穀中頓時幽暗下來,隻有西月湖中仍倒映著西天那一角餘輝。

那危崖上,晚風襲人,令人生寒,一條人影如箭射了下來——倒不是說他快得像箭,而是他那勉強登上崖邊的緊張情形好像是一支力竭的箭矢。

他那上升之勢本來萬難上得崖邊,但不知怎地,他雙腳空**一下,雙臂一拔,身體已上了崖邊,雖則有點倉促,但這種勢盡反上的身步,實是武林罕見的神功。

他立定了足,長長噓了口氣,敢情他一口氣提住一直不敢放,所以逼得臉都有點紅了。他喃喃自語:‘這“詰摩神步”端的妙絕人寰,若不是靠它,我此刻定然已經喪生絕壑了。

這時他轉過身來,俯身向下望了望,那崖下雲霧嫋嫋,深不見底,隻聽得穀底山泉轟轟衝擊山石之聲,方才自己借腳上縱之處,已是雲深不知處了。不覺暗道:‘要不是那一片竹林,再好的功夫,也要喪生在雙煞的手中了。’

他正在回想方才那一聲嬌呼,呼聲中充滿著焦急、驚訝,是多麽熟悉嗬!但是方才他正硬提一口真氣,無暇旁顧,如今看來,這絕壁深淵下難道有人居住嗎?不可能的!那呼聲是幻覺吧?

他迷惘的搖了搖頭,低聲自言:‘梅齡啊!你在哪裏呢……’

那茫茫霧氣中忽然現出了一個嬌豔溫柔的姑娘,深情的看著他,他差些兒撲了下去——

忽然那美麗的麵孔變成了兩個醜惡無比的人類,他猛然收住自己往崖下衝去的勢子,由於收勢過於急促,一塊拳大的石塊被踢下了崖,片刻消失在雲霧中,連落入穀底的聲音都聽不見。

他猛地驚起,默默自責——‘辛捷啊,辛捷啊,你怎麽如此胡塗呢?殺父母的仇不報,滿腦子盡是這些紛亂的情絲,還有梅叔叔的使命,侯二叔的深仇——’

他想到這裏,真是汗流夾背,雖然晚風陣陣送涼,但他緊捏了捏滿是冷汗的拳頭,身形宛如一縷輕煙般消失在黑暗中。

七妙神君的重現江湖,海天雙煞的兩度施凶,武漢真成了滿城風雨的情況。加上武當、崆峒兩大派門人的互相火拚,敏感的人都預料到又一次腥風血雨將襲至武林了。

銀槍孟伯起和金弓神彈範治成被殺了之後,武漢一帶所有的鏢局全關了門,大家都以為海天雙煞的東山再起必然有更厲害的事件發生,但從範治成被殺的一夜後,海天雙煞又身消影失了。

江湖上充滿著人心惶惶的情況。

又是黃昏的時候。安徽官道上出現了一個孤單的人影,不,應該說是一人一騎。那匹馬通體全白,無一根雜毛,異常神駿,馬上的人卻透著古怪,一身整潔的淡青儒服,在滾滾黃沙中竟是一塵不染,而且背上斜著一支長劍。

如果你仔細看一下,你定然驚奇那馬上儒生是那麽秀俊瀟灑,而且臉色白中透著異常紅潤,真所謂‘龍行虎躍’,顯然是有了極深厚內功的現象。

馬蹄得得,奔得甚疾,忽地他輕哼一聲,一勒轡頭,那馬端的神駿,刷地一下就將疾馳之勢定住,儒生雙眼落在路旁一棵大槻樹上。

那樹幹上刻著一支長劍,劍尖指向北方。那劍刻的十分輕淺,若不留意,定然不易發覺,此時天色已暗,馬奔又速,不知那書生怎地一瞥眼就能看清楚了。

他仰起頭看了看天,喃喃自語道:‘吳大哥一路留記要我北上,定然是有所發現,隻是現在天色已晚,隻好先找個地方宿上一夜。’

哪知真不湊巧,這一段道路甚為荒涼,他策馬跑了一裏多路,不但沒有客棧,連個農家都沒有,隻有路旁一連串的荒塚,夜梟不時咕咕尖啼,令人毛發直立。

天益發黑了。四周更像是特別靜,那馬蹄撲撲打在土路上的聲音,也顯得嘹亮刺耳起來,馬上的儒生雖不能說害怕,至少甚是焦急。

忽然不遠處竟發出一聲淒厲的嘶聲,那聲音雖然不大,但送入耳內令人渾身不快,一種緊張心情油然而生。

喔地一聲,那嘶聲又起,但從聲音上辨出比方才那聲已近了數丈,而淒厲之聲劃破長空,周圍又是連山荒墳,月光雖有,卻淡得很,倒把一些露在外麵的破棺木照得恐怖異常。

那馬兒似乎也驚於這可怖情景,步子自然地放慢下來。

第三聲怪響起處,儒生馬上瞧見了兩個人影。兩個又瘦又長的人形,都是一襲白衫上麵,全是麻布補釘,怪的是頭上都戴著一頂大紅高帽,加上瘦長的身材,竟有丈多高。兩個臉孔都是一模一樣,黃臘般的顏色,雙眼鼓出,那陰森森的樣子哪有一絲人相?

兩人並肩疾馳,雙膝竟然不彎,就似飄過來的一樣,所至之處,夜梟不住尖啼,益增可怖之感。

馬上儒生強自鎮定,但坐下之馬卻似為這兩鬼陰森之勢所懾,連連退後。

兩鬼瞬時即至,迎麵陰風撲麵,儒生接連打了個寒噤,他雙手緊捏馬鞍,背上冷汗如雨,但他到底強自壯膽猛提一口真氣,大喝一聲:‘何方妖人裝鬼嚇唬人,我辛捷在此!’

‘辛捷’這名字又不是‘鍾魁’,叫出來有何用?但人到了害怕的時候,往往故意大聲叱喝,以壯聲色。

但這一喝乃是內家真氣所聚,四周空氣卻被震得嗡嗡響。兩鬼相對一視,已飄然而過,隻聽得左麵一鬼道:‘老二,我說你看走了眼吧,人家已做到收斂眼神的地步了,還怕咱們裝鬼詐屍這一手麽?就是方才那一聲“獅吼”,沒有幾十年功力也做不到哩!’

右麵一鬼嗯了聲道:‘咱們快走吧!’聲音傳時已去得遠了。

辛捷回頭望了望這兩個‘鬼’,心中雖覺有點忿怒,但也有一點輕鬆感覺,他低頭一看,鐵鑲邊的馬鞍竟被捏成一塊薄餅了。

辛捷暗道:‘這兩個三分像人七分像鬼的家夥,輕功端的了得,不知是哪一路人物?’

他一麵想,一麵手中不知不覺加勁提著韁繩,白馬放開四蹄如飛疾馳。

辛捷自從獲得世外三仙之首平凡上人垂青後,功力增了何止一倍,這時雖然月光黯淡,但他目光銳利異常,早瞥見左麵林子裏透出一角屋宇。

這一下他不覺大喜,連忙策馬前去,轉彎抹角地繞入林子,果見前麵有一所小廟。

林子裏更是黑得很,辛捷把馬係在一棵樹幹上,緩緩走近那破廟,不知怎地,心中忽然緊張起來,每走近一步,似乎更接近危機。

辛捷心中似乎有點預感,是以當他的手觸及那扇朽敗不堪的廟門時,竟自遲疑住了,遲遲沒有去推——

終於他一指敲了下去,哪知呀的一聲,那門竟自打開,原來根本就沒有上鎖。

廟內黑得伸手不見五指,而且透出一股黴爛的味道,哪像是有人住的地方!

辛捷後腳才跨入門坎,伸手正待掏取火折子,忽地呼地一聲,已有一物襲到——辛捷伸進懷中的手都不及拿出,雙腳不動,身子猛向後一仰,上身與下身成了直角,那襲來之物如是暗器的話,一定飛過去落了空——

但是並沒有暗器飛過的聲音。

辛捷身形才動,腹下又感受襲,這一下辛捷立刻明白那連襲自己之物乃是敵人的手,而且可以辨出是雙指駢立如戟的點穴手法。

他一麵暗驚這人黑暗中認穴居然如此之準,但手上卻毫不遲疑地反叩上去,要拿對方的脈門,這種應變的純熟利落,完全表現出他的深厚功力及機智。

如果不是在這漆黑的房子中,你定可發覺辛捷這一抓五指分張,絲毫不差地分叩敵人脈上五筋,單這份功力就遠在一般所謂‘閉目換掌’的功夫之上了。

黑暗中雖看不見,那動手襲辛捷的人自己可知道,對方隨手一抓,自己脈上五筋立刻受脅,隻聽他哼了一聲,接著砰的一下悶聲——

辛捷不禁驚駭地倒退兩步,因為他的一把抓下,竟抓了個空,而且對方不知用的一記什麽怪招,竟如遊魚般滑過自己五指防線,啪地打在他小腹上——

而更令人驚奇的是這一掌打得極是軟弱無力,是以他隻感到一陣微痛,根本一點也沒有受傷。

他正呆呆退立時,對方已喝道:‘無恥老賊,還要趕盡殺絕麽——’聲音尖嫩,似乎還有一點童聲,接著一陣劇烈的喘息。

辛捷怔了怔,但他的眼睛已能看到一個模糊的輪廓,敢情是他已漸漸習慣了黑暗的緣故

雖然看不真切,但他已看出那人半躺在地上,竟像是身害重病的樣子。

‘嚓’地一聲,火折子近風一晃,屋內頓時亮了起來,辛捷因為火在自己手裏,而那人在暗處,是以一時看不見那人,而那人卻驚呼一聲。

辛捷將火折向前略伸,立刻發現躺在地上的乃是一個蓬頭垢麵的少年,看樣子有十五六歲,身上的衣衫更是髒垢斑斑,更全是補釘,一副小叫化子的模樣,這時正睜著大眼睛瞪著辛捷,似乎是無限驚訝的樣子。

辛捷心中一直驚於方才他那一記怪招,這時不知不覺間持火走近一步,細細一打量此人,更是暗中一驚。

原來此人雖然蓬頭垢麵,但細看之下,隻見他雙眉似畫,鼻若懸膽,朱唇皓齒,臉上雖都是塵土,但頸項之間卻露出一段十分細嫩的皮膚,一派富家公子的模樣。

這時那少年開口道:‘你是厲老賊的什麽人?’

辛捷怔了怔道:‘什麽?什麽厲老賊?’

那少年搖了搖頭又道:‘你真不是厲老賊派你來追——啊,我問你,你進來時真不知道我在裏麵麽?’

辛捷暗笑道:‘就是我真是什麽厲老賊派來追你的,也不一定就知道你在這廟中嗬!’

但口上卻答道:‘我哪裏認識什麽厲老賊的。’

那少年似乎是勉強撐著說話,這時聽辛捷如此說,輕歎一口氣道:‘那我就放心了。’忽然一陣**,撲地倒在地上。

辛捷咦了一聲,走近去一看,隻見那少年雙眉緊蹙,似乎極為痛苦,辛捷不禁持火彎下腰去看個究竟。

那少年想是痛得厲害,不禁眼淚也流了出來,兩道淚水從臉上流下,將臉上灰塵衝洗幹淨,頓時露出兩道雪白的皮膚色。

辛捷看這少年分明是一個富家大孩子,但不知怎地竟像個小叫化般躺在如此荒涼的破廟中,而且身受重傷。這時他見這少年秀眉緊蹙,冷汗直冒,心中不禁不忍,伸手一摸少年麵頰,竟是冷得異常。

這時忽然身後一聲冷哼,一人陰森地道:‘不要臉的賊子還不給我住手?’接著一股勁風直襲辛捷背後。

辛捷一手持有火折子,隻見他雙足橫跨,身體不動,頭都不回地一指點向來人‘華蓋’要穴。

那人又是一聲冷笑,那陰森森的氣氛直令人心中發毛,但辛捷卻奇怪他何以對自己反而一點毫不理會?

哪曉得電光火石間,呼的一聲,又是一股勁風抓向辛捷左肩,辛捷若是伸指直進,雖能點中對方華蓋穴,但肩上一掌卻足致他死命,而這一招發出顯然不是背後之人,一定對方另有幫手,而且兩人配合得端的神妙無比。

辛捷仍然雙足釘立,背對敵人,腰間連晃兩下,單手上下左右一瞬間點出四指。

隻聽呼呼兩聲,襲擊的兩人顯然無法得逞,躍身退後。而辛捷手上持的火折子連火光都沒有晃動一下。

辛捷這才緩緩轉過身來,這一轉身,三人都啊了一聲——

原來那襲擊辛捷的兩人竟是路上所遇扮鬼的兩人,卻不知兩人何以去而複返?

那兩人瞧清楚辛捷,因此大吃一驚。

隻見左麵一人冷側側地幹笑一聲,黃蠟般臉孔上凸出一雙滿含怒氣的眼珠,火光照在他的大紅高帽子上,更令人恐懼。

右麵一人長相與左麵完全一樣,隻是麵色稍黑,這時冷冷道:‘厲老賊的狗子還要趕盡殺絕麽?’說著呼地劈出一掌,將身旁一張楠木供桌整張震塌。

辛捷早見過兩人輕功,卻不料這家夥掌力也恁地厲害,又見自己三番兩次被人誤為什麽厲老賊的狗子,心中雖知是誤會,但他抬頭一看這兩人凶霸的樣子,立刻又不願解釋了,隻重重哼了一聲,轉頭望了望地上的少年,根本瞧都不瞧那兩人一眼。

這時地上的少年似乎苦苦熬過一陣急疼,已能開口說話,望著那兩個七分似鬼的凶漢竟似見了親人,哇地一聲哭出了聲:‘金叔——’再也叫不下去,眼淚如泉湧出。

那兩個怪人似乎一同起身搶了過來,把那少年抱在懷中,不住撫摸他的一頭亂發,口中唔唔呀呀,不知在說些什麽。

辛捷抬眼一看,隻見那兩張死人般的醜臉上,此時竟是憐愛橫溢,方才乖戾之氣一掃而空,似乎頭上的大紅高帽也不太刺目了。

那少年像是飽受委屈的孩子倒在慈母懷中傾訴一般,哭得雙肩**,甚是悲切。

那臉色稍黑的不住低聲道:‘好孩子,真難為了你這個孩子,真難為你了——’

那少年抬起頭來,睜大著淚眼對他望了一眼,說道:‘我總算沒有讓老賊搶去那劍鞘——’

旁邊那麵如黃蠟的漢子接口大聲道:‘好孩子虧你躲得好地方,叔叔方才都走過了頭又回來才找到你哩,真不愧咱們的幫主。’聲音雖尖銳難聽,卻雄壯得很。

那少年轉頭望著他,臉上泥垢在漢子的懷中一陣揉擦,早已揩得幹幹淨淨,露出雪白的皮膚,辛捷卻發現這少年敢情是長得高大,是以才像十五六歲一般,從他臉上看,一派稚氣未泯的樣子,頂多不過十二三歲。但這時小臉上卻流過一絲堅強的神色——但那隻是一剎那,立刻又哽咽著說:

‘可是,可是那些老賊啊,他們一路上輪流追我,追得我好苦……那個厲老賊打了我一掌,一動就痛得要命……’

那兩個漢子見少年傷成那個樣子,不由怒形於色,兩道醜陋不堪的濃眉擠在一起,更顯得醜得怕人。

麵如黃蠟的漢子一掌拍在一個土壇上,泥沙紛飛中大聲道:‘老二,厲老兒這筆賬記下了——’又轉身對少年道:‘鵬兒,看叔叔替你出氣,快別哭了,丐幫幫主都是大英雄,不能輕彈眼淚的,來,叔叔先看看你的傷勢。’

奇的是辛捷從那極為難聽的怪音中,居然聽出一絲溫和的感覺。

兩個怪漢揭開少年的上衣一看,臉上都微微變色,顯然少年傷勢不輕。

麵如黃蠟的一個忽然運指如風地在少年胸口要穴猛點,足足重複點了十二遍,才籲了口氣站起身來。那麵色帶黑的對少年道:‘鵬兒,叔叔將你體內淤血都化開啦,你再運功一次就可以痊愈了。’

麵如黃蠟的漢子卻哼了一聲:‘真難為那厲老兒竟端的下了重手,哼,走著瞧吧!’

‘咦,你這小子還沒有逃走——’敢情他發現辛捷還站在後麵——而他是認定辛捷為‘厲老兒’的門下。

辛捷正待答話,那少年忽掙紮著喊著道:‘金叔叔,他不是——’

背後卻有一個陰森森的聲音接道:‘他不是,我是!’

麵色帶黑的漢子向同伴使一眼色,低聲對少年道:‘鵬兒,不要怕,快運功一周,叔叔保護你。’

辛捷回頭一看,隻見廟門口站了三個人,一語不發。

那麵色黃蠟的漢子,坦然走上前去,打量這三人一眼,冷冷道:‘相好的,咱們出去談。’

那三人看了看守護少年的黑漢,冷笑一聲,齊齊倒縱出門。

黃麵漢子看了辛捷一眼,也躍了出去。

隻聽得一聲暴吼:‘金老大,咱們得罪啦。’接著呼呼掌聲驟起,似乎已交上了手。

廟外金老大以一敵三,全無懼色,掌力淩厲,對方三人一時近不得身。

辛捷暗道:‘這姓金的兄弟功力實在驚人,不知他們何以稱那孩子為幫主?還有他們說什麽劍鞘、厲老賊——啊,莫非是他——’

原來這時他看見三個來人中,倒有兩個使的是崆峒掌法,又想到什麽‘厲老賊’,登時想起這‘厲老賊’必是崆峒掌門人‘劍神’厲鶚。

一思及此,辛捷隻覺熱血沸騰,蒼白的臉頰頓時如喝醉一般,隱斂的神光一射而出,人不敢仰視。厲鶚,厲鶚正是陷害梅叔叔的主凶之一,辛捷登時對金老大生出好感來了。

‘對了,一定是他,以眾淩寡,以大欺小,正是他的貫技——’辛捷不禁喃喃自語,雙掌握得緊緊的。

忽地又是一聲長嘯,‘刷、刷’從黑暗中跳落兩個人影,辛捷在暗中一看,吃了一驚,原來左麵一人年紀輕輕,相貌不凡,正是自己識得的‘崆峒三絕劍’中的‘地絕劍’於一飛。

右麵一人年似稍長,隻是步履之間更見功力深厚。

於一飛對那三人喝道:‘史師弟加油困住他。’和旁邊一人一起縱人廟內。

廟內那少年正盤坐運功,那麵帶黑色的大漢焦急地在一旁無計可使,忽地他伸出一掌,按在少年背上,似乎想以本身功力助少年早些恢複。

就在這時,廟門開處,‘刷、刷’縱入兩人,都是手持長劍,首先一人一把就向少年抓來——

那黑漢子一掌按在少年背上,看都不看就一掌倒卷上來,巨掌一張,竟往來人脈上抓去

來人輕哼一聲,翻身落地,一連三劍刺出——

這人正是崆峒派三絕劍之首,天絕劍諸葛明。

於一飛按劍守住門口,防止敵人逃走。

天絕劍諸葛明功力為崆峒三劍之冠,這一連三劍劈出,就連暗中辛捷也不住點頭,心中暗道:‘這廝劍法要比於一飛精純得多,想來總是他師兄了。’

哪知黑麵大漢仍然全神貫注少年恢複傷勢,對諸葛明三式宛如不見。

辛捷不禁大驚,心中暗想道:‘你武藝雖強,怎能這般托大?’

哪知就在諸葛明長劍堪堪劈到的一剎那間,那麵色帶黑的——也就是金老二——忽地反手一把抓出,而且是直抓諸葛明的劍身——

諸葛明見多識廣,一見金老二一掌抓來,掌心全呈黑色,心中不禁大吃一驚,連忙雙足一沉,嘿地一聲,硬生生將遞出的式子收回。

暗中辛捷也同樣大吃一驚,他曾聽梅叔叔說過,四川落雁澗有一種獨門功,喚作‘陰風黑沙掌’,練得精純時能夠空手抓折純鋼兵刃,是外家功夫中極上乘的一種,隻是近百年來此藝似乎失傳,久久不見有人施用。想不到這金老二方才一把抓出,竟似這失傳百年的絕,而且看樣子功力已練得甚深,方才諸葛明幸虧收招得快,否則他那長劍雖然不是平凡鋼鐵,隻恐也難經得起‘陰風黑沙掌’一抓呢。

於一飛似乎也發覺金老二掌色有異,刷地躍近,長劍一斜,正迎上諸葛明的反手一劍,雙雙刺向金老二。

天地兩劍合璧,威力大增,尤其兩人劍式互相配合,嚴密無比,金老二仗著雄厚掌力,勉強支撐。

那少年這時麵色卻紅得異常,似乎運功已到了緊要關頭,金老二更不敢鬆懈,單憑一掌漸漸招架不住。

那諸葛明尤其狡猾,不時抽空襲擊正在運功的少年,迫得金老二更是手忙腳亂。

這時於一飛一招‘鳳凰展翅’直襲金老二左肩,諸葛明卻一劍刺向空著的‘幹位’,但是金老二隻要一避於一飛的劍式,立即就得觸上諸葛明的劍尖,這一下端的狠毒,金老二雖然分神照顧少年,但他何等老經驗,諸葛明劍式故意向空處一遞,他立刻知道其用意,隻聽他暴吼一聲,單掌再次施出‘陰風黑沙掌’硬抓於一飛之劍鋒——

但諸葛明冷笑一聲,長劍一翻,直刺他肋下‘玉枕’,眼看金老二不及換招——

忽然叮的一聲,諸葛明倒退三步,於一飛持劍的手腕已被一個蒙麵人捏叩著,金老二卻瞪著一雙銅鈴般的怪眼——